拖勿亚虽然人不甚聪明,但却也没有说谎,他确是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亦对这种地形的作战十分熟悉。

    可拖勿亚大军抵达之时,却发现,陆膺的十万边军居然不是驻扎在漠河以南,而是在漠河以北,摆出了一个兵家大忌的背水之战的架势。

    待他远眺漠河以南,看到那座工程量是旧关两倍的工事不过还在忙碌地基之时,登时转头向随行的左贤王爱将沙利脱暴笑道:“这阿孛都日怎么这般蠢笨!放着漠河天险不用!竟犯这样的大忌!”

    沙利脱却摇头,他马鞭一指那座新关:“他这是迫不得已,这座新关修建还需时日,便似现在,漠河水位已经开始下降,我们这些人马足以强渡漠河,他那修到一半的工事根本不好施展防守,一个不慎,我们便可打击关卡,直抵他们那丰安新郡,叫他今岁秋收化为乌有。

    与其这般,倒不如背水一战,在这开阔之地迎敌,阿孛都日这是在以自己作堤坝,阻挡我们,为那工事赢得时间哩。”

    说到最后,沙利脱难掩感慨,这世上确有兵家奇才,不受世上任何陈规的约束,便如眼前这明明违背兵法的最佳选择。

    拖勿亚却是哼笑道:“也好,他这番选择倒可令我不必渡漠河、省了功夫了!”

    沙利脱忽然眉头一皱:“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所指看过去,却见远远地,那片未完成的工事之前,沿着山脊与河流,魏军还修起了一桩桩古怪的高楼,约摸三丈左右,楼顶还竖着一根尖尖的铁刺。

    拖勿亚恍然道:“这阿孛都日倒也不是全无防范,他树起这高楼可远远观察咱们的动向,提前应对。不过,他是不是傻,我龙台精骑都是疏勒马,这片地势如此平坦,他看到我们又如何,那小高楼能看多远,待他的人马集结好,我们已经冲过漠河、直到他们近前了,也好,正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沙利脱下意识觉得不妥,却不由蹙眉道:“二王子,我与阿孛都日交过手,他极通兵事,绝不会做无谓之事,纵现在这背水摆弄的军营显得荒谬,背后说不得也有陷阱,我等还是从长计议……”

    可拖勿亚又怎么听得进去,如今他难得踩了两个弟弟一头,正是迫不及待建功立业,好将他们永远踩下去的机会,不必歼灭阿孛都日的全部人马,只要首战告捷,为父汗赢回颜面,他便能稳稳保持上风。

    只听他断然道:“我们初到,魏军还不知道消息,正是趁其不备的大好时机,若是一再拖延,失了先机,那才是愚不可及。”

    沙利脱虽潜意识觉得不妥,可是拖勿亚所说的并无道理,兵贵神速,他们自龙台山日夜兼程而来,魏军是绝不可能收到消息的,攻其不备正是时候。

    见沙利脱没有坚持反对,拖勿亚更是信心在大振,一声令下,五千铁骑结阵犹如一阵暴风雨呼啸而去,沙利脱在山冈上看着那整齐的骑兵冲击阵,犹如一道血肉洪流,带着粉碎一切的力量,狠狠朝魏军拍击过去!

    要他说,二王子在左贤王这许多年的调教下,排兵布阵也算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样的冲击速度,直如一把尖刀插进魏军的临时营帐之中,猝不及防之下,必然死伤惨重,一个不好,甚至直接全军败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兵贵神速,唯快不破,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那把尖刀直直就要插入营帐之中,忽然就像巨浪狠狠拍在了一面山崖之上,非但没能拍碎对方,反倒叫自己粉身碎骨……沙利脱握紧缰绳,瞳眸紧缩,只见精骑军阵的前锋犹如下面团般纷纷倒下,绊马索!那里竟埋伏了绊马索!

    这怎么可能,这是片开阔的平地!又不是狭窄的必经之路,怎么会布上一片绊马索?这样的用兵之法当真古怪到了极致。

    沙利脱心中一紧,这样的情形下,最忌将领畏怯退缩,一旦你退,对方大军必会追击;绊马索看起来威力惊人,但只要不惧牺牲,继续踩过去,终有绊马索耗尽之时,届时便是可以反向收割对方的性命之时,这是以牺牲换进攻的机会,可是,战阵之前,没有经验的将领是极难做出这样的决断的。

    他身子绷紧,随时准备冲过去救援。

    却见拖勿亚举着长刀,毫不迟疑地放马狂奔,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有人不由赞道:“二王子果真是得左贤王真传啦!”

    这样的决断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将领自己在阵中的时候,明知有可能上去被绊倒送死,还有这样强悍的心理继续前冲的将领实是不多。

    只见果然,拖勿亚踏着倒下的人马再向前冲,便再没有人倒下,可见那片古怪的绊马索布置之地已经冲过了。

    不过经过这片地带,拖勿亚所率之军的速度却是慢了下来,沙利脱却是瞳孔猛然一缩,回身一把揪起身旁副将,厉声嘶吼道:“快吹撤退之号!”

    然而已经太晚了,拖勿亚率部两侧,仿佛幽灵般出现了魏军骑兵的身影,仿佛方才的骑兵冲击再现,不过这一次的冲击,却是两块凶猛相夹的铁板,拖勿亚所率之部,便是块即将被夹扁的肉饼!

    沙利脱已经再顾不得其他了,他立时毫不犹豫传下军令:“冲!”

    这剩下的一万五千骑直直朝那两块铁板冲去,若是拖勿亚有所闪失,他根本无法向可汗与左贤王交待!

    那两块凶猛合拢的铁板在沙利脱冲来之时,又从容掉头退去,只留下一地的伤残与惊魂不定的脱勿亚,这背水摆开、违背兵书的阵势,甫一见面,果如沙利脱所料,差点就叫拖勿亚命丧当场。

    可拖勿亚不愧是黄金可汗的子孙,一次惨败,他竟全不气馁,重振旗鼓,再次向魏营冲击而去,但这一次,沙利脱竟全程支持,没有再劝阻。这世上的名将,只有两种,一种是天纵奇才,另一种是磨砺而出,前者是生来就知道胜仗该怎么打,后者是吃过了所有能吃的败仗,自然知道怎么才能不败。左贤王想让自己的外甥登上可汗大座,草原之上,可从来没有什么长幼君臣之别,只有谁的拳头最硬,这两万骑兵俱是龙台山的,却并不是可汗手上的精锐之师,拿来给二王子练手,沙利脱没有半分不舍。

    从日升直到日落,在扔下了无数人的尸身之后,拖勿亚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可他眼中全是一片茫然的疯狂:“沙利脱,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论我如何变幻阵型,他们总能夹击到我,就好像他们总能知道我心中所想一般……这些魏人有什么妖法吗?”

    沙利脱只盯着那些古怪的高塔,心中隐约有了一个揣测。

    这一日,天黑之后,疲惫的北狄大军就地扎营,跟着一位王子出征,一日折损了近三千骑,谁还看不出沙利脱之意,难免士气低迷。

    半夜之时,营中忽起大火,不知是谁惊叫:“魏人打过来了!”

    若非这些骑兵俱是龙台山所属,平素训得扎实,差点就要炸营无法收拾,待收拢兵卒一看,连魏人的影子都没看到,一宿折腾,第二日,北狄大军的气势便肉眼可见的萎靡了下去。

    拖勿亚虽是百折不挠,奈何手下骑士不甚配合,个个拖拖拉拉不肯上前,气得拖勿亚破口大骂,这一日,因为将士的消极怠工,虽一样被大魏夹击,但损失反倒较前一日下降了不少。

    这样的情形还在控制之内,沙利脱便不出手,只想叫拖勿亚知晓将帅做了决定便是要承担相应后果的,率兵打仗,可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头衔就可以。

    第二晚,摸鱼划水的北狄人安静下来,进入了梦乡,又有人大喊:“魏人打过来了!” 拖勿亚恶向胆边生,喝令全军不要动弹,亲率了亲卫要去捉拿这个大魏的斥候!三番两次扰乱军心,真当他是吃素的不成!

    大火燃起,人衔棍马包蹄的大魏骑兵整整齐齐出现在北狄军营之旁,方才叫喊出声的,却是他们自己的斥候!

    拖勿亚差点没能活下来,这次夜袭不比前几次交手,他身上竟连甲胄都没穿,实是军中大忌。

    若非沙利脱治下森严,危急中及时收拢兵士,夜袭双方俱都是看不见的盲打,才叫他们逃出一劫。

    到得天明,清点残兵时,竟只有一万人不到了。

    仿佛老天爷都在同他过不去,天色阴得厉害,拖勿亚赤红了双眼,面色亦是阴沉可怖:“沙利脱,他们那高楼必有古怪,我连续两日试探,他们都能料我于先机,这不是偶然!”

    沙利脱亦赞同他的判断:“那依王子之意……?”

    拖勿亚性情却极坚忍,此时竟还没完全丧失斗志,叫沙利脱十分欣慰:“我们亦建一座一样高度的塔,我要看看,这塔到底能看多远!”

    副将不由苦笑道:“二王子,我们手头并无木料。”

    在他看来,这几日的损兵折将全是因为带个大孩子的缘故,实在是不想再同拖勿亚玩耍下去了,却见拖勿亚阴沉着面孔道:“你们皆是父汗派给我的,我为主帅,谁敢违令?”

    北狄军令森严,打死勿论,登时谁也不敢说话。

    拖勿亚下令道:“没有木料……我管你们从哪里搞来木料,去拆牧民的帐篷!拆他们的马车!正午之前,我定要搭一座高楼出来!”

    沙利脱本想教他些掌兵的道理,却又咽了下去,罢了,多经历几遭,自然能成长,二王子不是那种天性聪颖之辈,但这坚毅性情却颇类左贤王,他年必有出息。

    在这样严苛的军令之下,顶着阴沉的天色,一座高塔在山冈上搭了起来,虽然有些摇摇欲坠,不如魏军的结实,却叫拖勿亚十分满意:“我上去瞧瞧,到底魏人这高塔有什么玄机!”

    沙利脱一看天黑欲雨,连忙劝道:“二王子,快下雨了,不若明日再看吧。”

    拖勿亚却冷笑道:“他们搭的这玩意儿,一场大雨之下,还不立时散了架?趁着现在还立着,我先上去瞧瞧。”

    说着,不顾众劝阻,他敏捷地爬了上去,人人都看得出来,二王子年少气盛,连番挫败,实是心中窝火,虽斗志未灭,却极为执拗,连沙利脱都劝他不得,余人更不敢说什么,只在底下仰望他身影消失在塔楼之中。

    黑沉沉的天色中,沙利脱心中有不祥预感,高声叫道:“二王子,如何?若是看好了便下来罢?”

    拖勿亚不满的声音传来:“这根本看不了多远!那些魏人是如何知晓我军动向的!难道真有巫法不成!不,定然是你们搭这高楼偷工减料……”

    他话音未落,众人眼前一片雪白,只听头顶轰隆一声,在北狄铁骑众目睽睽之下,一道闪电正正劈在高塔之上!

    闪电过后,冲天火光猛地燃起,沙利脱大吼:“二王子!”

    可是再没有人应答,他立时便向高塔冲支,他的左右副将立时牢牢抱住他,哪敢叫他过去。

    头顶雷霆并不停歇,一道又一道,狠狠劈在那起火的头顶高塔之上,不远之处,大魏的高塔牢牢耸立,没有一道雷霆劈中,眼前这一幕,比北狄全军覆没的梦魇还要深沉可怕,远远超过了每一个北狄人的理解力,只能归结于冥冥中不可感知的上神之威。

    不知是谁,率先跪下颤抖道:“二王子!定是二王子攻击大魏,引来了天雷!天神,天神站在大魏那边!”

    沙利脱心在滴血,闻言拔刀砍人,怒斥:“放屁!!!”

    一道道劈下的雷霆之中,整个塔楼都化为了熊熊大火,彻底倒塌,拖勿亚的下场不问可知,他们俱是北狄勇士,其中还有一些沙利脱的亲卫,自然不可能人人都相信那些荒诞可怖的言论。

    下一瞬间,却听轰隆一声,一道雷霆竟直劈向直直站着的一人,雷霆过后,那人连同周遭数人都变成了漆黑一团,夹着肉香四溢散倒在地,直令许多人当场恐惧到呕吐出来,有人伏地大叫:“你们不敬天神!神罚!神罚啊啊啊!!!”

    闪电不断撕裂长空,这一瞬间,被恐惧的副将扶着跪倒在地的沙利脱都不由仰望苍天,难道,天神降下的惩罚,真的是在冥冥之中昭示着北狄不可再与大魏为敌吗?思及先时交战中,大魏几乎次次命中的预测率,沙利脱再也无法坚持心中的信仰,天神……真的放弃北狄了吗?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偏偏是这一次!

    明明三载前,天神还在他们这方的!

    冰冷的雨水不断打到脸上,不知过了多久,雨水渐停,魏军的哨卫前来查探时才发现,这支失魂落魄的残军竟连同袍尸骸都没有收殓便匆匆返回北方。

    看着这样的场景,陆膺几乎可以想像对方的肝胆俱裂,他只大笑道:“不追,这支残军一个也不必追,放他们回去,我倒要看看,北狄人还敢不敢打来!”

    岳欣然却只思忖,不过是避雷针+简易望远镜,却叫一支军心稳固的骑兵崩溃至此,魏军之中,还是必须竖立破除封建迷信的风气才行啊~

    陆膺却回首大笑:“司州大人,你一人便胜千军万马啊!”

    此役过后,很长一段时日,径关之内果然风平浪静,不知道那支残军回去会怎么交待,但是,拖勿亚一身雷劈的痕迹是作不得假的,现在的平静也足以说明北狄高层对天意的战栗与恐惧,这给径关的修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终于,进入金秋九月,填好了地基、新径关再次有了地面轮廓之后,北狄终于有消息传来。

    北狄集结十万铁骑南下,却不是冲大魏,而是直攻氐羌。

    第178章 终战(完)

    陆膺收到的急报是视泰吉抵死传来, 北狄大军尽出,兵临城下, 以氐羌的兵力, 无论如何也支持不住,氐羌乃是如今的西域商道所在, 更是镇北都护府的有力盟友,不论是基于利益,还是基于道德, 镇北都护府都必须出兵相援。

    便是陆膺也不得不叹一句:“赤那颜,当真是老而弥坚。”

    赤那颜就算内心深处不相信什么天意,若北狄上下人人坚信,他也不能逆人心而动,故而, 他集结大兵, 挥师氐羌, 这是在逼镇北都护府出兵迎战。既避开了北狄人心所惧之处,又实现了他实质南征的意图。

    根本不必迟疑,陆膺很快做了决断, 起了大半粮仓,分兵一半西向而去, 另一半由话唠统率, 护卫尚未最后完工的新径关。

    北狄出人意料的出兵氐羌无疑令整个亭州大大小小的商人十分紧张,所有人都在担忧战局走向,西域商道会否因此中断, 还是都护大人能大展身手,击败北狄,彻底扫清商道通畅的阻碍。

    而在所有人都密切关注战局消息之时,陆膺的传讯却忽然中断,这是一个极其不好的信号,令亭州上下极为紧张,是夜,王登几乎是拖着一身伤势不要命地冲进了军营,向岳欣然直直报讯:“司州大人,吐谷浑反了,联合北狄设下陷阱,视泰吉战死,都护大人下落不明。”

    这句可怕的话不知在他心中翻滚了多少次,一气说出之后,他直接就昏厥了过去,向意晚施针、灌药俱无反应。

    而岳欣然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话唠连续派出十余支斥候西向而去,却没有一人回来,这本身就足已说明问题。

    岳欣然怔怔看着还未完工的新关,心痛得难以成言。

    陆膺,你究竟在何处呢?

    可她从来不是放纵自己沉溺于伤春悲秋之人,很快做了决断:“华将军,你率大军往西去迎救都护大人。”

    话唠心中一般难过,闻言却直接摇头,斩钉截铁道:“司州大人,都护大人留我下来之时,命我立过血誓,不论发生任何事情,绝不能离开,务要护卫您的安全!”

    啊,原来你出兵之时,是不是就已经想到了可能会出现现在这情形?你却依旧只想着我的安危?

    岳欣然却是挥手笑了笑:“华将军,我的提议并非一时冲动,亦非是只为都护大人的安危,实是为全局考虑。

    氐羌那头,无非两种情形,若是理想一些的情形,都护大人或许受伤,或许受困,不过暂时通讯中断,华将军你率兵前往,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协助都护大人掌控情势,一举奠定胜局,若是顺利,这短短功夫之内,我的安危根本就不必操心;

    若是最差的情形,都护大人或许已遇不测。”

    说出这句话时,岳欣然口气平静,话唠却已经红了眼眶,他难过至此,司州大人一介女子却还要担负局面,不能悲伤,话唠深吸一口气,收敛情绪,只听司州大人剖析局面,决定接下来如何行事。

    “便是大军在氐羌境内全军覆没,华将军你也必须要去收拾残局,尽量占据关卡,若是那样的情形下,径关守与不守,已然意义不大,我会疏散整个丰安新郡的百姓,全部撤回亭州城以南。即使那样,只要有西域商道在手,镇北都护府踏平北狄、东山再起,也只是时间问题。

    否则,失了西域商道,氐羌那头无人牵制,北狄大军极有可能掉头来打径关,这工事不知能否完成,华将军便是你不去氐羌,此地亦无把握可以守住,一样是要放弃丰安新郡,却白白错失了镇北都护府最大的财源,扼杀了报仇雪恨的最大机会。

    华将军,西去氐羌救援,非是为儿女情长,乃是为家国天下,你可知道?”

    话唠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华亭知道了。”

    他伏倒在地,泣不成声:“司州大人,你……你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华亭便是豁出性命,也必夺回氐羌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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