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熹抬起眼打量着她:“……你还挺能想的啊。”而且还总能想歪了去。

    甄停云如今想起自己这一路的担忧也觉着自己似乎想多了,忍不住又叹气。不过,她很快便又想起自己搬回来的那箱子东西,心下微凛,不觉便坐正了些,认真与傅长熹道:“先生,您是知道我的——我从小就在乡下长大,买架旧琴都得花心思,金子银子什么的都少见,您送的那些东西,我真真是半辈子都没见过的………”

    傅长熹一贯都是铁石心肠,听着她这话,倒是难得的心软,温声安慰她:“正是如此,我才想着要给你些好东西——你们姑娘家,不都要有些压箱底的东西?”

    甄停云却摇摇头:“就是这样,我才更不能收。”

    哪怕是失了记忆,傅长熹也还是傅长熹。他久居高位,十数年来执掌北疆,统帅三军,堪称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少有人敢忤逆与他。所以,甄停云这样一而再的拒绝他的好意,终究还是令他有些不悦,不由的蹙起了眉头,神色冷峻。

    甄停云却怡然不惧,依旧说着她的道理:“我看书,书上也说‘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我觉着这话很对,人与人总是要你来我往,如此才能长久。便是在我以前的村子里,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却也知道道理,知道什么是礼尚往来——每户人家办喜事收了礼也都是要记着,然后等对方办喜事再还回去,要是不还的那就得被全村的人看不起。”

    “先生的这些好东西,我是从来也没见过的,所以若真收下了必也还不了。”甄停云一字一句的道,“如此,岂不伤了我与先生之间的感情?”

    傅长熹顿了顿,方才道:“那一箱子,除了那副画外,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左右我府里只我一个,那些东西也都没什么用,只能堆在库里。我如今也只你一个学生,自是想着送你一些,省的那些东西在库里积灰蒙尘。”

    甄停云却仍旧不肯收,十分恳切:“我知先生好意,只是这样的好东西实在收不起。不若等我以后境况好了,也与先生一般,觉着这些东西‘也算不得什么’了。到时候,我就能毫无负担的收下,再给先生同样的回礼了。”

    傅修齐暗道:真要是像你说的“等我以后情况好了,也与先生一般”,怕不是要等到天荒地老,也等不到的吧?

    只是,甄停云这样恳切,哪怕傅长熹心志坚定,主意一定便再难改的,此时也被说动了,只得退了一步:“你若不要,那便罢了。不过那副画你就先收着吧——那是我前些日子特意叫人……从我北边老宅里捎来的,原就是准备要给你的。”

    那副真迹确实是十分难得,便是在他手中也算得上是难得的珍宝。此前,这幅画便一直在他北疆肃王府的内库中,此回回京并未带上。也是他上次见着甄停云,忽然想起这幅画,一时意动方才使人回去取画,快马加鞭的送了来,好险才赶在甄停云生辰前送到了。

    甄停云闻言,忍不住撇撇嘴:“那副画比那一箱子的珠宝玉器都贵,我哪里能收?!”真是白费她的口水了。

    傅长熹却是淡淡反问:“你要不收,我叫人撕了?”

    甄停云:“……”她不敢置信的看着傅长熹,真不敢相信这人居然说出这种无赖话。

    傅长熹又转口安慰她:“行了,这种古画,放在识货的人手里那是无价之宝,放在不识货的人手里那就是一张破纸。我瞧着你也不识货,索性便先收了,说不得以后也能还我一幅画。”

    不过,既是说到这份上,甄停云也只好点头:“知道了,那我先替先生你收着?要是你还要的话,和我说一声就是了。”

    傅长熹只想呵呵。

    师徒两个这样说着话,倒是将这事给掠了过去。傅长熹瞧了瞧天色,估摸着她这一路赶过来怕也是赶的急,便问:“吃了没?”

    “就吃了几口,”甄停云老实道,“然后你的礼就到了,一家子都坐不住了,我只好出来还东西了。”

    傅长熹瞧她这委屈模样便觉手软,很想摸一摸她的发顶。不过,做先生的态度肯定要端正些,他便道:“到底是你生辰,既是来了,我叫人给你做点吃吧?”

    甄停云嘀咕道:“要不是你,我现在都已经吃完了。”甄老娘做的长寿面才端出来好嘛!还有厨房里那熬到一半的碧梗粥!全便宜其他人了!

    傅长熹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倒是有个了主意:“要不,你先吃点点心填填肚子。反正今儿西山上也没什么人,我们一起去山里打点野物,就当是贺你生辰,给你添几道菜?”

    甄停云颇有些蠢蠢欲动,嘴上却道:“我连马兰头都没带,弓箭什么也没有。”

    “我叫人准备。”傅长熹语声淡淡。

    甄停云立刻就没了烦恼,一下子就从位子上窜起来了:“那,我们走吧?”

    傅长熹被她这迫不及待的模样逗得弯了弯唇角。因他素来思虑周全,特特又问了一句:“我叫人给你拿套骑装吧?你这样穿着裙子,上马也不方便。”

    甄停云自是点头,点完了头倒是想起来问他:“你有合适我的骑装?”

    说着,她还拿怀疑的目光看着傅长熹,一副“你是不是心怀不轨”的模样。

    傅长熹简直想说“你就省省吧,就你这种小丫头,我能对你心怀不轨?”好在,他还是知道给自家女学生留面子的,忍了忍才道:“……自然是适合你的——我早前不是让你有空过来练习骑射的吗?”

    甄停云这才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

    傅长熹便叫人拿了骑装上来给她。

    虽说这不过是傅长熹随口吩咐的小事,也没有裁缝给甄停云贴身量衣,可下人拿上来的骑装仍旧是比甄停云想象中的更加精致好看,竟是还有好几套,样式与颜色不一,由着她挑拣。

    甄停云瞧了瞧,便挑了一件灰蓝色的,道:“这件最素,就这件吧。”

    其他的不是镶宝石就是嵌珍珠的,只这一件颜色素淡些,并无太多坠饰,只盘纽上缀着莲子大的珍珠,袖口与衣襟处绣藤萝纹样,瞧着精致又素净,穿在身上也轻便,又省了许多心里负担。

    傅长熹瞧着倒是都差不多,见她挑拣好了便在一边等着。

    甄停云换好了骑装,又将自己一头的乌发打散了编成辫子,这才起身出去,陪着傅长熹一起挑马。

    大概是因着马兰头的缘故,甄停云这回也还是挑了一匹黑马,只是这马虽与马兰头一般颜色却远不及马兰头温顺,她这里才上马便被颠了一下,险些便要摔下去。

    亏得傅长熹早有准备,一手抓着她的肩头,一手扶住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按在马上,然后才道:“小心点。”

    甄停云腰间还系着腰带,主要是为了护腰,只是这腰带系得有些紧,就显出了腰身的纤细。又因傅长熹手掌宽大,这么一扶,倒还真有了些“盈盈不足一握”的感觉。

    哪怕隔着腰带,甄停云都能隐隐的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与力道,连忙叫了一声“先生”。

    傅长熹也反应过来,略有几分不自在,手指收拢又放松,然后便跟着挑了匹白马,跟着上马出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院子,傅长熹领着甄停云去了边上的一个林子,口上道:“今儿天气不大好,没什么阳光,林里的湿气也有些大,你们女孩家也不好在里头待太久,就在边上跑一跑,玩一玩便是了。”

    甄停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类似打猎的活动,骑在马上跃跃欲试,不由问道:“这林里都有什么?”

    “放心,狮子老虎狗熊这些都是没有的。”傅长熹知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只得多说了几句,“要不然,燕王府那些人也不会由着小郡主时不时的过来——真要是遇着了野兽,哪怕没被林里的野兽伤着,只是惊马摔下来,那也都是麻烦事。”

    甄停云:“……那还有什么可以打的啊?”

    傅长熹道:“山大林子大,野兔野鸡什么的也都是有的吧。”

    甄停云一腔热情因此消了一大半,哼哼着道:“有鹿吗?我听说烤鹿肉也很好吃的……”

    傅长熹看她一眼:“看你运气吧。”

    这话说的也不算不对,主要是傅长熹那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甄停云哼哼了两声便要和他分开走,说今天她过生辰肯定运气好,不能叫他沾了自己的好运气。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傅长熹想着这有暗卫看着,倒也不怕有事,索性便都由了她。

    结果,甄停云这运气吧,还真是挺悬的。总之,她和傅长熹是一起进的林子,分开后也是跑了一路,路上倒真见着了些野鸡野兔的,可这野外的东西本就活得很,尤其是兔子,不等甄停云拉弓拔箭,兔子已经两腿一蹬那是嗖嗖嗖的钻草丛里了,

    所以,甄停云跑了一路,竟是连跟鸡毛都没寻到。

    弄得跟在她身后的暗卫都有些同情唏嘘:要不,他给做个弊——比如拿石头打断鸡翅膀或是兔子腿什么的?

    甄停云平白憋了一肚子的气,转了一圈后只得往回走,结果正碰上来寻她的傅长熹,紧接着便瞧见了他那捆成一串儿的猎物——人家那箭法都是练出来的,野兔野鸡什么的都是射眼睛,不伤皮毛,看着也没有太多血污。尤其是,里头居然还有一只红皮狐狸,虽然这狐狸皮瞧着也是一般,可,可甄停云那是连狐狸影子都没瞧见啊!

    甄停云看着傅长熹的眼神都带着怀疑:“先生,你没作弊吧?”

    傅长熹:“……这有什么好作弊的。”

    看着还是两手空空的女学生,傅长熹都觉着牙疼,不免说她:“我之前给你写的骑射小记,你都看了吗?”

    “我都会背了!”甄停云既委屈又气恼,咬着唇,双颊气鼓鼓的,“就是我平时练射箭,那靶子都是不动的。”可人家野兔和野鸡都是会动的,而且还是动的很快的那种。

    傅长熹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忽而便又压低声音:“先别说话,有东西过来了。”话声未落,他已动作迅速的翻身下马,然后干脆利落的上了甄停云的马,正好坐在甄停云身后。

    甄停云的脸都涨红了,好在还顾着傅长熹适才的话,不敢十分大声,只小声问道:“先生?!你做什么?”

    傅长熹身子微微前倾,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别说话,先把弓拿起来,拉弦上箭。”

    甄停云愣了愣,反应过来,依言拉弓上箭。

    她的动作是傅长熹早前纠正过的,看上去利落且标准,挑不出半点错来。也就在她摆好动作的时候,两人前方的草丛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显然是真有动物来了,而且听着声音怕还是比野兔野鸡更大的猎物。

    甄停云心下更是期待,不由的屏住呼吸,目光灼灼的看着前方的草丛。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一只野鹿从密林里出来,越过草丛,出现在众人面前。

    甄停云拿着弓的手都有些发颤,但她还是忙里偷闲的侧过头,朝着坐在她正后方的傅长熹眨巴了下眼睛,杏眸黑白分明,仿佛会说话一般,那意思就是:看我这运气!说要鹿,那就来鹿了!

    傅长熹瞧着她又长又卷的眼睫上下扑腾着,忽然很想笑,好在还记着不能惊着前头的鹿,这才忍了下来。他忍住笑,伸手握住甄停云那握着弓箭的手,一点点的教她瞄准方向,替她校准方位,最后才压低声音,道:“可以了,放箭。”

    甄停云下意识的松开已经拉到了极点的弓弦,却见长箭疾疾如闪电,竟是直接射中那野鹿的右眼,那冲劲顺势将整只鹿扑倒在地,剧烈挣扎了片刻竟也渐渐不动了。

    甄停云欢喜的不知该说什么,抓着弓箭的手紧了紧,然后才回头去看傅长熹:“晚上吃鹿肉!我请客!”

    傅长熹瞧着她颊边的两个小梨涡,终于笑出声来:“好,就等你孝敬我这先生了。”

    因着两人这一回收获颇丰,回去的时候,甄停云骑在马上简直是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堪称是扬眉吐气。

    傅长熹也都遂了她,想着她先前说了要吃烤鹿肉,就叫人给她准备了烤肉架子,将那些野鸡野兔还有野鹿什么的都去处理了,剥了皮,切了肉,略略腌制调味,这就能拿来烤肉了。

    甄停云心情正好,卷起袖子便要上去,口上还道:“先生您就坐着好了,这点儿小事也该叫我这做学生的来忙,权当是我的孝敬了。”

    傅长熹原就不准备插手,听了她这话,索性便端出大爷模样,坐在边上看她烤肉,等着自家学生的孝敬。

    甄停云以往还没吃过鹿肉,且这野鹿也是她打的(虽然也有傅长熹的帮忙),于是便先挑了两块鹿肉烤了。眼见着肉汁顺着铁丝网往下淌着,火花滋滋的往上冒,肉香渐渐浓郁,她便将那两块鹿肉都夹到了碟子上,递给傅长熹:“先生,您先尝尝。”

    傅长熹见她态度恭谨且殷勤,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不由暗道:倒还算是孝顺,知道烤了东西先给自己这先生。

    结果,甄停云紧接着一句就是:“我之前也没见过鹿肉,不知道烤的这么样,熟了没……您先替我尝尝,看看我烤的怎么样。”

    傅长熹:“……”感情你是第一次烤,心里没底,自己不敢吃,索性拿我当试验品?

    这么想着,傅长熹再看碟子里那两块鹿肉都有些下不了口,想了想还是先拿小刀将其中一块更大的切成几块,眼见里头也都烤熟了,这才略宽了心,拿刀挑着几块小的吃了。

    甄停云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见他只吃不说话,忍不住就问:“好吃吗?会不会太熟?还是太生了?”

    傅长熹不说话,只拿刀挑了一块鹿肉递到她嘴边。

    甄停云正要张嘴去咬这块肉,傅长熹的手又往上抬了抬。

    甄停云立时便闭上了嘴,咬着牙,气鼓鼓的瞪他:“先生就会作弄我!”

    傅长熹见她颊边晕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又或者是这火炉的热气烘出来的。

    因她皮肤极白,脸蛋又白又嫩,仿佛牛奶一般,似能滴出水来。此时颊边染着一抹红,恰似雪中落梅,颜色极美。

    傅长熹不知怎的,只觉喉中也有些干,随即又用刀挑了块肉递到了她的嘴边。

    这一回,甄停云可不上他的当了,干脆的撇开头,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模样,看着很有骨气。

    傅长熹只得开口哄她:“好了,再不吃肉就凉了。”

    这话说的淡淡的,可甄停云也就当是傅长熹的道歉了,这才纡尊降贵的张开嘴从刀上咬下了那块肉。

    鹿肉烤的外皮微黑,甄停云的细齿却是雪白如珠贝。

    她张嘴轻轻咬下去,贝齿与鹿肉,黑白分明。

    红唇开合间,红色的舌尖若隐若现。

    傅长熹定定的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柄小刀,不知怎的,又觉干渴,好似火焰的火舌正细细的烧灼着他的喉咙。

    这一回,他没忍着,直接开口吩咐人去准备酒水,转口与甄停云道:“光吃肉不喝酒也是无趣。我叫人也给你备点儿果酒,喝不醉人的那种。”

    甄停云先把自己嘴里的肉给咽下了,这才点头:“嗯嗯。”

    师徒两个一人一壶酒,吃肉喝酒,竟也不亦乐乎。

    以至于,甄停云抱着画卷从西山别院回去时也有些晕晕然,勉强撑着精神回了甄家,应付了家里那些人,她就直接躺倒在了自己床上,酣然入眠。

    甄停云的生辰就这样过去了,时间似乎也如流水一般,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六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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