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甄父听了,面上也有些动摇,不由道:“你说的也有理。”

    眼见着甄停云与甄父三言两语的就要将自己的婚事说定,甄倚云再听不下去、也哭不下去,她从裴氏怀里挣起身来,抬手挽了挽自己凌乱的发髻,扭头去瞪甄停云,一对儿水晶珠子般的眼睛仿佛都是红的。

    她简直是目呲欲裂,一时间也有些语无伦次:“那样的穷酸举人,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嫁的!你要嫁,你便去嫁好了!”

    甄停云垂下头去,避开她凶狠的目光,委屈的反问道:“姐姐怎么这样说?这事原也与我无关,我不过是替姐姐考虑,这才大着胆子略说了几句。再者,姐姐何必张嘴闭嘴的穷酸举人?爹爹也是寒门出身,甚至还没个王妃远亲,当年的处境比之邹公子只怕只有更难的。可外祖父依旧看重爹爹,愿意许以爱女,便是娘亲也是从未嫌弃甄家门第浅薄,始终陪伴爹爹左右。”

    甄停云的话说得慢条斯理,又有甄父为依据,一句句堪称是有条有理。

    甄父听得连连点头,看着甄倚云的目光已有几分不悦——他确实是瞧不起邹潮的条件,不大愿意将自家费尽苦心养出来的长女就这么嫁出去,可甄倚云这样嫌弃邹潮,口口声声说什么“穷酸书生”,他又觉着自己这女儿太过势利,心里不是滋味。

    甄倚云注意到甄父那变化的目光,这才心觉失言,一时有些语塞。

    裴氏连忙插嘴,与甄停云道:“你姐姐心里正难受,口不择言,你就别与她计较了。”

    甄倚云心思电转间已是反应过来,忙伏在裴氏肩头,呜咽出声着出声辩解:“我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之人。只是,我实是看不起那姓邹的为人!他明明就会泅水却故意在湖里诓骗我。我今日一时糊涂,受他蒙骗下了水,如今已是悔得不成。倘真嫁了这么个心术不正之人,只怕这辈子就毁了…………”

    说着甄倚云仿佛再撑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几乎嘶声裂肺,胸口也跟着剧烈起伏。

    她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紧紧的抓着裴氏的衣襟,仿佛是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哭着求道:“娘,娘,你别把我嫁给那人。”

    裴氏被她这么一哭,如摧心肝,哪里还舍得说她,哽咽着点头,忙道:“好好好,我们不嫁!”

    甄倚云又侧过头去看着甄父,半扬起脸,面容憔悴,一连串的眼泪如水晶珠子一般的滚了下去:“我知爹爹为难,可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自我懂事,爹爹便抱我在膝头,读书习字,谆谆教诲。这么些年来,我一日日的读书,一日日的努力……难道,爹爹就真舍得教我嫁给那么个人?爹爹,女儿再不甘心的!还求爹爹再疼女儿一回,也给女儿一条活路吧?”

    说着,挣扎着便要下地去给甄父磕头。

    裴氏哪里舍得,连忙搂着她,连声道:“你爹爹往日最是疼你,如何舍得就这样胡乱嫁了你。”

    甄父到底还是被甄倚云的眼泪哭软了心肠。

    只是,他到底还是为难,一人在屋中来回走了几遍,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可,这事既是出了,又有那么多眼睛看见,总也瞒不过人的。若是我们与邹家两家说合还好,若是不能说合,但凡漏出些风声出去……倚云,到时候你的名声只怕也要毁了。”倘甄倚云到时候真就因此毁了名声,只怕就连邹潮那样的人都嫁不了了——谁家的公子愿意娶个曾经与旁人有过肌肤之亲的妻子?

    甄倚云却是睁大了湿漉漉的眼睛,含着眼泪道:“一定有法子的……”

    说着,她的目光在屋中漂移了一阵,不知怎的,忽然便落在了一侧的甄停云身上。

    甄倚云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容也跟着亮了起来。

    甄停云隐隐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甄倚云咬了咬唇,开口便道:“二妹妹,我问过人了。听人说,你宴半时就离座出去了,直到我出事后才回去——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有没有救过什么人,想来也是没人知道的………”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都跟着一怔,无人说话,屋内静的落针可闻。

    众人面色也微微变了变,神色各异。

    甄停云闻言,抬目去看甄倚云,简直想要冷笑。

    甄倚云却是仿佛找着了希望,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她定定的看着甄停云,眸中含泪,眼睫濡湿,模样楚楚,尤其的惹人怜惜。

    只听她低着头,轻轻抽噎了几声,低声求道:“二妹妹,既然你适才也说那邹潮条件不错。不若,你就替我……”嫁了吧?

    这话,甄倚云没有说完,但她那双含泪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一般,就那样看着甄停云,目光盈盈,仿佛无声的哀求。

    甄父和裴氏这做父母的也都没有说话,或许是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又或是正在心下思量着甄倚云这话的可行性,分析其中利害。

    甄停云来回看着他们,哪怕她心里早已不抱希望,依旧有失望从心头涌起,不觉生出深深的疲惫。她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忽而便听到门外忽然传来声响,是脚步声以及推门声。

    随即,管事嬷嬷欢喜的声音遥遥的从外传了过来——

    “老爷,太太,燕王府又来人了。”

    “燕王妃,燕王妃她派人给咱们二姑娘送东西了。”

    第74章 高兴不起来

    燕王府的人送来了一个檀木匣子。

    万幸,哪怕出了甄倚云的事情,甄家上下都快哭昏了头,可脑子到底还是没有进水,并没有糊涂到家——哪怕甄父和裴氏更心疼甄倚云这个长女,见了人也没有问出“是不是说错了?为什么会是二姑娘,不是大姑娘”这样的糊涂话,而是小心的请了那燕王府的来使进门,小心的将那燕王府送来的檀木匣子收了下来。

    裴氏已是擦了泪,在内屋里稍作梳洗后上了薄妆,她见了那位燕王府派来送礼的使者,端出慎重模样,小心的问道:“这,是每家闺秀都有的吗?”

    燕王府的来使早便得了王妃与世子的吩咐,这时候在甄家倒是很能放得下姿态,连忙笑应道:“这是王妃特特给府上二姑娘挑的,自是独一份的。”

    顿了顿,又怕甄家还明白,掷地有声的补充道:“旁的人家再没有的。”

    此言一出,裴氏忍不住便往甄父处看了眼,甄父仍在沉吟,一时无人应声。

    来使便转目去看正捧着檀木匣子的甄停云,嘴里笑道:“甄姑娘不妨打开一看。”

    檀木木匣并不小,还需甄停云双手捧着,也确实是有些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人手上难免令人好奇。所以,听人这般说,甄停云也没多想,这便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打开了这檀木匣子。

    只见匣子里垫着一层锦缎,锦缎上摆着一柄红色玛瑙雕成的龙凤灵芝如意,如意头浮雕着三朵灵芝,一大二小,其上还有白玉为蝶停于其上。如意柄身高浮雕着小朵灵芝与龙凤和鸣,游龙起于脊,飞凤衔灵芝,龙鳞与龙目栩栩如生,刚硬非常,凤翼与凤目则是狭长柔美,堪称刚柔并济。而如意柄端有小孔,上系明黄穗子,穗子上则是另缀了两颗白玉珠子。

    那来使原就有意讨好,此时也是脸上笑得仿佛一团花,忙不迭的奉承道:“恭喜姑娘,姑娘这是‘一枝独秀’,府上今日也能‘如意’了。”

    皇家做事总是隐晦而讲究,喜欢叫底下的人去小心揣度。不过,燕王妃的意思还是很明白的,正如来使所说的那样:送如意是让人如意的意思,送龙凤灵芝如意也是赞甄停云‘一枝独秀’的意思。

    这也再一次说明了燕王妃她看中了甄停云。

    甄父自是惊喜的,只是这惊喜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怀疑与不确定。在大事上,他是个很明白的人,很知道自家斤两,估计今日燕王妃座上那些闺秀,自家只能算是末流。而这小女儿又是末流中的末流——自小养在乡下,才刚开始读书,哪怕已有进益,可两校联考也才刚刚挤进前百。所以,燕王妃怎么会选这么个人做燕王世子妃呢?

    哪怕是选了长女,甄父也不会这样意外,毕竟长女才貌京中亦是有名,此前赏莲宴上也有诗词惊人,若非出了那祸事未必没福。可燕王妃偏偏选了自家小女儿。

    甄父想的头疼,不免看了甄停云一眼。

    结果,甄停云这个当事人比他还要的茫然无措。

    甄停云也是一脸茫然——这不是她装出来的,她是真的茫然。虽然,她能够猜到:在赏莲宴上不曾多看她一眼的燕王妃会送东西过来肯定是因为傅年嘉,但她实在不明白自己都已经委婉拒绝了对方,对方还要让燕王妃送东西过来。

    另一边的裴氏则是心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觉着幼女能被燕王妃看重选为世子妃是天大的好事,她做母亲的也该跟着高兴。

    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的为出了意外的长女难受。这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精心教养出来的爱女,自幼早慧,美貌多才,乃是她最宝爱最珍视的掌上明珠,寄予厚望。她原以为长女的人生将会华美如锦绣,偏偏长女却在这重要的关头出了这样的祸事………

    裴氏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可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想着:若倚云采莲时没碰着那姓邹的混蛋,一切顺利,也许眼下得燕王妃青睐被选为世子妃的就是倚云了。只可惜,就只差了这一点点,两个女儿的命途竟是这般的天差地别………

    裴氏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说话,忽而便听得屋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声,然后便是杯盏器物被砸到地上的声音。

    裴氏和甄父脸色跟着一变,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脸色跟着一变,匆匆起身往屋里去。

    是甄倚云的哭声——想必她是知道了燕王妃给甄停云送如意的事情,彻底的绝望癫狂了。

    甄停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只得先送了那燕王府的来使出去,然后再转身回屋里去看情况。

    然而,甄倚云显然已是比适才更加的绝望痛苦,她从罗汉床上下来,发髻凌乱的伏跪在地上,身边散落着许多被她从桌上拂落在地的器具,甚至还有摔碎了的瓷器。

    她半跪在那篇片狼藉之中,形容憔悴狼狈,几乎是失声痛哭,一声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心里的苦水都吐出来。

    只听她一面哭,一面茫然的喃喃道:“二妹妹她好了,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甄父站在一边,像是想要上前抚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言语。

    裴氏则是不顾那满地狼藉,跟着跪坐下来,无比心疼的把她搂在怀里,抚着她瘦削的脊背,连声安慰:“好孩子,别难过,这是好事啊……你妹妹做了世子妃,你身为世子妃的姐姐,身份自也是不一般的。便是今日这事,只要燕王妃肯发话,王府里的人必不敢往外乱说,哪怕是那姓邹的——他不过是王妃的远房表亲,日后还多有要靠着王妃,但凡知道轻重也万不敢乱说你的事情的。”

    这般一想,裴氏也觉胸口闷气松了松,倒觉着小女儿做世子妃还真是天大的好事,就连长女这祸事眼看着也要跟着消弭于无形。

    当然,此时此刻,无论是甄父还是裴氏都没有再提起甄倚云适才的替代之言——毕竟,甄倚云那想法听上去似乎可行,做起来却是麻烦得很,实在不好办。再加上燕王妃如今选中甄停云,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去考虑这样的荒谬幼稚之事。

    只是,裴氏能这样想,甄倚云却不行。

    她又恨又痛,满心的悲愤与不甘,那中途而断的青云之志更是反复的折磨着她的心,让她心尖滴血,疼得要呕出血来。

    哪怕裴氏如同慈母一般的怀抱着她,不嫌弃地上寒凉,不嫌弃她满脸涕泪,仍旧不断的为她拭泪,亲吻她沾着汗水和泪水的额头,可她还是觉得痛苦,觉得难以忍受,简直恨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哭大叫:那是燕王世子妃,是以后的皇后!那位置原该是她的,怎么能选甄停云?!还有裴氏的那些话,难道裴氏是想叫她像只败犬一般,伏在地上,用额头抵着地面去求甄停云的宽恕,求她赏赐怜悯吗?!

    甄倚云觉得,她哪怕死了,也断不会去与甄停云低头。

    正因如此,甄倚云哭声不断,简直要哭得晕过去。

    裴氏搂着她,连声安慰,眼见着一时安抚不好,只得又去看小女儿,哑声道:“停云,要不你先回去吧。你姐姐这里还有我和你父亲……”

    甄父也道:“是啊,你也才从宴上回来,先回去歇会儿吧。”

    甄停云想了想,还是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回去见祖母了——我昨日答应了祖母回来后便与她说一说燕王府的事情,若是不去只怕祖母要不高兴。”

    这时候提起甄老娘,裴氏心里发堵没了话,甄父倒是喜她这份孝心,连声道:“你去吧。”

    甄停云这才行礼退下,然后抱着那装着如意的檀木匣子去了甄老娘的院子。

    *******

    这时候天边日头将下,还有几分炎热,甄老娘叫人在自己院子的手下摆了躺椅,自己躺在树荫下纳凉吹风。

    这时候见着甄停云过来,甄老娘一骨碌的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连忙叫了孙女到跟前,小声道:“我听前头吵吵嚷嚷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氏和甄父都是知道甄老娘的性子的,自然不敢把甄倚云的事情说给她听——就怕她不知轻重,反把事情闹大了。而甄老娘年纪渐长,又有小孙女在边上时常劝着,自也渐渐怠懒,想着事情没闹到她眼前就懒得多管了。如今,她听得前院似是闹得越发厉害,心里也难免有些担心,正好见着小孙女回来便问了一句。

    甄停云犹豫了一会儿,便将甄倚云的事情含糊说了。

    甄老娘听了,先是骂一句“真是你娘叫出来的好闺女”,骂过了又忍不住叹气“这可怎么好?这要是在乡里,那就只能嫁给那人了……”

    甄老娘对甄倚云虽是一向有些看不上,可到底还是亲孙女,难免要替她忧心。

    甄停云想了想便安慰她:“姐姐一向心气高,总是不愿意就这么嫁了的。这些事,爹娘到底拗不过她…………实在不行,家里养她一辈子就是了。”

    这话说的,甄老娘更愁了,嘴里道:“哪有这样的事情。”

    愁了一阵儿,甄老娘方才发现甄停云手中的檀木匣子,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甄停云一贯不与甄老娘撒谎,此时略作沉默,便道:“燕王妃遣人送来的东西。”

    甄老娘越发好奇,连忙一叠声的叫甄停云打开来看。

    甄停云也没法子,连忙把这檀木匣子打了开来。

    木匣打开,一时间,匣中的灵芝如意宝光流转,熠熠生辉。

    甄老娘呆看了一会儿也没敢上手,眯着眼细细的打量着,不禁道:“……这可真是再没见过的好东西!王府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话声未落,甄老娘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抬眼去看甄停云,急切的问道:“我记得你说过,燕王妃今日在王府里摆赏莲宴是为了挑选世子妃?”

    甄停云点点头。

    甄老娘一时喜得不成,握着孙女的手看着她,眼眶都跟着红了,险些便要喜极而泣。

    甄停云连忙给甄老娘顺背,又安慰她老人家:“这是好事,祖母怎么反倒红了眼睛。”

    甄老娘反应过来,连忙抬起手擦了眼中的泪花,一面点头一面应道:“是好事!也是祖母太高兴了,一时没忍住……”

    说着,甄老娘缓过些神,忍不住便握住甄停云的手,欢喜的念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王妃这是看中了你呢。我就知道咱们二丫头这样出挑的,又一贯有福,万没有被人比下去的道理!王妃果真是个有眼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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