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熹却是将手按在腰间那柄长剑上,接着往下道:“本王来此,除了慈济寺之事外,另有一件要事需告以太后。”

    郑太后微微侧过头去,侧脸线条紧绷着,她冷声问道:“还有什么事?”

    “自本王入京以来,常梦先帝于地下泣泪,言及地下寂寞,思念亲眷久矣。本王求教钦天监,钦天监曾言,亲莫如妻儿。然陛下年幼,身负社稷,不容有失,还请太后从先帝于地下,以慰先帝之灵。“

    话罢,傅长熹抬手拔剑,电光火石之间,长剑已是横在郑太后颈上。

    长剑锋芒尽露,剑光冷厉,当可吹毛短发。

    郑太后咬牙看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傅长熹,你怎么敢?!”

    话声未落,长剑以压得更近了,剑刃划破雪嫩的肌肤,鲜血淋漓而下,郑太后那张美艳的脸上终于显出慌张与无措的神色:“国朝以孝治天下,我是太后,皇帝嫡母,你……”

    她每说一个字,那剑刃便压得更近,到最后,她竟是不敢再言,只能紧咬一嘴银牙,又惊又怕的看着那持剑的男人,乌黑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畏惧和悔恨。

    也就在此时,殿门外紧接着便传来仓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是郑次辅踉跄而匆忙的身影——

    “王爷!王爷!”郑次辅一面跑一面叫着,形容狼狈,再没有内阁辅臣的稳重干练。及至近前,眼见着慈恩宫内如此景象,这位次辅竟是没有一丝惊色,反到是立刻的跪了下去。他仰头对着傅长熹,几乎是痛哭流涕,言辞恳切,“王爷您于北地戎马十余年,每战必先,逼得北蛮连年后退,俯首言和,功高无人能比;先帝信您重您,托以妻儿,以摄政王之位相许,权重无人能及……王爷功高权重至此,何苦为这一时之气而自误己身?”

    “太后乃先帝之妻,当今嫡母,王爷亲嫂。您若动手,朝内朝外将如何看您?天下人将如何议论?”

    五十多岁的老人,身着一品官服,其声哀哀,仿佛真就是为傅长熹痛惜一般。

    傅长熹却只是冷冷道:“唐太宗手刃兄弟,仍旧青史留名。

    “太宗文皇帝一代雄主,弑兄杀弟,强夺弟媳,逼父退位……可他此前征战半生,登位后更是励精图治,开创贞观之治,堪为圣君表率。”郑次辅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傅长熹,一字一句的道,“殿下若想学唐太宗,篡位夺权,臣不敢拦,也拦不住,只能一死以报先帝大恩。”

    傅长熹深深看他。

    不得不说,郑次辅这个位置,虽然有一半是因为他的太后女儿,可也是有些本事的。

    至少,他说到重点了——虽然自傅长熹这位摄政王入京以来,朝臣心下多有防范,时常担忧这位王爷会有不臣之心。可实际上,郑次辅这位经过孝宗朝的老人却是很明白:这位王爷从未起过篡位夺权的念头。

    可他若是真就在慈恩宫杀了郑太后,那就真的是黄袍加身,有理也说不清了。

    所以,傅长熹慢慢的将他已经染了血的剑收回鞘中,垂目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郑次辅,接着道:“我可以不送她去见先帝,但是她既是守了寡,也该有守寡的样子,当闭门谢客,日夜为先帝祈福才是。”

    郑次辅应得干脆:“自当如此。”

    郑太后却是心有不服,红唇微动,正欲开口,却被傅长熹那犹带血腥的眼神镇住了。

    傅长熹看着郑太后那张写满了不甘的脸容,目光如同钉子一般的锋利,几乎刺破皮肉。

    他的声音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只听他缓声补充道:“慈恩宫奢华太过,难免影响太后为先帝祈福的诚心,当请太后移驾南宫,安心祈福。”

    听到这里,郑太后哪怕仍有惊惧,但还是不由开口反驳:“南宫荒芜,久未修葺,岂是一国太后下榻之处?”

    郑次辅却立刻应声:“王爷考虑周详,臣敢不从命。”

    傅长熹根本没有再看郑太后一眼,再和她说一句话的兴致。他只是抬目直视着面前的郑次辅,一字一句的道:“管好你的女儿!没有下一次了!”

    郑次辅伏地叩首,以首抵地,恭谨已极。

    傅长熹没再说话,起身拂袖而去。

    直到听到宫人恭送摄政王的声音,郑次辅方才大松了一口气,激动过后,他本就年老体衰的身体也跟着颤了颤,险些便要软倒在地。

    郑太后摸着自己雪颈上的伤口,又痛又恨——她这一生,生于官宦显赫人家,长于宫廷,也曾三千宠爱在一身,从未吃过半点苦,受过半点罪!只除了傅长熹!

    她越想越气,不由攥紧拳头,恨声道:“父亲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如今的禁军统领宋渊乃是他的人,倘他真想杀我,怎会摆出这样的架势?必是要行事周密,更不会叫父亲得知,给父亲赶来的机会!”

    郑太后亦不是傻子,纵然初时也被傅长熹拿压在颈上的刀刃吓住,可她此时回想起来却已看透其间隐秘,更恨自己适才的软弱胆怯。

    郑次辅的声音却是克制而清醒:“他确实是不想杀你。因为他作为实权藩王,手握兵权,入京摄政,本就已是令朝臣畏惧警惕。倘若他杀了你这个太后,便是坐实了他有不臣之心,除非他立时谋权篡位,否则满朝都不会服他!”

    “我就知道!”郑太后捂着颈部的伤口,不顾上面淋漓的鲜血,满脸怨恨的在殿中来回走动,语声急促,近乎癫狂,“我是先帝明媒正娶的皇后,是皇帝嫡母,是当今太后,皇帝虽年幼但到底还是皇帝,大义在我们这边!郑家更是世代官宦,仅仅是从孝宗朝起算,就已出了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于朝中根深叶茂,人脉广阔!哪怕他是先帝钦点的摄政王,手握北疆兵马又如何——比起我们,朝臣更加畏惧警惕他这个摄政王;北疆兵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他本人年少便赴北疆,此后便再没回过几回京城,只怕也就只那么几个三朝老臣还认得他!”

    “他怎么敢杀我?!”郑太后几乎声嘶力竭——事实上,当傅长熹适才将剑抵在她喉间的时候,她是真的恐惧了,悔恨了,也正因此,她此时更要寻出千百个理由来质疑和否认。

    郑次辅却是冷冷淡淡的反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不敢杀你?”

    郑太后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有一瞬的空白。

    郑次辅从地上起来,有气无力的拍着自己身上的灰尘,接着往下道:“他杀了你,直接拿主少国疑说事,废帝自立,岂不更好?!反正,他也是孝宗亲子,也曾养于王皇后膝下,更是孝宗皇帝一直属意的继承人。现在,他年富力强,手握兵权,军功卓越,你觉得那些朝臣真会为着所谓的大义而拼命反抗?!”

    郑太后哑口无言,脸色骤变。

    郑次辅抬头看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锐利的眸光,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神色冷肃,语声尤其冷沉:“我告诉你,真要有那么一日,这满朝大臣,至少有一大半最后还是要跪地称臣,谢主隆恩的。也许,我们郑家也得丢开那些旧怨,跟着跪地称臣。”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把心收一收,别再惦记你那些可笑的想法,也别再心存侥幸。他能把剑架在你脖子上,那就能杀了你。他说没有下一次,那就是没有下一次。”说到这里,郑次辅冷笑了一声,“既然你总嫌慈恩宫的凤位坐着不舒服,他可不就给你安排了南宫?!”

    “倘你能够收心,好好的在南宫给先帝祈福,或许还有回来的一日。”

    *************

    此时宫中的风云变动,慈济寺内却是无人知晓。

    事实上,当甄倚云在厢房里尖叫出声时,这件事就已经闹大了——哪怕慈济寺后院一般都只女眷下榻,僻静少人,可甄倚云这一声叫直接把一院子的闲人都叫了过来。

    虽然有甄停云和傅年嘉寻了寺中僧人,支开人流,终究还是堵不住人嘴,掩不住事情。

    只着单衣的甄倚云已是失了理智,她手脚并用,死命的捶打着身边那个和尚,嘴里更是叫骂不休——仍是谁听了都要讶异,这样的话竟也是甄倚云这样一个名满京城的才女能骂出口的?!

    然而,被甄倚云死命捶打的和尚估计也是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在被人撞见的那一刻已经咬破自己嘴里的毒囊,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死了。

    至于那个当初给甄停云引路的慧通,据领着甄衡哲匆匆赶到的甄老娘说,慧通也是当场就自尽了。

    甄老娘原也十分惊惧,见着甄倚云这般模样,反倒强打起精神来,红着眼睛扑上去抱住甄倚云,哄她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甄倚云被人一哄,反倒越发的寻死觅活起来。

    这年头,虽说还没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女子名节依旧重要,甄老娘又是乡里人,更加看重这个。眼下出了这事,她是六神无主,又惊又慌,哪里还敢再在慈济寺待下去,当下便强行按住甄倚云,叫人把她扶上马车,想着要赶紧回家和儿子讨主意。

    至于慈济寺这里,到底有傅年嘉在侧,慈济寺的圆苦方丈亲自出面,说是必要彻查此事,定会还甄家一个清白。

    可是,哪怕真就查出什么,又有什么用呢?

    甄倚云毕竟已经失了身,无论如何都是再寻不着好亲事,下半辈子也差不多是完了。而她那满腔的雄心壮志,自然也都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都成了灰。

    当甄倚云失魂落魄的被甄老娘带回了家,见了等在门边的裴氏和甄父,终于稍稍醒神,下车与父母抱在一起,痛哭不已,一声声的几要泣血。

    甄父勉强打起精神来安抚了受惊不小的老母幼子,先叫他们下去歇会儿,这才拉着裴氏,带上两个女儿入了主院。

    裴氏看着长女满是泪痕的小脸,心疼不已,心里更恨女儿苦命:好容易解决了姓邹的事情,眼见着前程光明,且又是为着给姓邹的点长明灯求心安才去的慈济寺,怎么反倒遭了这样大的祸事?女儿才刚及笄,还这样年轻,下半辈子可怎么办?

    裴氏越想越是悲从中来,哭得更是厉害。

    甄倚云痛哭过后,反倒理智了一些,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痛哭着叫道:“娘,我,我是被人害了的!”她匆忙间伸出手,指了指站在边上的甄停云,咬牙道,“二妹妹给我倒的茶水里有药,是,是她害了我!”

    边上看戏的甄停云闻得此言,忍不住冷笑出声:甄倚云果然还是甄倚云,都到这时候了,她竟还能够面不改色的把事情栽倒自己头上,污蔑自己!

    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恶心到底了!

    甄停云心里那最后一丝怜悯也没了,她上前几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伏在裴氏怀里哭得泪水涟涟。模样可怜的甄倚云,直言问道:“你说是我下的药?”

    甄倚云咬牙切齿:“自然是你!”

    甄停云抽出一条淡青色的帕子,摆在甄倚云面前:“这是你的帕子,上面还沾着药水的气味,你说是怎么回事?”

    甄倚云眼神微变:为了下/药,她当时是将那太监给她的秘药融了水,用帕子沾了药水,一点点的抹在茶盏内壁上。所以,这条帕子确实是沾了药水的……

    思绪不过是一转而过,甄倚云垂下头,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的直往下掉:“那一茶盏的药水就摆在桌上,若二妹妹有心,直接捡了我的帕子去沾一下,自是会有药水的味道。难不成,这也能当做借口?”

    说到这里,甄倚云又连声哭道:“我,我就算再如何,也万不会下毒害我自己啊!反倒是二妹妹你,怎么偏就这样巧——我中药的时候,你就与燕王世子出门去了?!”

    甄停云又掏出一个半空的香包:“这是你的香包,里面装的就是你下的药。”

    说着,甄停云将那香包递与裴氏:“姐姐的衣物饰品,娘往日里最是上心,想必也是认得这个香包的吧?”

    比起蘸了药水的帕子,这装着秘药的香包自然更加可疑。

    裴氏看了眼认出确实是大女儿的香包,眼里已有狐疑。

    甄倚云却是大声哭喊:“难道我竟会给自己下药,害我自己不成?!这事出突然,二妹妹却能将香包和帕子拿在手里,用来指认于我,只怕是早有准备,想着给我下药,害我**,再将这事推到我自己身上?!”

    说到这里,甄倚云看着甄停云的目中已是满含怨毒。只听她一字一句的道:“二妹妹怎的如此恶毒?置你我姐妹之情于何地?”

    甄停云闻言只是冷笑:“大姐姐何必贼喊捉贼?!你当然不会给自己下药,你是想要给我下药,偏又误用了那药茶,如今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我就是猜到你肯定会反过来诬陷我,这才特意寻了香包和帕子作为证据,以表清白。我确实是早有准备,毕竟我已经受够了你这没事找事的诬陷!”

    甄倚云脸色一白,随即便垂头泣泪,委屈道:“是了,我不过是**之人,合该一死以表清白,怎么能诬陷二妹妹你这位前途光明的未来王妃呢?!是我不自量力,是我活该……”

    说着,甄倚云便伏在裴氏怀里,哭着道:“娘,您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多疼,我真恨不能当时就死了去。省的如今还要被二妹妹说是自作自受。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裴氏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连忙低声劝慰。

    甄父也不由低声与甄停云道:“你姐姐都已这样了,这事……这事到底说不清楚,何必这样咄咄逼人,紧抓着不放?”

    甄停云微微仰头,乌黑的眸子晶莹剔透,如同镜面一般映着甄父的脸容。

    甄父隐觉失言,正欲开口。

    却听甄停云反问了一句:“是我咄咄逼人?是我紧抓着不放?”

    想起适才小女儿一直默然站在一边,若非长女开口指认说是她下的药,只怕小女儿还不会开口……甄父喉中更觉干涩,声音也微微有些低哑。

    他犹豫着,低声说道:“停云,你姐姐她……她都已经这样了。你就权当是可怜可怜她,且忍耐克制一二吧?”

    甄停云听着甄父这看似合理实则荒唐的话,雪白的小脸上神色如旧,目光却如同淬冰,冷静且毫无感情。

    甄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在去慈济寺前,小女儿虽然对他们这做父母的疏远些却也不至于此,如今看着竟是更远了许多。

    对上幼女那样的神色,那样的目光,甄父竟是再说不下去,一颗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对长女的心疼,一半是对幼女的愧疚,竟是一时再不能言。

    甄停云不由冷笑,她直视着甄父,不疾不徐的语声反问道:“所以,我的自证清白就是不忍耐、不克制?我就该站在边上,由她污蔑?!”

    甄父应不出声。

    也就在此时,正院门外忽然传来仆妇匆忙的通禀声——

    “老爷,太太,摄政王来了!他,他还押了个太监进来……”

    正伏在裴氏怀里痛苦不已的甄倚云浑身一颤,终于慢半拍的想起了那个把秘药交给她,告诉她一应安排的那个太监。

    第99章 垂死挣扎

    傅长熹来得太快,甄家如今又是这般情景,根本来不及全家去迎,只得匆匆抬脚出门。

    结果,甄父和裴氏前脚才出了门,这就撞见了要入门的傅长熹。

    比起以往的轻车简行、低调从容,今日的傅长熹身着亲王赤袍,形容肃穆端凝,显然是才从宫里出来。而他身后则是跟着几个佩刀侍卫,领头的侍卫手里正好提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太监——这约莫就是适才进来通禀的仆妇嘴里的“还押了个太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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