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父心里起疑,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仍旧是领着家人上前去,恭恭敬敬的见礼。

    只是,无论是甄父和裴氏都未注意到,在看见那个中年太监的时候,甄倚云本就苍白的脸容已是不见半点血色,她藏在袖中的手掌更是下意识的攥紧,满心的慌乱:怎么办?这,这该怎么办?

    她适才不过是习惯性的推诿责任,攀扯甄停云,想要借此求得父母怜惜。且她也不是一径的无理取闹——她原就已经分好了茶盏,最后那药茶却是入了她的口,必是甄停云背地里动了什么手脚!

    谁知,摄政王转头就把太监给提了出来……若是,若是这太监把她下药的事情扯出来,父母必会对她万分失望,再加上今日**这事,她这辈子真就是彻彻底底的完了………

    甄倚云用力咬住唇,俯身行礼时,眼底满是怨毒与不甘,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然而,傅长熹今日的神色却尤显冷淡,抬眼略扫了扫在场诸人,唯有看见甄停云时眸光方才稍稍一缓。随即,他下颔紧绷,开口道:“进去再说。”

    甄父和裴氏等皆是不敢忤逆摄政王的意思,只得小心的将人迎了进来。

    待进了屋,傅长熹方才开口:“听说今日慈济寺里出了事,本王亦是十分担忧,派人查了查,倒是正好在宫里寻了个知道来龙去脉的人,带来给你们瞧瞧,也好问个清楚。”

    话声未落,傅长熹身后的侍卫便将那太监推了出来。

    太监原就是双手被绑于后,这么一推也就只得端正跪着,好在他也是个伶俐的,深知单凭自己做的那些事,摄政王定不会饶了他,倒不如临死前表现好些,哪怕是叫摄政王出个气,至少也能得个痛快。

    这么一想,太监便再不敢耽搁,甚至都不顾及太后清誉,这就开口说道:“奴才乃是慈恩宫里跑腿的。因着得了太后吩咐,便在重阳节前带着宫中秘药,说动了甄大姑娘,让她设法在甄二姑娘的饮食中下……药………”

    “你,你竟然凭口污蔑!”甄倚云扬起脖子,极力辩驳,“我与二妹妹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眼见着二妹妹与摄政王定下亲事,连我这做姐姐的也要因此沾光得利……我又怎么会听信你一个外人言语行事?怎么敢拿药对我嫡亲的妹妹下手?!”

    甄倚云想过了:反正当时为表隐秘,她和太监说话时,边上也没有半个闲人,自然也没个人证物证。她若是咬死了不认,难道摄政王还能屈打成招?!

    太监闻言,心下也不免想:原还道这位甄大姑娘生了个聪明面皮,糊涂脑袋,没想到竟还有几分急智。

    不过,他也是深知摄政王为何会将他提到这里来,自是要把话说实了,立时便转头去看甄倚云,反问她:“是啊,你与甄二姑娘‘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眼见着便能借着这王妃妹妹沾光,如何又会信我这外人言语,如何敢对亲妹妹下手?”

    不待甄倚云开口,这太监立刻便冷笑自己答了:“自然是因为你利欲熏心,自私自利,心肠歹毒,毫无姐妹之情。”

    甄倚云脸色煞白,声音骤然尖利:“你,你胡说!”

    那声音竟是比太监的还要尖利刺耳,仿佛是被人揭了人皮的野鬼,形容狼狈,神色可怖。

    裴氏见状,心下已觉不好却还是下意识的抚了抚长女瘦削纤弱的后背,低声道:“倚云,你冷静点……”

    无论这太监说的是真是假,摄政王就在眼前,总不能当着摄政王的面大呼小叫。

    甄父看着长女的目光却是带着从未有过的惊疑。

    甄倚云也反应过来,贝齿紧咬着下唇,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痛骂出声。

    太监却是冷笑连连,接着往下道:“我当时从太后处领了命时也是十分担忧,结果一见着这位甄大姑娘就放心了——我在宫里半辈子,算是见了不少人,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底细,知道她面上装模作样,实际上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货色——像是她这种人,别说是亲妹妹,为了自己的利益,亲爹亲娘都能给踢开了去!”

    说话间,那太监看着甄倚云的眼神都是带着鄙夷的。

    甄倚云紧咬着唇,看着那太监就像是再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目光怨毒无比,仿佛恨不能扑上去扯烂了对方的嘴。

    然而,裴氏却是紧紧攥着甄倚云,生怕长女激动之下会作出什么错事来。

    太监嘲笑完了甄倚云,也不敢拖沓,这就往下道:“所以,我先用燕王世子妃的位置作为利诱,再用那姓邹的性命作为威逼,最后劝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果然就半推半就的收了药下来………如此威逼利诱,等到重阳节前一日的早上,我们第二次见面时,她心里已是肯了,听了我的安排与计划后再没有半句不依,甚至还主动追问了不少细节安排呢!”

    “按着太后原本的安排,是要甄大姑娘设法将甄二姑娘带去慈济寺的一个偏僻厢房,再设法在甄二姑娘的饮食里下药,最后再由寺中和尚……再由寺中和尚下手……”

    说话时,太监几乎能够感觉到摄政王那锋利如刀剑的目光正落在他的背上。故而他是再不敢大意,说起话来也是格外的小心,生怕一言不慎冒犯了未来王妃,惹怒了犹带怒火的摄政王,所以他说到一半便很机灵的把“奸……污”二字改成了“下手”。

    然后,趁着摄政王并未动怒,太监一口气把话都说完了:“寺中另有两个和尚作为内应配合,一者为慧通,主要是作为知客僧引路带路,在其中穿针引线;一者为慧闻,主要负责下手……他们皆是皇家死士,无论事成与否,事后皆是要自尽的。若是你们还不信,可以查看他们的尸身——作为死士,他们的右牙槽都是被挖空了,主要是用来装自尽用的毒囊。这可是做不了假的!”

    甄倚云犹在垂死挣扎,一径儿的摇头否认:“照你这样说,中药的就该是二妹妹而不是我!可今日慈济寺中被下药、被侮辱的人却是我!”

    说到这里,甄倚云面上涨红,咬牙切齿:“必是你们在慈济寺中的人暗中下手,却叫我误中副车,现下又想将事情推到我的身上,离间我与二妹妹的姐妹之情…………”

    说到这里,甄倚云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着去抓甄停云的裙裾,嘴上哭着道:“二妹妹,你信我!适才是我糊涂了,竟是误会了你,下药的肯定是慈济寺里的人,我,我是代你受罪啊!二妹妹,你信我!”

    以往,甄倚云总觉得,自己宁愿死也是决不会与甄停云这个二妹妹俯首低头的,尊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此时,她才终于真切的感觉到了真正的恐怖,终于知道了以往那想法的天真与幼稚——人只有活着的时候才能提尊严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甄倚云简直恨不能上前去与甄停云磕头哭求,声调更是凄厉无比。

    这样的时候,甄倚云这般作态哀求,甚至都不必傅长熹开口,又或者甄停云出声,那跪在地上的太监就已经冷笑着帮忙给怼了回去——

    “慈济寺的人若是能下手,我们也不必千辛万苦的说动甄大姑娘你了。”太监不紧不慢的堵了一句,“王爷早就调派了暗卫在二姑娘边上护卫,我们就是寻不着下手机会,这才设法从你这位嫡亲姐姐身上下手——毕竟,暗卫会防着外人,总不会防着你这个嫡亲姐妹。”

    甄倚云一应说辞竟是都被堵了回去,又气又恨,只能伏在地上痛哭不已,连声道:“真的不是我,不是我!你们相信我啊…………”

    然而,令甄倚云绝望的是:她如此伏地痛哭,堂中竟是无人上前宽慰劝解。

    她哭着哭着,慢慢的又抬起头,环视着堂中诸人。

    甄父脸色凝重,看着她的目光既心痛又怀疑。

    裴氏满面心疼,却被甄父紧紧拽着不能上前,最后只能以手掩面,不去看她。

    甄倚云神色冷淡,仿佛就像是在看一个不太好笑的闹剧一般。

    而一侧的摄政王则是眸光如刀的看着她,隐隐带着些微的杀意。

    甄倚云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绝望——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一次,她真的可能会死!

    她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大声哭叫的喉咙刺痛不已,整个人都又一瞬的恍惚。但她很快便又振作起来,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豁出去一般的将自己的衣襟扯了开来。她披散着头发,扯着衣襟,形容凄厉的与在场众人喊道:“你们看啊!看看我身上的痕迹和伤口!在慈济寺里,被人下药,被人侮辱,被毁了名声和下半辈子的人是我!不是甄停云!”

    她是被逼到绝处的凶兽,哪怕马上就要死了,哪怕已经如此狼狈虚弱,依旧竭力的张牙舞爪。

    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一道红痕,咬牙道:“我喝得药茶并不多,中途醒过神来,羞耻之下想要撞墙自尽,可那和尚却是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死死的掐着,逼得我不能动弹,差点就把人掐死了……”

    然后,她又用手指点着自己胸前的牙痕:“我拼死反抗,抓伤了他,他就咬我!险些咬下一口肉!”

    “而甄停云呢?当我在厢房里被和尚侮辱的时候,她在外面与燕王世子说话!”甄倚云睁大眼睛,眸光赤红,咬牙切齿,“哪怕是现在,她也是安然无恙,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们凭什么、凭什么像是审犯人一样的审我?!难道我就不是受害人了吗?难道就因为她差点受害,我就得给她赔命?!难道她这个未来王妃的命就这样矜贵,我的命就这样一名不值?!”

    说到最后,甄倚云忽然又抬手捂着脸,痛哭着跪倒下去:“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饶了我?!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饶了我?”

    裴氏终于再看不下去,再忍不下去——哪怕是手上有了人命的杀手,那也是有亲娘亲爹的!哪怕甄倚云做了再多的错事,那也是她十月怀胎掉下来的骨肉,她十余年一日日精心养大的嫡亲女儿。

    她曾经那样的聪慧活泼,带给父母无以计数的欢乐;她曾经那样多才多艺,带给父母无以言表的骄傲;她曾那样的贴心懂事,带给父母许许多多的关心体贴…………

    而现在,她披头散发,扯开衣襟,露出浑身的伤口,抛开所有的骄傲,如灰尘一般的卑微的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泪。

    裴氏为人母,只觉尖刀在心口绞着,心肝脾肺都跟着疼了起来。她终于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了甄父抓着她的手,扑上去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第100章 背着她

    甄倚云痛苦的以头抢地,用自己的脑袋砰砰砰地磕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让自己模样更加凄惨。而她嘴里则是一声声沙哑绝望的质问:“为什么你们就不能饶了我?!为什么你们就不能放过我?!”

    裴氏见状,哭得差点晕过去,她伸手搂着女儿,试着想要止住她磕头自残的行为,跟着落泪不止,口上连连唤着:“倚云,倚云……”

    一时间,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甄父站在一侧看着也觉心下悲痛,他心知长女所作所为皆是再难饶恕,有意上前把裴氏拉开,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一时之间竟是无法动足上前,只能噙着泪别开头,不忍再看爱妻爱女跪地痛哭。

    然而,但他别过头时,正好便看见了仍旧站在一侧的幼女。

    比起地上抱在一起的母女,站在边上心情复杂、挣扎旁观的甄父,以及被侍卫们簇拥着的摄政王。甄停云仿佛是独自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一边。

    但是,她仍旧站的笔直,腰背挺直,肩头瘦削纤弱,身形更是单薄,看上去薄且易碎的宣纸,不可触碰,一碰即碎。哪怕是站在满是哭声的厅堂里,她也依旧如局外人一般的冷静,雪白秀美的脸容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只余下冷漠与嘲讽。

    甄父定定的看着她。

    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了当初甄停云执意要去女学住宿时,她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候,甄停云立在院门口,仰着头望着他,认真并且郑重的与他道:“还请父亲放心,我从未为此怪过你和母亲。”

    她一字字的背诵着甄父自己都已经忘了的那封信,一字一句的念出“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那时候,她的眼里还含着泪却依旧认真恳切的道:“小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

    那时候,甄父是真正的觉到了心痛,他甚至无法面对幼女恳切的目光——哪怕那里面已经没有孺慕。

    因为,他知道自己作为父亲确确实实是失职了——当他抱长女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当他满怀骄傲的将长女之事落于纸上,写信回去炫耀;当他怀抱怀抱娇妻,看着长女幼子,满怀喜悦时,他却缺席了幼女长大的每一刻。

    他不曾看她出生,不曾看她牙牙学语,不曾扶着她教她走路,不曾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不曾手把手的教她练字…………他为了自己眼前的幸福,将幼女老母丢在乡下,只当不知。哪怕接了她们回京,依旧是一次次的为着情势,为着自己的偏心,让她们一次次的退步。

    直到如今。

    难道,到了现在,他还要再一次的舍弃这个孩子;还要纵容恶人恶行,委屈真正需要怜惜抚慰的孩子吗?

    一念及此,甄父终于下定决心,强行上前去把裴氏拉了起来,呵斥道:“你够了!倚云能有如今,皆是我们做父母的教养不当,是她自己动了歪心,是她自作自受,你有什么好哭的?!她都已经及笄,难道还能和孩子一般,哭一哭、闹一闹就把事情混过去了?她也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裴氏自不是傻子,她如何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可她仍旧是悲伤不能自抑,哭得肝肠寸断:“我如何不知倚云她是做了错事。可,可那到底是我们的女儿呀!她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为人父母的,如何能够忍心看下去?你就不能……”

    “不能!这一回,便是我也不能饶了她!”甄父冷下声音,目视着裴氏哭红的脸容,一字一句的提醒她,“沅君,停云亦是我们的女儿!当年,你为了上京,将她丢下,难道这一回你又要丢开她?!”

    裴氏自觉愧疚,竟是无法与丈夫对视,只能低了头,泣声道:“可,停云如今安然无恙,反到是倚云自己受了这罪。难道,真要逼她去死,非要叫她偿命不可?!”

    甄父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停云得以安然,一是她自己机警,二是燕王世子恰好在侧。若非如此,这回受罪的岂不是停云?!”

    说到这里,甄父已是垂目去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甄倚云,咬着牙道:“这孽障为着自己一点私利就能对幼妹下手,可是一点都没有犹豫——你还记不记得,她执意要去慈济寺上香时是怎么与我们说的?言辞切切,全无半点犹豫,可见是铁了心要害人!难道她就没想过,出了这样的事,停云只怕也要没命?难道她就不知道自己在害人?!不过是利欲熏心,自私自利,为着自己,什么都顾不得了。”

    顿了顿,甄父又转目去看裴氏:“小小年纪,恶毒至此,对幼妹尚且如此冷血残忍,对我们这父母又能有多少真心?”

    裴氏哭得不行,犹自挣扎:“可,可她到底是我们的女儿啊……十五年了,我们养了她十五年啊……”

    “是啊,养了十五年却养出这样的女儿,是我们为人父母的不是。”甄父一字一句的道,“这十五年,你就当是丢水里了吧。”

    说罢,甄父没再去看身侧哭得不能自抑的妻子,也没去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甄倚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转目去看仍旧立在一侧的甄停云,最后又将目光落在自入门后就甚少开口的摄政王身上:“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一个孽障,倒叫王爷见笑了。”顿了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求王爷看在停云也姓甄的份上,容臣给这孽女一个痛快吧。”

    事已至此,铁证如山,甄倚云是再无法抵赖的。

    与其再哭求讨饶,不如直接给她个痛快,既是给了甄停云一个交代,也是全了甄家最后一点颜面。

    当然,这也得看摄政王的意思。

    然而,也就是此时,甄停云忽然开口了:“不必了。我从未想过叫她偿命。”

    在场众人皆是转目去看甄停云,难掩惊诧。

    便是傅长熹,他也不由微微侧目。

    甄停云却是神色如常,淡淡道:“送她回老家吧。以她如今模样,京城必是再待不下去,不如送回老家,教族里长辈看着,给她在老家寻一门亲事,这辈子也就能过去了…………”

    这是梦里的裴氏以及甄父对甄停云的最后处置,然而梦里的甄倚云却怀着斩草除根的心,非要人命。

    而现在,甄停云却觉得这对甄倚云来说反到是最合适的处置——甄倚云如今为着活命,磕头哀求,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只要能够活下来,让她做什么都好。可实际上,这就留了她一命,叫她去乡下过苦日子,嫁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汉子,让她以及子孙后辈一辈子土里扒食,只怕甄倚云又要生不如死,恨不能死在眼下——可惜,她这样的人,能对别人狠心却又无法对自己狠心,八成又是不会自尽的。

    如此,与其叫她死得痛快,不如叫她去乡下长长久久的受折磨,一辈子生不如死。

    这才是对甄倚云这样的人,最好的折磨。

    ………

    既然甄停云已开了口,傅长熹也没有意见,直截了当的道:“既如此,我也不多说了。就依停云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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