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父轻声道:“我这就叫人备车,今晚上就送她回乡下老家。”

    裴氏和甄倚云这才反应过来。

    裴氏是又惊又喜,上来握着甄停云的手又笑又哭:“停云,好孩子,是娘以前想错了……到底还是你心软……”

    甄倚云亦是惊喜不已,但是惊喜过了,她又觉得茫然,伏趴在地上,面容苍白的转着念头:回乡下?回老家?

    她还记得自己刚穿越时那个低矮的屋舍,那些粗俗无理的村夫村妇,左邻右舍乱七八糟的鸡鸣狗吠,地上的鸡屎牛粪…………

    那时候,她真是恶心的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所以眼见着裴氏忍不下去要上京,只觉浑身轻松,恨不能立时就走。后来,她还暗暗使计把甄停云留了下来,每每想起,心里都是十分得意——这样的地方,哪怕是女主,只怕也得跟着吃苦受累,必是过不了好日子的…………

    可是,她现在又要回那地方,而且是一个人回去?由族里叔伯看管做主?还要嫁个粗俗无理的村夫?

    甄倚云浑身发起颤来,不知怎的就觉得眼泪冰凉凉的往下掉,满嘴的苦涩却又说不出话来。

    ***********

    事情至此才算告一段落。

    傅长熹令人将那太监拉下去处置了,自己拉了甄停云去院里说话,由着甄父和裴氏给甄倚云收拾行李——反正今晚上就得送走,又能收拾出什么东西?便是真收拾了什么好东西,甄倚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到了乡下,只怕也是守不住的…………

    甄停云是真有些累了,身体累,心里也累。

    她入京前做了那么个梦,本以为甄父和裴氏也就是一对会偏心的普通父母,虽然有些失望难过,但到底还是理解的。哪怕入京后收了不少亏待,她也只是一点点的疏远他们,只当自己父母缘浅,强求不得。

    可是,依着傅年嘉的话,梦里的甄停云横死街头后,傅年嘉起意要查死因,他们却是一个个的上前劝解,拦着不让查。

    甄停云不知道梦里的裴氏和甄父究竟是真的为了她地下安宁不让查,还是被甄倚云劝动去拦,更甚者他们其实已经知道了幼女真正的死因却又为了长女、为着长女的地位而隐忍不发,试图隐瞒真相………

    甄停云甚至不忍心再想下去——毕竟,这都是眼下还没发生过的事情,她总不能用这莫须有的罪来审判眼前的父母……

    可到底还是累,甄停云跟着傅长熹,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忽然便顿住步子,不想走了。于是,她小声与边上的傅长熹道:“很累,走不动了。”

    傅长熹沉默片刻,忽然便蹲下身,道:“我背你,好不好?”

    甄停云仰头看他,眨巴了下眼睛,一双杏儿眼黑白分明,仍旧是剔透明亮如同最干净的水晶珠子。

    傅长熹回看过去,然后笑着伸手,握住了她垂落在身侧的小手,温声道:“七夕那日,你崴了脚,我就想背你的。只可惜那时候我们还没定亲……现在,就叫我背一背你,也算是一偿宿愿?”

    甄停云这才稍稍缓了神色,半推半就的上了他的背。她用双手环住傅长熹的脖颈,把头埋到他的肩窝。

    傅长熹背着她,走了几步,笑着道:“这么看的话,你家院子还是有些景致能够入目的。”

    甄停云并不说话,只是埋着头,在他肩上蹭了蹭。

    傅长熹能够感觉到她的眼睫细细长长的,轻轻的在他颈部的皮肤上蹭着,然后是湿热的液体沾湿了皮肤——她哭了。

    傅长熹下意识的顿住脚,在他喉间哽了那么久的话,此时仿佛终于能够自然而然的开了口,他终于还是开了口:“对不起,停云,这次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第101章 祸水

    甄停云本还一肚子的不乐,听到傅长熹这话,反倒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反问道:“谁要你保护了?!”

    其实,撇开甄父和裴氏这对父母不提,撇开梦里的那些事,今日慈济寺这事对甄停云来说也确实不算特别危险。所以,她擦了把眼泪,便拿手指去戳傅长熹的后颈,笑道:“其实,就算世子他不来,我也不会喝那茶的,更不会有事。”

    傅长熹想着自己听到的情景,不免蹙起眉头,道:“若非年嘉今日正巧路过,将你从那个厢房带出去,你说不定还会在厢房里遇见那和尚……”

    “那我也不会有事的。”甄停云已经恢复镇定,说起话来既笃定又从容,语声更是清脆脆的,已无半点阴霾,“那厢房虽僻静也不是一点人都没有,我要是撞见那和尚,只要大叫一声就会有人过来的。哪怕没有人,还有你派来的暗卫呢——他们听见声响肯定也会赶来救我的!”

    傅长熹闻言神色微缓,过了一会儿还是摇头,叹息道:“说到底,若不是我,你也不会遇着这样的事情。”

    他还没把话说完,甄停云就拿自己的手指尖儿使劲戳他后颈。

    她一边拿手指戳人,一边趾高气扬的哼哼道:“怎么就偏有你这样没事找事,专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的?其实,那天在宫宴上见到你,知道你的身份,我就猜到肯定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我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即使是这次,要不是你给我派了暗卫,太后随便派个人就能把我弄死,何必非要大费周章的去找甄倚云………单是在慈济寺里,我跟着慧通出去提水那会儿,我一开始虽然有些疑心他,但他还真没有露出过半点破绽。要不是他顾忌着你派来的暗卫,半道上想法子弄死了我,只怕还更方便些,哪还有那么多事?”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脆的,就像是落在玉盘里的珍珠,又像是那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嫩柳叶,似乎都能看见那浓翠鲜嫩的颜色。

    说话间,她用手指戳着傅长熹的后颈,指腹柔软,指甲坚硬——就像是她给人的感觉,既柔软得不可思议,同时又坚硬得难以置信。

    傅长熹沉默片刻,还是将郑太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当然,说到最后,他还是求生欲十分顽强的表示:“我真没想到她会这样——这次上京前,我都没见过她!”

    甄停云听了,气得想要咬他,嘴里还是道:“我就知道!”

    傅长熹有些讶异:“你知道?!”

    甄停云:“红颜多祸水!你这种级别的,那祸水怕是能把人淹死!”

    傅长熹便是满腹心事,此时也被甄停云这连讽带刺的话给逗得一笑,原还紧绷着的面部线条也跟着一缓,轮廓渐显柔和。

    此时,傅长熹已是背着人走了一会儿,他笑过后顿住步子,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似乎有些迷路了,便侧过头去询问甄停云:“你屋子在哪?我背你回去?”

    甄停云摇摇头,随即想起自己还在傅长熹的背上,哪怕摇头,对方也是看不见的,最后只能开口拦下了傅长熹:“还是别了——我和甄倚云一个院子,现在回去肯定要撞见他们一家三口收拾东西,怪恶心的。”

    傅长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提甄倚云的事情,只是转口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往哪边走?”

    甄停云用手抱住他的脖子,左右看了看,歪头想了想,这才给他指了个方向,嘴里解释道:“去祖母院里吧,今天出了这么多事,她老人家心里肯定也急得不得了,正难受呢。我得过去和她说说话,宽慰一下她老人家……”

    傅长熹闻言微顿,不甚乐意的道:“你去陪你祖母,那我呢?”

    甄停云眨巴下眼睛,凑到他耳边吹气:“你吃醋啦?”

    傅长熹一贯要脸,哪里会承认自己吃人家老祖母的醋,立时便摇了头。

    甄停云却见着他耳尖那一抹薄红,强忍着笑,说道:“明天我就要回女学了,要不,明早上你来接我去女学?”

    傅长熹正吃味,听到这话,一时儿倒是有些气极反笑:“还真是谢谢你了——特意给我留个送你上女学的机会!”

    甄停云把脸颊贴在他肩窝处,终于再忍不住,扑哧一声便笑了。

    她伏在他的背上,笑得花枝乱颤,笑声轻软,鼻息温热,发丝跟着在他颈上摩擦,有一下没一下的,蹭得他颈上微痒。

    连同胸膛里的心也跟着泛痒。

    那样真切而自然的欢喜。

    傅长熹忽然想起初春时,自己抬步自桃花林过,落了一肩的花瓣和阳光,那满肩的甜香,至今都是记忆犹新。

    这么想着,傅长熹忍不住又侧过头,凝目看着她线条秀美的侧颊,半真半假的与她道:“真想就这么背着你,直接回咱们的王府。”

    甄停云听到“咱们的王府”时微微弯了弯唇,然后又哼了一声,埋头在他肩上,隔着衣服咬了一口:“猪八戒娶媳妇还要聘礼呢!”

    傅长熹很不客气的伸手掂了掂背上的人,反问道:“你这是笑我——猪八戒背媳妇?”

    甄停云生怕被他丢下去,连忙又贴到他耳边,笑着讨饶。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心情不知不觉间也轻松了不少,终于到了甄老娘院门口。

    六顺和八珍正在门边,见着傅长熹背着甄停云过来,两人皆是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上来见礼。

    傅长熹也不觉丢人,摆摆手让这两个丫头推开,一力把人背到院里去,这才将人放下,转头询问甄停云道:“我陪你进去见见老太太?”

    “算了算了,”甄停云用过就丢,下了地就不要这背人的脚力,摆摆手便道,“祖母这会儿要是见了你,指不定又要受惊呢——老人家这般年纪,哪里能够这样大惊大喜的?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们明天再见。”

    傅长熹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想到甄停云明天就要回女学,又要好些日子不见,傅长熹都觉得这日子难熬。

    这么想着,他走到半路,忍不住伸手在肩头那被甄停云咬过的地方碰了碰,暗道:真该咬回来才对!

    他养了一院子毛绒绒,哪怕是最凶的狼也没咬着他呢!

    也就甄停云了。

    想着想着,傅长熹薄唇微微扬起,一贯冷若冰雪的面上倒是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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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停云心知这些事不好瞒着甄老娘,又担心她老人家情绪激烈影响身体,待见了甄老娘,只得斟酌着,慢慢的将事情说了。

    饶是如此,甄老娘听完了事也是气的不成。

    她简直是气得坐不住,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一边走还要一边叫骂:“真是黑了心肠的!家里是少她吃了,还是少她穿了?怎么就有这么多坏心?连亲妹妹都能下得了手!”

    想起慈济寺那会儿,自己还心疼这大孙女,甄老娘更觉自己眼瞎,骂的更大声了:“亏我还觉着她可怜,想着她今年怎么尽倒霉,还担心是不是我早上没给她贴糕,害她不顺呢!谁知竟是她自作自受!”

    顺便,甄老娘还把甄倚云在文殊菩萨殿摔的那一跤拿出来说了一回:“都说着慈济寺灵验,还真是!人家菩萨那是一眼就看出了她那黑心烂肠,不许她进去脏了地界,这才绊了她一跤呢!”

    甄老娘往日里在乡下老家,那也是能和村里泼妇互相对骂二三十个来回的,此时盛怒之下,骂起亲孙女来也是不口软,中气十足,堪称是气势惊人。

    一院子的仆妇们也是头一回见识到甄老娘这本事,皆是受了一惊,一个个的缩脖子低头,颇有些噤若寒蝉。只六顺和八珍是早就惯了的,规规矩矩的站边上,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的,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甄停云生怕甄老娘嚷嚷出什么不好说的事来,连忙上来掩住甄老娘的嘴,劝她:“祖母,您就别气了。”又把今晚上就送甄倚云回老家的事情说了。

    甄老娘这才觉得好受些,攥着甄停云的手与她嘀咕道:“就你姐那样的坏了心肝的,回老家也过不好日子!”

    “我也这么想。”甄停云朝着甄老娘眨了眨眼睛。

    甄老娘见她这机灵模样,到底绷不住脸,笑了出来。笑过了,甄老娘又叫人把甄衡哲带来,嘴里道:“可不能叫衡哥儿跟着学坏了,得叫他过来,把这事、这道理与他说清楚。”

    当然,更重要的是:甄倚云今晚就走,甄老娘是懒得去送,也不许小孙女去送,更不舍得叫孙子去送——就甄倚云这样烂了心肝的,有什么好送的?多看一眼都嫌脏呢!

    等甄衡哲来了,甄老娘还试图拿自己的歪理说服宝贝孙子和自己一个阵营:“外头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大姐这样黑心肝的,估计也就临死才有几句好话。偏你大姐这祸害遗千年,且还有好些年的命呢,肯定是没什么好话的!你这会儿过去,指不定又被她那什么坏话、胡话的给糊弄了。”

    甄衡哲本还有些感伤:以往瞧着大姐美貌心善,多才多艺,他做弟弟的心里把人当做仙女一般的看待,更是喜欢的不得了。何曾想到,大姐姐背了人,居然会是这样的恶毒!而且,这种他大姐要害二姐结果自己自作自受遭了殃,这会儿要被送去老家的事情……唉,真是一想就觉得头疼!

    然而,他这儿正低着头,板着白嫩嫩的小脸蛋感伤呢,听到甄老娘这些话,还是忍不住开口纠正:“祖母,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这个意思。”

    甄老娘才不与他掰扯这些。

    她乐呵呵的摸着孙子肉嘟嘟的小手儿,笑得跟朵花似的,转开话题:“晚饭吃了没?没吃的话就留祖母院里吃吧?不用管你爹娘,祖母叫人给你最喜欢的炸排骨!”

    甄停云看了,有点吃味,咳嗽了一声。

    甄老娘反应极快的补充:“哎呀,还有二丫头的豆腐鱼汤,我也是叫人早早准备的!还有摄政王给送的那一筐螃蟹,我叫人拿了最大的几只蒸了,咱们三个一人一只!好得尝尝这大螃蟹的味道!”说着,她还特意关心了下甄停云,“秋天干燥,二丫头你可得注意些,我刚才听你咳嗽,可是喉咙痒?要不要叫人给你倒碗蜜水润润喉?”

    甄停云这才不咳嗽了。

    甄老娘左边孙子右边孙女,左拥右抱之余还是要感慨一下:唉,哪家做祖母的像她这样累的哦,左边孙子,右边孙女,还得小心着一碗水端平!要不她家丫头还得咳咳咳!

    不过,孙子孙女都在,桌上还有摄政王给送的大螃蟹,甄老娘心里虽然还有些气甄倚云做的那些个坏事,可她老人家的这顿晚饭还是吃得很开心的。

    反到是甄父裴氏还有甄倚云这头很有些凄风苦雨。

    说是晚上送人走,裴氏到底是心疼兼不舍得,特特拉了甄倚云留下用晚饭。裴氏本还想要叫上自己一家子,一起坐下吃顿晚饭,也算是吃顿最后的团圆饭,或者说送行饭。

    甄父却拦了下来:“留她一命,已是停云心善。你不能因着停云心善,反倒更得寸就进尺。”

    裴氏只得唉声叹气的叫人草草准备了顿晚饭,一家三人匆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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