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慕容檀冲她道:“夫人也坐吧,歌舞可预备?”

    宋之拂忙点头应是,命乐师舞娘等入内,不甚宽广的庭院内立时响起疾风骤雨般的乐舞声,着实未令人觉得悦耳动听。

    她悄然望向慕容檀,这是他坚持要备的,如今不甚赏心悦目,他却好似没事人似的,仍是悠哉悠哉的喝酒吃菜,头也不抬。

    徐夫人双眉微蹙,显然也不喜爱,却不多言。只杜海月口无遮拦,原还称得上美丽的面上,毫无掩饰的露出些许厌恶:“到底小门小户出身,怎选这般无情无调的东西?白白糟蹋了大好的时光。”

    显然她只以为是宋之拂一手安排的,谁料慕容檀却佯装不悦道:“月儿,此乃我特嘱咐夫人置备的。”

    杜海月闻言却是一愣,面上厌恶尚未掩去,只青一阵白一阵,讪讪讨好道:“原是表兄的意思……月儿喜南方乐舞,表兄难道不知晓吗?”她语调中含着埋怨与伤心,听得宋之拂不由也砖头望着慕容檀,欲瞧他如何收场。

    却听慕容檀也未同她多言,只冲徐夫人道:“外甥恐姨母在此孤寂无趣,特令他们来此添些热闹罢了。”

    杜海月却一心以为他是在替宋之拂开脱,还欲言语,徐夫人却已恢复如常,只笑言:“檀儿一片孝心,我自当领受。这般甚好,的确热闹。”

    如此,乐舞一直持续近一个时辰方歇。

    直至月上中天,慕容檀二人早已回寝宫时,杜海月憋闷一肚子的气恼方得发泄:“当日我想嫁,母亲偏不让我嫁,如今可好了,表兄如今娶妻,便一心只想着那郑家的,哪里还容得下我?”

    徐夫人惯常的和善此刻荡然无存,眼神一凛,冲女儿低声呵斥:“你给我住口!”眼见女儿噤声瑟缩,方缓下语气道,“母亲为何不让你嫁,你还不知吗?你五表兄是个煞星命,瞧瞧前头几个的下场,你敢嫁?”

    杜海月这才彻底静下来,当日她也非自己说的那般坚定,想起前头三个燕王妃,也胆寒得很。

    徐夫人忽而双眸闪过精光,低声道:“况且,直至如今,仍是形势不明,若非你那兄长如此不争气,你我母女也不必来此地。不论日后鹿死谁手,你我母女都该留一条后路……”

    ……

    却说慕容檀并未与宋之拂一同回寝宫,而是直奔前殿,与早已等候的赵广源、刘善等人密谈。

    “侯爷,工匠们今夜已然开始铸造兵器,有乐舞声掩盖,臣等于府内四面皆未赶到任何动静,侯爷大可放心。”屋门一关,赵广源便低声道。

    他们这些时日,除处理积留杂物外,便是忙着将铸造兵器的工匠、器物等悄然移至王府燕居之殿。外头皆恐有人刺探,只王府中尚有足够的空间。

    慕容檀闻言,思忖道:“明日天子使臣便至,想来陛下动手除我之日也不远了。”

    刘善愤愤道:“怕他作甚,大不了咱们明日便起兵,我刘善头一个便杀了那使臣!”

    赵广源却示意他少安毋躁:“侯爷同蒙古尚未谈妥,兵器更未齐备,此时起兵,风险太大。”

    刘善还欲再辨,慕容檀却也点头赞同:“金陵城中也不乏精兵,不可掉以轻心。”

    三人遂又详细部署一番,直至月上中天方休。

    临去,赵广源却故意缓下脚步。

    此刻,前殿宽阔庭中空无一人,夏夜清风徐来,令人精神微振。

    慕容檀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极目远眺,冲身边人问:“先生还有何嘱咐?”

    赵广源拱手道:“明日使臣将至,不知侯爷将如何处置郑氏?”

    慕容檀闻言一怔,不由双唇紧抿,眼前慢慢浮现那小女子温柔讨好、絮絮低语的模样。

    赵广源见他沉默,又道:“使臣入燕,定是奉皇命监视侯爷,纵观府中,有几人可被其利用?”

    此话不言而喻。

    郑氏为御史之女,更是燕侯枕边人,自然首当其冲。

    慕容檀面色冷然,遥望着满天星河,双眸深邃,许久方道:“我心中有数,她未犯错,暂且不动吧。”

    赵广源眸中闪过失望,只得躬身告退,离去前仍是不死心的提醒:“侯爷,若要笼络新城侯一系,当娶杜氏。杜氏出身高贵,无论如何,郑氏皆需弃,切勿心软,因小失大。”

    新城侯一系虽无太多兵马战力,却能令日后燕军南下减少许多阻力,大大增加胜算。

    慕容檀只觉心头挣扎莫名,分明是早已料到之事,临到跟前,却是纠结万分。他不得不承认,短短数月,那小女子已在他心里刻下不深不浅的痕迹。

    她似嗔非嗔,楚楚动人的模样不时浮现,每每令他心口又酸又软。

    独自在长春宫外徘徊许久,慕容檀方回寝宫。

    甫一入内,便见那小女子又歪在榻上睡得不省人事,长睫微颤,半边红扑扑的小脸上,还留着衣袖料子压下的一道道细痕,越发显得肌肤柔嫩通透。

    这姑娘,原是个实心眼儿的,等不到他,便就这般不肯就寝。

    似是听到仆婢入内的脚步声,那小女子微动了动,缓缓睁眼,含着水汽望过来,又软又娇的唤了声“夫君”,便自觉爬起来替他宽衣梳洗。

    他心中郁结,便始终绷着脸不言,瞧在宋之拂眼里却又变了味——难道这便开始嫌弃她了?

    想起杜海月满是爱慕的眼神和慕容檀无可奈何的纵容模样,她越发提心吊胆起来。

    临到熄灯,二人上了床塌,她早已睡意全无,悄悄自黑暗中侧目,瞧着他模糊而深刻的轮廓出神。

    岂知慕容檀亦是辗转未眠,于黑暗中蹙眉问:“何事?”

    宋之拂仿佛是被人踩住尾巴的小猫一般,霎时浑身僵硬,屏息凝神,动也不敢动,直至他不耐的侧身,隔着黑暗瞪她,她方弱弱开口:“夫君,阿拂……有话想问……”

    他静待下文。

    “夫君……是否会弃了阿拂……娶杜家表妹?”

    迟早要面对,不若此刻问清楚。

    可慕容檀却顿时浑身一震,那可是赵广源一两个时辰前才同他说的话,她如何知道?

    心中怀疑陡升,他忽而一个翻身,双手牢牢固住她双肩,眼眸危险的眯起,透过黑暗凑近到她面前,逼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难道真如赵广源所说,她是皇帝的耳目?

    宋之拂听他如此说,心已凉了大半截。

    看来他果然要将她除掉,这月余在他身侧朝夕相对,暂求安身的日子,便要到头了吧?

    她微微颤着,鼻尖酸涩,泪珠自眼眶中流出,顺着眼角落入枕间。

    “阿拂不傻,夫君同杜家表妹两情相悦,若要娶之,哪里还能容得下阿拂……”她说得悲悲切切,满是软软鼻音,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一般。

    慕容檀却突然愣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她竟会如此以为:“我,我何时同表妹两情相悦了?休要胡说!”

    第15章 天子使臣

    宋之拂撇开脸不敢看他,只低声道:“杜家表妹爱慕夫君,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夫君亦是纵着她,况得知她要来,夫君便十分欢喜……若不是两情相悦,还会是什么?”

    杜海月出身侯门,是皇室外戚,绝不可能为侧室,若要娶,必然会将她这个燕侯夫人先除去。想起赵广源的话,再想起前世,慕容檀在表姐身故,正室之位空悬之时,娶杜海月与同样出身高贵的朝鲜公主李氏入门为侧室,她不由浑身发颤。

    慕容檀却是哭笑不得,方才的警惕消散大半,只伸手戳她脑袋:“你这脑瓜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他禁不住闷笑两声,“我的确欢喜,为的却不是这事。”

    他的兴奋,分明是为兵器终于得铸造,不日便可挥兵南下。

    宋之拂却被他戳蒙了,噙着泪,瞪着眼,呆呆望着他,通红的鼻尖轻轻吸了吸,方嗫嚅问:“当真?”

    他心头微恼,心道自己尚欲保她,她却已先一步将自己划到那起小人中去了。

    “你勿管这等事,只安分守己便可。”

    宋之拂被他说得越发不敢确信,怯怯揪住他衣襟,水眸里盛着愁怨:“事关我的安危,哪里敢不管……”

    慕容檀望着她这模样,怎么也觉自己狠不下心,遂颓然倒在床塌上,伸手捂住双眼:“罢了,我暂不动你。”

    又是一颗暂时的定心丸。

    宋之拂略松了口气,转过沾着泪珠子的小脸,小心翼翼冲枕边人道:“多谢夫君。”

    他这般的护着她,只换来这一句多谢,当真不值。

    “我要你谢我作甚?”

    这是不满她无旁的道谢吗?她咬着唇思忖片刻,方讨好笑道:“阿拂身无长物,日后只要有容身处,阿拂……阿拂定给夫君多纳几房美妾。”

    她想如今金陵城中的达官贵人多妻妾众多,不少夫人因阻挠丈夫纳妾,还得了个善妒的名声。她生怕他以为自己不愿令杜海月入门乃善妒,此刻便巴巴的来显她的大度。

    慕容檀却忽然冷了声音,阴阳怪气哼道:“你倒是心胸宽广,舍得了别人,独独舍不得自己。”

    他说罢便觉不妥,此话好似变了些味,像是指责她身为妻子,不知自己尽责伺候,却将他推给别人。

    然话已出口,再无收回的道理。他烦躁的抹一把脸,只觉夏夜闷热难忍,翻过身背对着她,再不出声。

    宋之拂怔愣瞪着他宽大的背影,心里反复揣摩他方才的话,难道……是那种意思?

    ……

    却说因徐夫人为长辈,宋之拂与慕容檀便需晨昏定省。第二日一早,二人便穿戴整齐,往西侧院去。

    徐夫人上了年纪,有些失眠之症,虽昨日劳累,仍是一早便起身,二人来时,她已用过早膳,在摆了冰盆的室内一面打扇一面饮乌梅汤。

    待二人行过礼,徐夫人丰圆的面上便露出和气的笑,说起话来更同菩萨一般慈爱:“天热得很,我家那不争气的丫头尚赖着床不起呢,难为你二个,一大早就来瞧我。”她说着,一面令坐下,一面又命人替他们盛些乌梅汤。

    慕容檀捧着汤碗饮一口,遂露出些许笑来:“姨母这处的乌梅汤,还如我幼时尝到的一般好滋味。”

    徐夫人眉开眼笑,指着身侧的姓陈的老嬷嬷道:“一贯都是她亲手做的,你爱喝,便每日都给长春宫送些去吧。”她说着,又转头望着宋之拂,“你媳妇也每日饮一些吧,不易中暑气。”

    宋之拂亦尝出这汤中,有些别样的酸甜馥郁,遂端坐着垂首道:“哪里敢劳烦姨母身边的人?夫君既喜欢,不若请嬷嬷教一教阿拂,待学会了可亲手做与夫君。”

    慕容檀听她要亲手做汤,心意微动,却听徐夫人摇头道:“这乌梅汤,一样的法子做,却只我这老伙计做得出这般滋味。”她拉过宋之拂的手,轻拍道,“你呀,别忙这些事,还是好生将养着身子,替檀儿生个一男半女的才好。”

    宋之拂昨日已见识到这位夫人的软钉子,也不知她此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此刻听了,俏脸却刷一下红了,低垂着脑袋偷觑慕容檀。生儿育女之事,可不是她养好身子便能有的,他至今未沾她身,旁人却是一无所知。

    慕容檀面上亦是闪过一丝不自然,轻咳一声道:“姨母,此事不急,顺其自然为好。”他这样的年纪才娶上妻子,头一遭被人催着生养,心里除了尴尬,竟还有些怪异的期待。

    徐夫人却似未察二人尴尬,仍拉着宋之拂的手谆谆道:“你这孩子,不若我家月儿一般生得壮实,这身板儿弱得很,非得好生补一补,方能生养。我这儿藏着一副上好的方子,这一回便是特意带来给你的。”说罢,她便令陈嬷嬷入内间取了方子出来,递到她手上。

    宋之拂涨红着一张脸,捏在手里那张薄薄的药方,便如烫手山芋一般,恨不得丢出去。

    她避开慕容檀莫名灼热的眼神,只起身冲徐夫人施礼道谢。

    徐夫人见天光不早,便只挥手令二人离去,各忙其事。

    待人一走,她便即刻命陈嬷嬷闭门,低声问:“可都妥了?”

    陈嬷嬷苍老的面上闪过一抹异色,肯定道:“妥了,方子是顶好的,绝不会有人察觉,即便请大夫,也觉瞧不出任何异样。”

    徐夫人遂点头道:“这便好。我家月儿断不可能为侧室,除掉她之前,万不能让她怀上孩子。”

    ……

    因天子使臣将至,慕容檀未同宋之拂回长春宫,只嘱咐她备好夜宴,便匆匆往前殿去。

    此宴早几日,她便与于嬷嬷商议过,大体事宜早有条不紊的齐备,只待午后,于殿中布置。

    方回长春宫,孙嬷嬷便取过徐夫人给的方子,嘀咕道:“姑娘可得小心着点,谁晓得这到底是什么方子?”她将宋之拂拉到桌边坐下,“那位夫人城府深得很,姑娘可不敢真照着这方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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