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拂闻言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吃不吃的本也无差,反正他二人……

    孙嬷嬷却是心思转了又转:“可这是做长辈的好意,咱也不得不受着……如此,婢去外头偷偷给姑娘抓些补药,日日熬了饮一些,只当是全了面子,兴许还真就怀上个一男半女了。”

    宋之拂一听真要喝药,忙苦着脸摆手,她自幼便受不得那苦涩的药味,每每都需仆婢们又哄又劝的方肯喝几口。

    况且,二人不行闺房之事,再多药也于事无补……

    孙嬷嬷面孔微微板起,不赞同道:“姑娘如今大了,可不能再任性。有儿女傍身,往后才有依靠。退一万步……您生下的是侯爷嫡子嫡女,将来……陛下也会网开一面。”

    燕侯出身皇族,将来遭难,照前几位已死亲王之惯例,皇帝不会赶尽杀绝,会替他留下一男半女,如此,她兴许也能逃过一劫。

    宋之拂有苦说不出,只得由着她派人去抓药。

    ……

    午后,前殿有消息传来,言使臣已入城。

    宋之拂忙与于嬷嬷一同,引众人携桌案圈椅、碗碟酒盅等入内,一一安放,桌案铺层层绸布,四角摆盏盏烛火,将整个大殿布置一新。

    一番忙碌后,她又亲往后厨检视,核验酒水菜单,最后令乐师舞者待命,方算将此事备妥。

    于嬷嬷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只不苟言笑立于一旁瞧着她行事,至此,才露出些许满意欣慰的笑:“夫人学得甚快,再有些时日,婢便可放心将这燕府一应事宜悉数交与夫人了。”

    宋之拂亦笑着舒了口气,这位嬷嬷治家甚严,能得她夸奖已属不易。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慕容檀终于引天子使臣入燕府。

    只见一行数十人,自承运门外缓步入内,其中为首者,除一身玄色常服的慕容檀外,还有一头戴官帽,身着本等补子圆领袍之男子。

    此人年约四十,面目粉白,不见须髯,一张微丰的面上,双目狭长,眼梢上挑,闪着精光,颇有几分贼眉鼠目之相,正是慕容允绪所派之心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显。

    冯显初为东宫太监,常伴皇太孙身侧,慕容允绪称其为“大伴”,此次派他入燕,可见其重视程度。

    周遭陪侍者除燕地臣属外,也有不少冯显所领之内宫太监。一行武将与宦官,二者间看似谈笑风生,实则泾渭分明。

    冯显双手背后,往承运殿来时,举目四望,笑道:“燕侯此府邸当真好排场,恐怕是诸王之最了吧!”

    他称慕容檀为“侯”,又以燕府同诸王比,实是暗指其有逾矩之嫌。须知慕容檀已被降为侯爵,即便陛下允其仍照亲王制,他仍需收敛。

    慕容檀眸中闪过厉色,转瞬又恢复如常:“此府邸乃父皇所赐,是否诸王之最我不知,然我侍从用度早已减半,今日因大监至,方稍作布置。”

    身侧赵广源也应声回道:“确然如此。侯爷平素尚简朴,燕地人尽皆知。”

    冯显双目微眯,假意笑道:“如此甚好。”

    殿外,宋之拂早已等候在此,见众人至,便提步迎来。她只一袭木兰色大衫,薄施脂粉,眉目如画,举止端雅,素而不寡,娇而不媚,令人移不开眼。

    只见她柔柔于慕容檀身侧站定,微一颔首施礼,便向旁人点头致意,最后冲冯显道:“等候大监多时,快请入内落座。”

    冯显目光扫过她面容,精光迅速一闪而过,转瞬隐匿,一面往里行,一面语调中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恭敬:“原来是燕侯夫人,奴婢不敢托大,夫人先请。”

    他这般态度,与方才对慕容檀看似恭敬,实则试探的模样截然不同,实在耐人寻味。

    慕容檀倏然想起在金陵时,皇帝看着他妻子时毫不掩饰的倾慕眼神,心底顿时涌起不快。

    他遂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握住她,率先步入殿中落座。

    第16章 燕王复位

    殿内已设餐食酒饮,慕容檀入上座,宋之拂则欲退出正殿,往偏殿专供女眷宴饮处去。

    冯显却出声唤住她:“夫人且慢行,奴婢手中尚有陛下谕旨,还请燕侯与夫人听旨。”

    慕容檀方才于承运门外已跪听过圣旨,无非是就遇袭一事,皇帝已重罚过擅自行事的凤阳知府,以此安抚燕地众人。

    然所谓重罚,也不过是撤职查办,擅自调兵,伏击皇室宗亲,何等大罪,如此惩罚,实令众人不满。

    只不知此时还有何圣旨。

    冯显身侧的太监跟班们十分有眼色,当即替他焚香净手。待燕侯夫妇下跪,冯显方捧出的却是两方册宝。

    第一方乃是复燕侯为亲王之册文:“昔君天下者,必建屏翰,然居位受福,国於一方,并简在帝心。朕五叔檀,今复命尔为燕王,永镇北平,岂易事哉!朕起受先帝遗训,志在奉天地,享神祇。尔当恪敬守礼,祀其宗社山川,谨兵卫,恤下民,必尽其道。”

    第二道则是册燕侯夫人郑氏为燕王妃之册文。

    殿内登时哗然,叫了数月的侯爷与夫人,此时又改作王爷与王妃了。

    慕容檀不动声色磕头谢恩,心内却掀起无数波涛。

    此刻之局势,他与皇帝比的,便是谁先沉不住气。一旦皇帝流露出杀机,他便可顺势起兵,此为师出有名。然慕容允绪却比他想象的更能忍耐,明知凤阳知府一事是他暗中设计,仍能忍下这口气,甚至复他的位,将他捧得更高,高得他无任何借口起兵!

    待二人领旨起身,冯显又客气冲二人道:“如此,奴婢该唤一声‘王爷’与‘王妃’了!陛下自知此事,便日夜不安,此番更令奴婢好生慰问。”说罢,他又命人取来陛下赏赐之礼单,朗声宣读。

    赏赐果然丰厚,却尽是锦缎布匹、钗环首饰等,明眼人一看便知,皆是赏王妃之物。

    众人不由窃窃议论,王妃不过一刚入京不久的御史之女,何以得陛下如此青眼?再观这郑氏王妃姝丽亭亭之颜色,不由浮想联翩。

    宋之拂于众人目光与议论中,虽面上仍是得体大方的微笑着随慕容檀谢恩,心底却尴尬难堪不已,这慕容允绪当真阴魂不散!

    慕容檀的脸色早已冷了下来,面无表情瞪着冯显状似殷勤实则嘲讽的指挥众人将备好的器物送入内廷。

    偏殿女眷处,除徐夫人与杜海月外,尚有不少燕地臣属之妻女,趁今日入王府面见燕侯夫人,却不料目睹如此令人难堪之事。

    一时众人不敢多话,只待她上座,行见亲王妃礼后,方落座。

    徐夫人正算计着除去这位新夫人,此刻便有上好的机会。她面上只作平静,仍是和善亲切,甚至作势也要行礼。

    杜海月却不懂掩饰,目中讥讽与不满显而易见:“母亲是长辈,作甚要给她行礼?”

    徐夫人拍她手,佯装不悦道:“痴儿,方才你未听见吗?皇帝册了燕王与王妃。”

    杜海月却昂首冷哼:“表兄为燕王多年,还从未让母亲行过礼,她难道还真以为自己在众人之上了?”

    此母女二人一唱一和,宋之拂哪里还能托大受徐夫人的礼?也端起笑脸坐在座上,令人将徐夫人搀起坐下,滴水不漏道:“表妹说的不错,姨母是长辈,媳妇受长辈之礼,可是要折寿的。姨母快别为难媳妇了。”

    说罢,她亲自替徐夫人斟酒,态度不卑不亢,恰如其分。

    明眼人立时便敲出来了,徐夫人这哪里是真心祝贺欲行礼?方才那一顶高帽子扣上去,分明是要令燕王妃难堪。

    然杜海月如此无礼激将,郑氏也能忍下,徐夫人眼底闪过阴霾,显然不好对付。

    待歌舞声起,众人皆忙宴饮作乐时,徐夫人冲身侧的陈嬷嬷低声嘱咐:“好生盯着她,不论与何人会面,皆要报知我。”

    陈嬷嬷领命下去,几个眼神示意,便有数人自人群中悄然离去。

    北方尚豪饮与肉食,宋之拂与人数番对饮,又兼食荤腥,不多时便觉不适。正欲令柳儿去取些清凉之物来,背后便忽有一轻细声音传来:“王爷知王妃定疲乏不适,特请王妃入后偏殿净面,稍事休息。”

    宋之拂循声侧目,只见来者乃一十六七的面生内监,眉目清秀,面白无需,正一脸讨好的笑望着自己。

    她心中嘀咕慕容檀何时会这般体贴,却因确然不适,便点头,由柳儿搀着离席往后偏殿去。

    前殿中热闹喧哗,转过一道门去,便将嘈杂声隔去不少,一下显得僻静起来。

    眼看后偏殿近在咫尺,凉风徐来,宋之拂脑中略清醒些,缓行的脚步忽而停下,转身蹙眉问那小太监:“你是跟在王爷身边的吗?为何我从未见过?”

    府中宦者数量不少,可慕容檀身侧之人,她大抵还是记得些的。

    那小太监却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躬着身便告退。

    此刻微敞开,露出些许微光的偏殿内,步出一身着圆领宦服之人,竟是本该身在正殿的天子使者冯显。

    只见他微躬身,面上堆满谄媚而意味深长的笑,低声道:“见过王妃殿下。奴婢此来,还替陛下给王妃带话。”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递来。

    宋之拂顿时心生警觉,本能后退两步,并不伸手接,只侧身道:“大监休得胡言!”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冯显却微微笑了笑,轻击掌两声,便有三五个太监自殿中步出,将她与柳儿围在中间。

    他自顾自替她将锦囊打开,取出其中一尺素书,上曰:“佳人自金陵一别,吾日夜思念,盼早日相见。”末尾一方红印,上刻一“绪”字,俨然出自皇帝之手。

    宋之拂一瞧,险些昏倒。

    这这这,又一个千里传情的,可叫原本就如履薄冰的她,如何是好?

    当此之时,廊边又现两个身影,更令她恨不能背过气去!

    只见拐角处,慕容檀冷着一张脸,与身侧满脸高深莫测的赵广源一道,正大步行来。

    这下可好,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再瞧冯显,不急不徐缓缓收起手中尺素书,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宋之拂忐忑不安上前,低低唤了声“夫君”,便抬眸弱弱望去。

    慕容檀方才虽未瞧见那尺素书上写着什么,想起不久前的相思玉扣,心里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他此刻面上已是冷到极致,眼神看也不看那小女子,生怕自己一冲动,便要当众给她难堪。

    赵广源替他冲冯显笑道:“原来大监在此,令我等好找。”

    冯显丝毫不提燕王妃:“燕地多好饮,奴婢自金陵来,实在招架不住,便在此偷闲,倒被王爷逮住了。”说罢,冲赵广源作个“请”的手势,便相携寒暄着回前殿去了。

    寂静空旷的后殿外,只余慕容檀与宋之拂二人,连柳儿都觉气氛紧绷,默默退到远处去了。

    此二人相隔不过半臂,一人双拳握紧,薄唇紧抿,怒不可遏,一人双眸含怯,瑟瑟发抖,楚楚可怜,正是僵持之态。

    宋之拂咬了咬双唇,决心打破沉默,又低声道:“夫君,我……我没有……”话至此,她却觉再也说不出。

    她没有作甚?没有同远在金陵的皇帝有私情?没有在宴饮间歇私会冯显?还是没有生异心?

    她拿不准该如何辩解,只觉无论如何说,都十分无力。

    慕容檀忽而一把捏住她纤细的手腕,暗沉的眼眸转过,紧紧盯着她,似愤怒似掂量似警告。

    宋之拂只觉他高大的身影压得她仿佛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又不敢动弹。

    “你,”他不知花了多大的努力,方克制下怒气,沉声道,“最好能解释清楚。”

    他猛的松开手,招来远处静候的婢女们:“王妃乏了,送她回长春宫吧。”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往前殿去了。

    宋之拂吓得有些腿软,前世关于慕容檀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种种传闻,和表姐惨死的记忆一下又涌入脑中,令她心慌意乱。

    柳儿眼疾手快的冲来扶住她,惊慌失措问道:“姑娘,这该如何是好?王爷如此气恼……”

    周遭站着的婢子们各个身强力壮,皆面无表情的望着二人。

    宋之拂扶额,无力摇头道:“罢了,先回长春宫吧。”

    ……

    酒宴又持续近两个时辰,直至月上中天方散。

    寝殿中,孙嬷嬷正试探的劝着宋之拂:“姑娘,横竖咱们在燕地举步维艰,既然陛下于姑娘有意……岂非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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