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山发现我去那种地方做事,又和我吵。那天我很伤心,晚上,尚淳请我喝酒,趁我喝糊涂了,就把我……”她轻笑一声,“当时我才来初潮,都还没发育好呢……可是那晚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另一个人,有些记不清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后来,我和周远山分手了。”

    她说得越是云淡风轻,苏沫就对她越发同情。

    莫蔚清笑嘻嘻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贱,竟然跟着一个强迫过我的男人,一跟就是十多年,我还给他生了孩子,还想缠着他一辈子。”

    苏沫内心惶然,嗓子里窒息得难受,手上一滑,差点摔碎碗碟。

    莫蔚清目不转睛瞧着她,眼泪簌簌落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贱?”

    她又笑又哭。

    她不知如何作答。

    周远山很守时,到了以后却只站在门口,看见满桌子的菜面露难色,最后仍是道:“我就说两句,说完我就走,你们不需要这样麻烦。”

    莫蔚清看着他没做声。

    苏沫忙说:“你们谈谈,我先走了。”她出门换鞋,身后的房门尚未合拢。

    周远山嗓音柔和:“几个月前我见到你,我很高兴……现在,我,没办法,再和你重新开始。”

    苏沫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门里灯光明晃晃地照耀,莫蔚清的脸异常美丽平静,她眼里含泪,却笑道:“两句话,说完了么?”

    周远山沉默。

    她缓缓点头:“好,好的,”她似早有准备,递过去一样东西,“还给你吧,你要保重。”

    周远山半晌开口:“你也是。”

    他转身往外走,中途又顿住脚步,微微侧脸,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言语,最后,大步走出去。

    苏沫赶紧回屋,莫蔚清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怎么叫她也不应,只有眼里的泪水刷刷流下。苏沫抱住她,连声说:“你先休息一会儿,你等我,我去和他说,他一定会回来,你等等我……”

    她把人扶到沙发上坐下,出了门,不放心,回头看了眼,转身跑去楼下。

    周远山走得很快,苏沫追上前,上气不接下气:“周律师,莫蔚清当年是被尚淳……她那会儿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她为了你,才去那种地方打工挣钱,她……”

    周远山没等她说完,反问:“那现在呢,她还是十六岁?十年!他能诱骗、强迫她十年?”

    苏沫无法反驳,只能说:“是,她也不对,但是她现在有抑郁症,不能受刺激,她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她现在想摆脱这种生活,就算你不看以前的感情,当是做善事,拉她一把,给她点安慰,先过了这道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周远山摇一摇头:“你不明白,”他叹息,“一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怀孕生女,又为这个男人怀孕堕胎,不是只贪图他的钱他的地位,她爱他,离不开他。就算我现在带她走了,等她心里风平浪静,一样会回来。我周远山不是冷血没感情,但也不是圣人,对这样一个女人,我不可能做到无条件付出。”

    苏沫听得一阵心惊,努力想了想,才道:“是,我也不是圣人,如果不了解这事,我也不想管,但是到了这一步,不帮她做点什么,我怕我下半辈子会良心不安。她最近情绪波动很大,我怕……”

    “不会,”他笑,“这种人,自尊不重要,享受才最要紧,她不会亏待自己。十年,她有手有脚有脑子,姓尚的成天捆着她了?囚禁她了?都没有,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周远山眼里藏不住愤慨,他抬脚又往外走,英俊的脸孔在稀薄的路灯光下显得冷酷,“她有她的活法,我也有我的原则。”

    苏沫眼见拦不住,不由气道:“周远山,收起你那些什么原则,她没有杀人放火,不是罪大恶极,就算她蠢她贱她不要脸,你轻视她、厌恶她、怨恨她,她也是一条命,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周远山猛然转身,使劲盯着她,脸上满是痛苦,过了很久,才勉强开口,他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她莫蔚清,就是个婊'子,她现在,从里到外就是个婊'子!你,不要做第二个莫蔚清。”

    苏沫整个人怔住。

    余光里,忽然有什么像蝴蝶一样,从高处翩翩坠落,越来越近,最后咚地一声砸至地面。

    两人都愣了半天,互相看了一眼,不由自主走过去,瞧清了,一个年轻女人,长发披散,一身粉紫色丝质长裙,她躺在那里,颜面凄惨,地上的血迹缓缓蔓延。

    路人惊叫: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苏沫浑身颤抖,险些晕倒。

    周远山脸色煞白,直愣愣地看着那方,慢慢走过去,步履歪斜,到了跟前,他低头看了良久,突然腿一软,双膝着地跪了下去,他抬起胳膊,捂着头,无声恸哭。

    苏沫脑子里浑浑噩噩,几乎以为是梦,只听见周围的人惊慌呼喊,喧嚣忙碌。

    有人报了警,尚淳却来得更快,瞧见莫蔚清顿时傻了眼,也大声哭了一回,旁边早有人劝散围观群众。

    尚淳哭得睁不开眼,嘴里道:“你怎么这样傻,我一时说的气话,哪里会丢下你不管?”一时瞧见周远山也在跟前,拽住他的衣领朝他脸上狠揍一拳,骂道:“你他妈的孬种,还不如带她走,也好过她跳楼死了,你他妈就不是个男人……”

    周远山面如死灰,一声不吭地由着他。

    苏沫瞧见了,哪有心思劝解,泪水模糊双眼,只迷瞪瞪地看着他俩。

    周远山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还手。

    尚淳瞄见他指间里紧捏着一枚戒指,抢过来哭道:“这是什么好东西,她当宝贝一样留了这么些年,”他蹒跚走过去,单膝着地,拉起莫蔚清的左手,把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那戒指素朴简拙,只反射出丁点细碎的光,一闪即逝。

    一时间,尚淳越看越伤,又哭一回,含糊发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养大孩子,我拿她当我的长子看待,不让她受半点委屈,我让她进宗祠,上族谱……”他呜呜咽咽说不停口,直到随行人等将他费力搀起。

    远处警车鸣笛,尚淳擦了擦眼泪,对同来的两人道:“这事一定不能闹大,先打发了警察,要他们马上出死亡证明,再封了媒体的嘴……还有,赶紧打电话给殡仪馆,快点把……人运过去,一定要快!”

    其中一人问:“嫂子的家人,要通知见一见吗?”

    苏沫先时吓得不轻哭得伤心,没瞧清,灯光下一看,才发现说话这位是王思危。

    尚淳很不耐烦:“见什么见,百十年没见过,问起来,塞点钱,”又狠狠盯了王思危一眼,“这事,要是闹得满城风雨,我就找你。”

    王思危喊冤:“尚哥,这里这么多人瞧见了,要是真有什么事,你也不能拿我开刀呀,”他指一指周远山,又指一指苏沫,“他,她,还有这里住着的,不都看见了吗?”

    尚淳这才发现苏沫,也是一愣,想了想,只对王思危道:“滚你妈的蛋,我让你去做事,你他妈还傻头傻脑杵在这里……”他骂骂咧咧,转过身去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夜色里,他背影高大,神色淡漠。

    苏沫看晃了眼,忽地怔忪,心说这两人何其相似。

    她心里越发感到荒凉,谁也没理会,独自回了家,开着灯,和衣躺床上。

    闭眼,脑子里就浮现出莫蔚清生前的模样,美目顾盼,巧笑倩兮,接着又是她死后的惨状。苏沫赶紧起身,冲进洗手间呕吐,晚饭未吃,胃囊空空,她只是干呕。

    呕到无力,直接坐在地上,一次次的回顾想象:如果不是自己一时冲动,非要跑下楼拦着周远山,如果一直在楼上陪着莫蔚清,和她谈话开解,等消极情绪过去,是不是这会儿,莫蔚清还活着?

    她靠在墙角,哭了大半晚,躺回床上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又是一出接一出的噩梦。

    第二天请假休息,想去莫蔚清家瞧瞧,又不知去瞧谁,人走楼空。

    公司里大小项目运转不停,一时王亚男找她,一时又是项目组给她打电话,又或者三天两头开不完的会,苏沫休整一天,回去上班,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工作,以此麻痹大脑。

    没多久,就听公司里传言,周律师请了长假,上头另聘请一位律师暂时接替他的工作。

    王居安接到周远山的请辞,十分突然,并未立即批准,只说服他申请年假,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

    那会儿,他才到南瞻机场,电话刚开机,就得到事务所的确切消息,说周律师向公司推荐了一位更有经验的法律顾问,并和人商议好面谈时间。

    接下来又是好几通客户来电。

    他一一打发干净,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拿出电话慢慢翻寻,项目组汇报工作的短信电话也有几个,却都是旁人。

    王居安想了想,对同行的秘书道:晚上我请人吃饭,你帮我订两个位子。

    秘书问:您想去哪家俱乐部或者餐厅呢?有具体要求吗?

    他说:找个好点的地方,口味要清淡,格调是女士们喜欢的。

    想了想,又说:还是订个中档的吧,不会太拘束。

    稍微犹豫,最后却道:算了,我再想想。

    过不多时,他直接给人打了个电话。

    这边,苏沫才陪王亚男出去开了个会,才散会,听见手机响。

    赶紧落下几步,拿出来接了,王居安在那边说:“是我,”他似乎人在外头,背景声音颇有些嘈杂。

    苏沫抬头看了看走在前边的女领导,假装随意地问:“你好,你在哪里?”

    王居安答:“南瞻机场。”

    苏沫“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过了会儿,听那边接着道:“晚上一起吃个饭,我过来接你。”

    她正要拒绝,又想起什么,回了句:“不用这么麻烦,你说下地址,我可以自己过去。”

    王居安道:“一家私房菜馆,地方不好找。”

    苏沫瞧见王亚男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忙歉意地对她笑笑,嘴里和那边敷衍:“还是不用了,要不改天再说,这会儿我有点忙。”

    王居安笑道:“说话不方便?”

    苏沫又低低“嗯”了一声。

    他说:“难怪和气多了,”又道,“蚌埠路74号,从上闸口和解放路交叉的地方左转,七点半见,直接报我的名。”

    苏沫应下,道谢。

    下班后,她叫了辆出租过去,果然七拐八弯才找着地方,一看时间,七点二十,正好。

    苏沫有个习惯,和人谈事,通常会提前十分钟赶去约定地点。

    进了门,内间布置并无特别,老板四十出头,男性,气质儒雅,说话和气,却不显唐突,倒像是这家小饭馆里最好的装潢。

    听见她说约了位姓王的先生吃饭,侍者问老板:“还是在王先生以前的那间?”

    那老板正不着痕迹地打量苏沫,听见这话笑笑:“不,去西边那间吧。”

    苏沫被人带过去,推开门,里间茶香四溢,一张古朴小桌两张矮凳搁在中央,桌上茶水点心俱全,左手边的墙上挂着副仿王羲之墨迹的《妹至帖》,对面的墙边立着一人高的旧式书架,数排线装书和竹帛,并几样奇石和古色古香的器皿作装饰,斜对门的位置,两扇仿古的八角格子窗微微启开,透进路旁的鸟语花香和市井街语。

    王居安未到,苏沫喝了口茶,无心细品,想起莫蔚清的事仍是伤神,近几天,只要独处,难免会有所回想。

    她干脆起身,去瞧墙上那幅草书,两行十七字,小小一页白麻灰色纸裱在一大张白纸上。她曾在电视上见过王羲之墨迹唐摹本的拍卖照片,再瞧这一幅,似乎仿制十分精细。

    转身又去看书架上的竹帛,却被旁边的饰品吸引。

    苏沫拿起一只淡蓝底色彩色花卉图案的瓷碗瞧了瞧,质地陈旧,手工朴素,色泽却仍鲜艳可爱,巴掌大小,十分精巧,不觉多看了几眼。

    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响,王居安推门进来,神色里稍带疲倦,瞧上去有些风尘仆仆,他随意道:“堵车,”又见她手里拿的东西,说,“这个不错。”

    苏沫忙放下,回到桌旁,两人相对而坐。

    侍者送来菜单,王居安与他相熟,说:“她第一次来,做些口味清淡的,上次……”

    苏沫低着头,一页页翻过去:“我想看看再点。”

    王居安摆一摆手,正要打发人走,想到什么,起身一并出去。

    过了一会,他回来,侍者也进来斟茶,苏沫看着茶杯里的水,热气袅绕,她慢慢道:“我想和你谈谈。”

    王居安抬眼看她,等人走了,才道:“难怪今天这么爽快,原来又有事,”他合上菜单,“说吧。”

    早先在心里打好的腹稿忽然有些乱,她平静一会道:“我……有时候不太能理解你的行为模式,我,”又顿一顿,“我……”

    王居安觉得好笑:“你你你,和我说几句话,比你面对那些客户还困难?”

    苏沫点头,小声道:“作为老板,你的确不太好相处,作为男人,”她打定主意开口,“每次和你相处以后,就是……做完以后……”

    他似笑非笑:“什么以后?”

    苏沫只好大些声重复:“做……就是上床以后,我会非常担心,我计算每种传染性疾病的窗口期,然后提醒自己一定去医院做检查,等我做完检查了,又开始提心吊胆的数日子等结果,即使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我也会怀疑误诊,这种感觉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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