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孙策有些过于紧张了。他赶到芍陂的时候,芍陂风平浪静,除了装满粮食的庐江郡官船,连一个盗贼都没见到。

    吴夫人已经到了,搭乘的是运粮的官船。庐江太守陆康亲自护送,他的从孙陆议也跟着。孙策看到他们时,陆议正和孙权并肩站在船头,有说有笑。孙翊握着一根钓杆蹲在船头,但他显然不是钓鱼的材料,抓耳挠腮,不住的探头看,看他那着急的样子,估计如果不是水冷,他就直接下手抓了。

    孙匡和孙尚香蹲在一旁,孙尚香握着一把小刀,跃跃欲试,孙匡文静得多,一手抓着船帮,一手拉着孙尚香,嘴里不停的嘀咕着。“小妹别急,小妹别急。”

    “你别叨咕了,鱼都被你吓跑了。”孙翊埋怨道。

    “是你自己笨,钓不着鱼,还怨四兄。”孙尚香瞪起眼睛。“待会儿告诉阿母去。”

    “别啊。”孙翊连忙换了一副笑脸。“我说小妹,你这可有点偏心眼儿。四兄是你兄长,我就不是你兄长?你看我忙得裤腿都湿了,你怎么还偏着你四兄。你要再这样,我就和二兄聊天去,不带你们玩了。”

    “谁稀得跟你玩儿。”孙尚香撇撇嘴,不屑一顾。

    这时,孙策的坐船靠了过来,船夫放下跳板,发出呯的一声。孙尚香一转身,看到有船靠近,孙策站在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蹦三尺高,踩着尚未稳定的跳板飞奔而来,一跃而起,扑到孙策怀中。孙策吓了一跳,这丫头手里还拿着刀呢,别捅着我。即使如此,他也没敢撒手,万一掉水里可不得了。

    “小妹,你可别扎着我。”孙策抱着孙尚香,过了船,向孙权等人打了个招呼。

    “不会,不会。”孙尚香眉飞色舞。“大兄,你看,我刀子玩得可好了。”一边说一边耍了起来,一尺长的短刀在她的小手里飞舞,寒光闪闪,灵活异常。孙策却被她整得很紧张,这刀就在他眼前飞舞,一不小心就能划破他的脸。

    “谁教你玩刀子?”孙策抢过刀子,故意虎着脸。“小姑娘家家,怎么学着玩刀?”

    “我没有。”孙翊下意识地说道。

    孙尚香咯咯地笑了起来,挤挤眼睛。“我自己学的。大兄,你别看三兄,他还没我玩得好呢,总扎手。”

    孙翊欲言又止,转过头,撇了撇嘴。孙权和陆议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孙匡见状,也走了过来,有样学样。孙策和他们打招呼,又走到孙翊的鱼篓前,探头看了看,还没说话,孙尚香就笑了起来。

    “大兄,别看了,他忙了半天,连片鱼鳞都没钓着。”

    孙翊胀红了脸。“小妹,我真的生气了。”

    “你也好意思,和小妹生气。”孙策哈哈一笑,摸摸孙翊的脑袋。“好小子,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不少啊。开蒙了没有?最近都读了什么书?”

    孙翊顾左右而言他。“我去告诉阿母你回来了。”

    “我听不见,要你通报?”吴夫人从船舱里探出身来,冲着孙策招招手。“伯符,还不来见过陆府君。”

    孙策不敢怠慢,连忙放下孙尚香,整整衣冠,迈步进了舱。陆康垂着眉坐在舱中,腰杆挺得笔直,欲起不起。孙策心中有数,连忙上前行礼。

    “见过陆公,多谢陆公照顾家母及弟妹。家父托我向陆公致意,周公瑾托我向陆公问安。”

    陆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欠身还礼。“数月不见,孙郎如宝剑新硎,锐气逼人,可喜可贺。”

    “陆公过奖了。”孙策装作听不出陆康话语中的暗讽,客气了几句。

    客套完毕,孙策又将郭嘉引见给吴夫人和陆康。吴夫人还好,陆康一听说是阳翟郭家子弟,眼神便有些异样,态度也客气得多。不过郭嘉却对他没什么兴趣,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坐在一旁。陆康有点不高兴,却也不好摆在脸上。

    “仲卿,你领郭祭酒去清点数目,交接完了,我们好回去。”

    肃立在一旁的一个年轻小吏应了一声,冲着郭嘉拱拱手。“请郭祭酒随我来。”郭嘉和吴夫人打了个招呼,跟着去了。孙策看着那小吏的背影,对陆康说道:“陆公,这是你的属吏?”

    陆康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嗯,他是郡中仓曹吏焦辑,字仲卿,为人还算精细,这次押送粮草便由他负责数目。将军,我这次可是照太尉手令行事,将郡中存粮都运来了,再要可就没有了。”

    孙策忍不住笑了一声。“陆公,我看你这数字记得比你的仓曹吏还清楚啊,我还没开口,你就说没有了?怎么,你以为这是给我孙家的?”

    陆康自知失言,抚着胡须,避开了孙策的目光,以沉默应对。

    孙策收了笑容。他本来不想和陆康发生冲突,毕竟这老头不仅不是什么恶人,而且可以算是一个君子,又护送他的家人至此,算是对孙家有恩。可是一见面陆康就暗藏机锋,现在又摆出一副不合作的姿态,这让他很不舒服。

    他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陆公若有指教,不妨当面。我虽然年轻,却还有点容人之量,不会因人废言,也不会因言废人。”

    陆康斜睨了孙策片刻。“指教不敢当,只是将军有些做法,我不太理解,想请将军解惑。”

    “请陆公直言,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说将军攻襄阳,将蒯家、习家成年男子杀尽,可有此事?”

    “有。”

    “又闻说将军在南阳,攻人庄园,夺人家产,分人田地,可有此事?”

    “有。”

    “又闻说将军在汝南,与许子将两番冲突,以致许子将呕血,颜面扫地,可有此事?”

    “有。”

    “敢问将军为何如此,又是谁为将军出此恶谋?恕康孤陋寡闻,只听说圣人尚存亡继绝,却没听说过灭人满门者能福泽绵长。将军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报应吗?君子与人为善,和而不同,许子将为汝南士林魁首,奖掖士人无数,就算与将军有什么分歧,将军何至于如此待他,不留余地?”

    陆议骇然变色,急声道:“大父……”

    孙策摆了摆手,示意陆议不要着急。他打量了陆康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陆公,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能先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吗?”

    第329章 色难

    陆康迟疑了片刻,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吴夫人。面对他的厉声质问,孙策虽然没有暴跳如雷,却也没有一点悔过的意思,更冷静得让人不解,大出他的意料。考虑到上一次冲突的结果,他心中隐隐不安,莫名地有些后悔。

    原本不是一路人,何苦多这份口舌?

    这个想法一浮上来,他又自责不已。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圣人有教无类,岂能因孙策是武夫就作壁上观,看着他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吴夫人低着眉,面色平静,看不到一丝情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陆康暗自叹息,重新抬起眼皮,直视孙策。“自然可以。”

    “谢陆公。”孙策拱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敢问陆公,可知蒯越与习氏兄弟勾结,行刺家父,险些致家父于死地之事?”

    陆康花白的眉头微颤,眉心微微蹙起。他摇摇头。“不知道。令尊受伤了吗?”

    “如果没有我新制的锦甲保护,他不可能逃过那一劫,所以这并不影响蒯、习两家行刺家父的性质。况且我杀蒯、习两家时,他们也可以反抗。尤其是蒯越、习竺,我给了他们公平决斗的机会,是他们技不如人,死得其所。”

    陆康无言以对。这根本是蛮不讲理嘛。

    “再问陆公,南阳豪强策应曹操,背叛袁将军,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康喘了一口粗气,紧闭着嘴唇,眼神开始躲闪。他当然知道这件事。他不觉得袁术占据南阳有什么道理可讲,但曹操攻占南阳也没什么理由,南阳豪强既然选择了曹操,反对袁术,就不能指责袁术反攻他们。孙策奉命行事,就算有责任也是次要责任。

    孙策追问道:“对付叛徒,难道不该夺其家产?”

    陆康按捺不住,反唇相驳。“袁术并非朝廷任命的荆州刺史,也不是南阳太守,他有什么资格占据南阳?南阳世家不支持他,怎么能算背叛?”

    “那陆公的意思,袁将军与家父是逆臣?那袁绍呢?”不等陆康回答,孙策又说道:“徐荣奉朝廷诏命攻击南阳,屠南乡、顺阳,杀伤以万计,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我率军反击,全歼徐荣部,请问陆公,我做得应不应该,是不是也算逆臣?”

    “这……”陆康乱了阵脚,老脸憋得通红。

    “看来陆公要考虑一下。不急,我们可以先谈下一问题。我现在有朱太尉手令,代父行豫州牧之职,名正言顺吧?”

    陆康一声长叹。“就算你代行豫州牧名正言牧,也不至于对许子将失礼,使其颜面尽失吧?”

    “那你知道许子将为什么会吐血吗?”

    “难道不是你欺凌所致?”

    “我欺凌他?”孙策冷笑一声:“陆公也知道我曾经杀过蒯氏、习氏满门,不是什么善人。如果我要欺凌许子将,他岂是吐血这么简单?”

    陆康的脸颊不由自主的抽了抽。“那……又是为何?”

    “我问他月旦评品评了那么多人,有几个准的。”

    陆康惊讶不已,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就为这事?”

    “是啊,就为这事。”

    陆康长叹一声,愤懑不已,用力一拍案几。“想不到许子将的心胸竟如此狭隘,真是令人齿冷。”

    “陆公别急着下结论,后面还有呢。”

    孙策不紧不慢,又将汝南名流士子集中于平舆,欲为许劭讨公道,他调查了月旦评的评语,准备和许劭较量一番,结果许劭再次吐血的事说了一遍。等他说到那份不完全名单时,陆康的脸已经青一阵白一阵,全无斗志,如果不是碍于身份,他几乎也要和许劭一样血遁了。不过,他也算是领教了孙策的手段,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一条条的去验证许劭所作的品评。

    当然,更让他惊讶的是许劭月旦评的准确率如此之差,居然不到三成。在他看来,这人伦品鉴就算有点夸张的成份,基本还是靠谱的,哪知道如此不着调,真是大出意外。

    “陆公,还需要我回答你的问题吗?”

    陆康瞪了孙策一眼,长身而起,准备拂袖而去。孙策也不拦他,却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陆公治理庐江,断狱时也是如此吗?断案前不调查,断案时不结案?”

    陆康猛回首,怒视孙策,须发贲张,脸色如赤。

    “放肆!”吴夫人轻轻喝了一声:“陆公为庐江太守官声甚佳,百姓视之为父。我虽是妇人,不怎么出门,也常听人说陆公的政绩和道德。你小小年纪,就算有些成绩,又怎么能在陆公面前放肆,还不向陆公陪罪。”说着,先起身向陆康稽首。“陆公,犬子无知,冲撞陆公,请陆公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莫嫌其粗陋之才,多加教诲。”

    孙策也直起身子,嘴角挑得高高的。“那是,我的确应该向陆公多请教。陆公,你这春秋断狱断得可真是春秋啊。不冷不暖,不阴不阳,中正平和,深得中庸之精髓啊。”

    陆康气得直喘粗气,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一跺脚,怒冲冲的出舱去了。陆议连忙跟上,陆康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又用力跺了跺脚,跺得整条船都晃了起来。

    吴夫人瞪了孙策一眼,推了推他。“还不快去陪罪。”

    孙策不以为然。“我又没错,陪什么罪?”

    “顶撞乡里先贤便是错,更何况你还非议圣人之道。小小年纪便如此咄咄逼人,胆大妄为,岂不知刚者易折,柔者长保?你不去,是要我去吗?”

    孙策无语,只好拱拱手,很勉强地起身,走到舱门口,刚准备出舱,吴夫人又提醒道:“伯符,色难!”孙策回过头,做了一个非常夸张的笑容,吴夫人还没说什么,孙尚香忍不住哈哈大笑。吴夫人哭笑不得,抬手一巴掌,拍在孙尚香后脑勺上。

    孙尚香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撅起小嘴,嘟囔道:“我又没错,为什么打我。”

    孙策伸手将孙尚香抱了过来,出了舱,往肩膀上一放。“别哭了,大兄带你骑马去,好不好?”

    “好啊,好啊。”孙尚香破涕为笑,拍着手笑了起来。半天都没看到人影的孙翊也从一旁冒了出来,大叫道:“大兄,我也要去。”

    第330章 家人

    “都去,都去。”孙策扛着一个,拉着一个,走了两步,又转身对僵立在船头的陆康说道:“陆公,有件事忘了对你说,蔡伯喈打算在襄阳建精舍,要招一些有潜质的弟子做学生,你有没有兴趣?如果想送一两个子弟过去,我跟他打个招呼,留个名额。”

    “蔡伯喈?”陆康一听蔡邕的名字,顾不是刚刚吵得面红耳赤,转身追问道:“他在南阳?”

    “不仅他在,他女儿也在,他收藏的几千卷书也在。”

    孙策把蔡邕打算定居襄阳著史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了蔡琰在宛城开设幼稚园,招收普通百姓子女入学的事。陆康虽然觉得孙策这么做简直是胡闹,但对他为普通百姓子女提供求学的机会还是非常赞赏。蔡邕的名气实在太响了,这样的机会他无法漠视,可是让他派子弟去求学,他又张不开这个口。

    孙策也不催他,拱拱手,扛着孙尚香,拉着孙翊,上岸去了。吴夫人从舱里追了出来,刚准备叫住孙策,逼他向陆康陪礼道歉,陆康拦住了她。

    “吴夫人,算了,算了,这件事……的确是我孟浪了,没调查清楚就责难他。他虽说有些粗疏,做得过火,大体却无可指责。这……算了吧,算了吧。唉,我真没想到许子将会是这样的人。汝南、庐江,一水之隔啊,我怎么能……唉!”

    吴夫人目光一转,看到与孙权并肩立在船头的陆议,说道:“陆公,这次我们举家搬往南阳,小儿肯定是要入学的,令孙与阿权甚是投契,不如让他们做个同学吧,也算是报答陆公对我们孙家长久以来的照顾。陆公不用担心他的衣食住行,我会将像待小儿一样待他。”

    陆康正有此心。陆议已经十岁了,本来是由他启蒙,但他公务缠身,没什么时间,而且上次被孙策辩驳之后,他也觉得自己的学问似乎不是那么扎实。南阳有蔡邕这样的大儒开堂讲学,如果能让陆议师从蔡邕那样的大儒,将来在学业上有所成就,也算对得起陆议早亡的父亲陆骏。至于费用,这根本不是问题。

    只是刚刚和孙策吵了一架,现在又去蹭便宜,这老脸往哪儿搁啊。

    吴夫人看出了陆康的犹豫,立刻给孙权和陆议使了个眼色。“阿权,还不谢陆公让阿议陪你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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