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按照时间来算,应该是遇到孙策之后。”

    “这么说,我们已经上了孙策的名单?”

    “不应该。”法正吐了一口气,沉吟良久。“我们在南阳的事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都不太可能泄露我们的行踪。如果郭嘉早就注意我们,辛毗不可能不知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其中的原由,只能派一个人假扮我,先诱走辛毗。”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等两天?”孟达眉梢微挑,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孝直,你想投孙策?”

    法正笑笑,不置可否。孟达追问道:“没看上?”

    “你觉得孙策怎么样?”法正反问道:“我看你似乎有些心动啊。”

    孟达无声地笑了笑,又摇摇头。“如果三五年前,我或许会投他,现在嘛,太晚了,与其和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一起去读讲武堂,再从都伯、军侯做起,与人拼命,不如跟着曹使君,这趟差使办好了,至少是个都尉。”孟达看看法正,又道:“倒是你,你又不想统兵征战,只想做个谋士,跟着曹使君和跟着孙策有什么区别?”

    “既然没区别,我为什么要改换门庭?”法正反问道:“你就这么希望与我为敌么?”

    “孝直,你误会了,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投孙策,说不定比投曹使君更有前途呢。”

    法正摇摇头。“孙策身边人太多了,而且大多成了派系,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没什么关系,我很难成为他的心腹。曹使君则不然,他现在只有戏志才、辛评两个谋士,戏志才操劳过度,多不过五六年,少不过两三年,必然积劳成疾,到时候能代替他的只有我。辛评么……”法正笑笑,不屑一顾。“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是我的对手。到时候你掌兵在外,我掌谋在内,再招揽几个乡党,足以与豫州人、益州人鼎足而立。”

    两人会心而笑。

    蹄声特特,车声辚辚,马车一路急驰。

    ……

    官渡。

    杨彪负手站在残存的土垒之上,俯瞰战场,耳畔仿佛响起了战鼓之声。

    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胜负影响了整个关东形势,也是他此行的主要起因。袁绍败亡,孙策占据中原,独占五州,尾大不掉之势已成,朝廷已经不敢奢望太多,只想稳住孙策,争取时间,做最后一搏,西征凉州。如果上苍保佑,侥幸得胜,幽并凉在手,朝廷说不定还有和孙策讨价还价的本钱。

    虽然杨彪觉得这和赌博没什么区别,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除此之外,朝廷的确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夫君,有人来了。”袁夫人伸手一指远处,轻声提醒道。

    杨彪顺着袁夫人的手向东看去,只见官道之上,一队人马缓缓走来,旌旗招展,即使隔着几里路也无法忽视。杨彪心中一惊,看了一眼袁夫人,准备让她先上车,同时命令部曲护卫,准备离开。袁夫人也有些紧张,但不失镇静。“此地已经是孙氏父子控制的地区,应该不会有别人的军队经过。”

    “你是说,孙策会来迎我?”杨彪不太敢相信。

    “这倒也不像,孙策出行,人马应该会更多。”

    杨彪点了点头,同意袁夫人的分析,不过他对袁夫人的态度不太满意。袁夫人提到孙策时有明显的好感,似乎在她眼里,孙策只是从女婿这么简单。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他清楚此行任务艰巨,还需要袁夫人的协助,不能像孩子一样怄气。

    很快,有骑士赶到面前,互相通报后表明他们是袁权的卫队,来迎接杨彪夫妇的。骑士说完,拨马回去汇报。杨彪和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惊又喜。袁权来迎,而且带着这么多卫队,由此可见,孙策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排斥。

    “夫人,待会儿见了阿权,你可得好好探听一番。若是孙策尚有臣服之心,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袁夫人忍不住顶了他一句。“堂堂朝廷,像个乞儿一般求人施舍,不觉得可耻么?”

    杨彪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第1553章 官与私

    袁权的马车驶到土垒前,稳稳地停住,侍从骑士打开车门,袁权钻出马车,未语先笑,向杨彪夫妇扬了扬手,提起裙子,下了车,急步而趋,裙角微动,却看不到脚尖。

    “见过姑父、姑母。”袁权躬身下拜。“姑父、姑母一路辛苦。”

    杨彪应了一声,摆了摆手。袁夫人上前一步,抚起袁权,含笑打量着袁权,刚准备说话,忽然脸色一沉。她握着袁权的手,眉头紧皱。“阿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身体不好?”

    袁权笑了。“多谢姑母关心,我的身体好着呢。不是我的手凉,是你的手热了。姑母,外面晒人,快到车里坐。”

    袁夫人疑惑不已,瞅瞅袁权,见袁权体态丰腴,面色红润,的确看不出一点生病的模样。她眼珠一转,忽然明白,握着袁权的手轻声笑道:“是冰?”

    袁权点点头。“已经为姑母准备了一些,马上就让人送过去。”

    杨彪眉头紧蹙,轻声咳嗽:“阿权,这汝南也储冰么?就算储冰,能用到八月,豫州还是很殷实嘛。”

    袁权笑道:“姑父,这可和殷实没什么关系,正好相反,豫州就是因为钱粮空虚,这才不得不想办法贩冰售卖,以补不足。”

    “贩冰售卖?”杨彪立刻上了心。

    “是啊,如今东海商路繁忙,但去的货多,回来的货少,船太轻了禁不起风浪,所以商人们都喜欢在幽州取冰压舱,回来之后,还有不少冰没化,就用来出售,谋取一些利润。”

    杨彪听完,顿时心灰意冷。用楼船到幽州取冰,这种生意只有孙策能做,其他人都做不了。一是没有那么多楼船,二是离海几千里,根本没条件。

    袁夫人却非常感兴趣。“几千里路,成本不菲,那要卖多少钱才能有利可图?”

    袁权眨眨眼睛。“姑母,这可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事,不如先上车,凉快凉快,然后慢慢说?”

    袁夫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招呼杨彪先上车。袁权招手,侍者拉过来一辆四匹马拉的四轮马车,马车宽敞结实,外表看起来并不华丽,但内行人一看就知道用料考究,是一辆上等好车。杨彪瞅了一眼,不禁问道:“这是南阳最新款的?”

    “姑父好眼光。”

    杨彪苦笑。他能认得出来,是因为荀彧有一辆,他坐过几次,的确舒服,如果道路状况良好,坐在这种车上几乎感觉不到明显的颠簸,据荀彧说,这是用了一种特殊的构件,他能做出形状,却达不到类似的性能,似乎在材料上有特殊之处。

    杨彪上了车,袁权又请袁夫人上了车,然后自己也坐了上来。马车宽敞,足以供两人并肩而坐,镶着琉璃的车窗都关着,车厢侧壁上端放着冰盆,车里比车外凉快很多,刚刚进来的时候,杨彪还有些不太适应,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袁权放下横案,又取出一盘瓜果,请杨彪夫妇享用。

    袁夫人取了一块瓜,尝了一口,又甜又凉,果然是消暑佳品。她瞥了袁权一眼,含笑道:“阿权,你这一路走来,带了多少冰?”

    袁权笑笑。“姑母不用担心,我已经和沿途的冰肆联系好了,会及时补充。你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我为你解释,其实这冰不值什么钱的,就算是普通百姓,只要舍得,偶尔也要买点冰消暑的。”

    “还有冰肆?”

    “是啊,过了浚仪就能看到了。”袁权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这些从幽州来的冰都是船运来的,所以冰肆也基本都集中的几条主要水道的两侧,方便楼船卸货。冰不是商人们的主要利润来源,不卖也会化掉,所以大多售价都不高,最贵的时候大概百钱一石,最便宜的时候只有二三十钱,算是半卖半送。大的楼船需要一千五六百石冰压舱,小的也需要七八百石,所以刨去成本,也就赚二三金,相对于楼船上的货物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零头。

    杨彪忍不住问道:“最小的楼船也要近千石的冰压舱,现在海商的船都这么大?”

    “那当然,走海路的船不能小,一是禁不住风浪,二是利润太薄,所以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都会选择大一点的船。现在最大的船就是二千石的,不过很快就会有更大的了。”

    “这些走幽州的楼船是官营还是私营?”

    “私营。船官只卖船,还可以分期付款,姑父有兴趣买几艘船做生意?”

    杨彪没心情和袁权开玩笑。“既然这些楼船都是船官的,为什么要卖给私人?如果由官府专营,实行官榷,岂不是能定得高一点,赚得更多?”

    袁权眨眨眼睛,面带微笑,却不说话。袁夫人白了杨彪一眼。“身为四知杨公的子孙,你这么说话就不觉得脸红吗?”

    “这有什么脸红的,我又不是谋私利。”杨彪理直气壮。“若豫州能早日恢复元气,不就能支持朝廷了么,司徒士孙君荣(士孙瑞)、大司农周嘉谋(周忠)现在可都为钱粮愁断了肠呢。前几天在河南,河南尹周伯奇(周异)可说了,今年钱粮都被黄子琰作战消耗一空,很可能不会有多少粮食入关。阿权啊,你跟姑父说句实话,豫州有钱粮吗?”

    袁权眨眨眼睛。“姑父,黄子琰用兵,进攻的可就是豫州。他的兵要吃粮,豫州的兵也要吃粮的。”

    “既然豫州也缺钱粮,那为什么不实行官榷,还让私商经营这些利润丰厚的生意?你刚才可说了,二三金对楼船上的货物来说是微不足道的零头,那一楼船货物获利至少在百金以上吧?如果实行官榷,至少能涨一倍。”

    “如果实行官榷,就没人买得起冰了,楼船只能空回,白白浪费运力。就算运冰,这些冰也进了某些人的腰包,不仅普通百姓无缘分享,官府也未必能收到多少税。”

    杨彪愕然。袁权接着说道:“姑父,官榷向来只是应急之法,只是朝廷贪其利,由应急变成了常例,对民生而言,官榷弊大于利。有钱的人家也许不在乎,谁会在乎盐价、酒价的波动啊,可是对斗升小民来说,这增加的几十钱很可能就会逼着他们卖地,最后甚至卖儿卖女,最后变成流民。”

    杨彪有些不高兴。“你把我当成桑弘羊那样的酷吏了?”

    袁权欠身施礼。“姑父学问渊博,又有多年的仕宦经验,深明吏治,绝非不谙世事的书生可比,当然也不是桑弘羊那种唯利是图的酷吏。不过,姑父知道普通百姓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又要交多少赋税吗?”

    第1554章 下马威

    杨彪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袁权的用意并非说他不体恤百姓,而是说他凡事都以朝廷为先。他当然要以朝廷为先,他这次来就是做朝廷的使者,为朝廷决策提供参考,免得朝廷下了诏却被孙策驳回,颜面尽失。朝廷已经尊严扫地,不能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丢了。

    但他也无法反驳袁权。天下大乱的根源是人祸,不是天灾,世家豪强的贪婪导致土地兼并越演越烈,百姓失去土地,成为流民,朝廷失去财赋,既无力抚恤百姓,也无力镇压扰乱,世事就这么一步步的崩坏,所有有良知的人都痛心无比,却有无能为力,要想解决眼前的困局,似乎只有实行官榷,朝廷有了财赋才能力挽狂澜,才能重整旗鼓。

    可官榷却是与民争利,违背儒家信仰的酷政,向来为读书人所鄙视。桑弘羊是武帝朝的重臣,但他史书无传,读书人用无视和遗忘来表示对他的贬斥。如今孙策让利于民,与民休息,他却要实行官榷,做一个桑弘羊氏式的酷吏,就算事急从权也有些无法启齿。

    杨彪犹豫了片刻,缓和了语气。“事事以民为先当然是善政,只怕知易行难,急切间难以施行。”

    “不知姑父所指为何?”

    杨彪屈起手指,轻轻扣了扣面前的案几。“豫州民生维艰,你却如此大张旗鼓,虽说是一片孝心,可是开销太大,我与你姑母心中不安啊。”

    袁权笑了起来,面若桃花,嘴角微抿,既有晚辈在长辈面前的俏皮淘气,又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得意。“姑父说对了一半。”

    “怎么一半?”

    “为了迎接姑父、姑母,的确花了些钱。虽说是公私两便,也是我作为后辈的应尽之礼,终究是一份支出。”

    “那另一半呢?”

    “这些钱既不从豫州牧府支出,也不从汝南太守府支出,甚至不需要沿途亭邮提供免费食宿,花的每一个钱都是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袁夫人大吃一惊。“阿权,你现在这么有钱?”

    “也算不上有钱,只不过姑母难得回乡,我总不能吝啬了,让姑母担心,以为我过得不好。前几年的确过了些苦日子,不过现在已经熬过去了。”

    袁夫人叹了一口气,不满地瞅了杨彪一眼。袁权说的苦日子自然不仅仅是生活上的困苦,还包括其他的,作为袁权的姑父,杨彪几乎没有给过他们姊弟任何意义上的帮助,为了这事,她和杨彪不知道吵过几次。现在袁权当面抱怨,她也只能忍着。

    杨彪心虚地挪开了眼神,看向外面的骑士。“阿权,你谦虚了。姑父虽然见识少,却也知道养兵不易,你这近千人的军械就值不少钱呢。”

    “人是先父留给我的遗产,军械是我自己作坊生产的。”袁权淡淡地说道:“姑父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总共有四千部曲。虽然算不上什么精锐,勉强还看得。”

    杨彪张了张嘴,嗓子有些干涩。“四……千?”

    袁夫人也忍不住问道:“阿权,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部曲?”

    袁权面带微笑。“姑母,我刚才说了,这是先父留给我的。我又不行军作战,哪来的损失,当年他留给我多少人,现在就多少人了。”

    “孙伯符没动用?”

    “他有江东子弟兵,没必要动用我的部曲。”袁权笑笑。“这些人就是保护我们姊弟的。当然,如果我的夫君遇到了麻烦,我也不会吝惜,管他是谁,哪怕是同归于尽,也要拼一拼的。”

    袁夫人点点头。“没错,这么好的丈夫,的确值得你珍惜。”

    杨彪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阿权,你还没说你哪来这么多钱,能养四千部曲?”

    “姑父莫非忘了,我有作坊,主要生产军械,也兼做一些农具,利润还可以。这几年接连大战,军械供不应求,我们赚了一些钱,当然,还有很多钱是账面上的,要好几年才能收回来。我将作坊的股份卖了,折成现钱,要不然还真摆不出这排场。姑母,我这可是实话,你千万别见气,以为我哭穷。要不是姑父追问,我是不会说的。”

    袁夫人忍俊不禁,伸手轻打了袁权一下。“你这孩子,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总不能享受了你的招待,还要说难听的。”说着,和袁权眨了眨眼睛会心而笑。

    杨彪闭上了嘴巴,一声不吭。他又不傻,岂能听不懂袁权的话外之音。孙策没钱,他不仅没钱,还欠着一大笔债,要好几年才能还完。所以嘛,要赋税,没有。要开战,奉陪!

    这倒好,厚着脸皮,不远千里的赶来,连孙策的面还没见着,嘴先被堵上了。

    杨彪不吭声了,袁权却不罢休。“姑父,朝廷对矫诏案的事怎么说?一年又一年,该有个结果了吧?”

    杨彪没好气的瞪了袁权一眼。“这是朝廷的事,也是你一介女子能问的?”

    “朝廷的事女子不能问,女子的税赋是不是也不收?”

    “你……”

    袁权抿嘴而笑,向杨彪欠身致意。“姑父息怒,我只是玩笑。不过……”她顿了顿。“姑父到了豫州,这样的话最好不要说,尤其不要当着女子的面说。你如果把女子与小人等量齐观,难免真有人不顾体面,以小人手段待你。”

    “是么?”杨彪冷笑,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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