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权如释重负。“他就算了吧。那么大的个子,和一群孩子挤在一起拿厌胜钱,不合适。”

    孙策点点头。袁权姊弟三人继承了袁术,都有一副高挑的身材,袁耀已经有七尺多了,再长两年,估计能有八尺左右。“那就让他出仕吧。你觉得他是从文好,是从武好?”

    袁权诧异地看着孙策。孙策神情从容,不像是开玩笑。见袁权看他,他笑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会将他当弟弟看,将来得了天下,还要封他为王。”

    袁权静静地看着孙策,嘴角微挑,银牙轻咬。“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准话,你那天究竟醉没醉?”

    孙策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自己为这件事骗过袁权一次,不禁哈哈大笑。

    “酒不醉人人自醉。”

    “信你才叫见了鬼。”袁权哭笑不得,心里却甜滋滋的,眉宇间的愁云不翼而飞。“既然有王可做,还带什么兵,他也没那本事,就让他做点轻闲的事吧。”

    “你挑一个。”

    袁权托着腮想了一会。“政务堂如何?他书读得还可以,最近跟着姑父他们整理官制,做些杂务,也算是帮了些忙。”

    孙策很满意。只要不涉及到袁衡的正妻之位,袁权还是那个善解人意,顾全大局的大姊姊。“那就让他跟着姑父历练几年,将来外放做个太守。”孙策忽然心中一动。“你在太湖时,是不是常去姑父那儿?”

    “当然。姑父离家万里,德祖又不在身边……”

    孙策抬起手,打断了袁权,眼角带笑。“姊姊,我不是说你不该去,只是你那位姑母可是个见过世面的狠角色。她生在袁家,嫁到杨家,那份富贵气可是与生俱来,天下有几个人能入她的眼?我看到她都有些不自在,阿楚她们想必也不例外。”

    袁权愣了片刻,想起黄月英和冯宛的眼神,如梦初醒。“我疏忽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这就叫灯下黑。”孙策意味深长地说道。“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盲点,你我都不例外。”

    ……

    太湖,大雷山栈桥。

    小船缓缓靠岸,摇船的渔夫跳上岸,拽着缆绳,固定好船。在岸边等候的袁耀毋须吩咐,抢上前去,扶着赵岐的手臂。“赵公小心,太湖雾气大,地上有些湿滑。”

    赵岐上下打量了袁耀两眼。“你是公路之子?长这么高了?”

    “赵公记性真好。小子袁耀,字伯阳,在洛阳时曾面受赵岐教诲。”袁耀面带微笑,扶着赵岐上了岸。杨彪和黄琬赶了过来,向赵岐躬身施礼。赵岐在岸上站稳,扶着袁耀的手臂,定了定神。九十岁的人了,毕竟不如年轻时,坐了一会儿船就有点晕。

    “赵公,一路上风景如何?”黄琬笑眯眯地问道。

    “且喜且忧。”赵岐叹了一口气。在陆康的陪同下,他由秣陵经湖熟、句容、曲阿,一路走一路看,用了七八天时间才到吴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到的这一切让他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眼前这一切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盛世前兆,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育。担心的是民心所向,江东之人眼里已经没有朝廷,或者说他们已经把孙策当成了朝廷。

    “几分喜,几分忧?”黄琬追问道。

    赵岐瞅瞅黄琬。“公琰希望是几分?”

    黄琬大笑,伸手相邀,陪着赵岐向前走,五十多岁的他在赵岐面前像个顽皮的孩子。“赵公用一生心血注《孟子》,践行孟子之道,你的大作尚未竟稿时我就拜读过,如今印行天下,更是置诸案头,朝夕揣摩,窃以为赵公不愧是党人中坚,所注的每一字都是为我党人发声。”

    赵岐苦笑。“这么说来,公琰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枉此生了?”

    黄琬微微一笑。“赵公,我党人前仆后继,死不旋踵,岂是为了自己的一生?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郤,忽然而已。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太平,这才我感到庆幸的事。”

    “公琰觉得太平可期,我却担心只是水中之月,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黄琬回头看看赵岐。“赵公,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你期颐之前,天下太平。”

    赵岐沉默不语,随着黄琬、杨彪向前走。他们经过长长的栈桥,踏上山坡,在小径间缓缓而行。吴郡的春天来得早,山上的树叶已经泛了绿,一朵朵、一丛丛的小花在树林间绽放,大雷山披上了春装,阳光普照,温暖明亮。树影如烟,在阳光中浮动着淡淡地雾气,漫步在山道之上,仿佛在画卷中穿行。

    来到杨彪住的小院前,赵岐停住了脚步,转身远望。山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几只渔船点缀其间,远远的传来欢快的渔歌,一片太平景象,让人心醉神迷,忘却尘世。

    “公琰,你知道天子西征大捷吗?”

    “听说了。”黄琬淡淡地说道。

    赵岐转过身,看着黄琬,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不忍。“那你还觉得太平可期?”

    黄琬点点头。“天子若为尧舜,能行禅让之事,自然是最好。若以为凉州羌胡堪用,以暴侵仁,胜负也不过三五年之间的事,何惧之有?赵公别忘了,初平二年,吴侯在南阳一战歼灭两万凉州精锐。”

    “以暴侵仁?”赵岐品味着这四个字,看着黄琬的眼神中充满了惊讶。“公琰,你是这么想的?”

    黄琬转身,直视赵岐,眼神凛冽起来。“赵公从关中而来,行程四千余里,过四州八郡,见过的百姓成千上万,谁行仁政,谁行暴政,谁是衣冠华夏,谁是左袵蛮夷,还分不清吗?赵公,你虽是关中人,却是饱学儒者,总不会愿意与羌胡为伍,食酪卧毡吧?恕我直言,我是不愿意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琬蒙赵公之教,奉孟子之道,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深以为然,若赵公悔前作,弃民与社稷不顾,一心为君,请容琬告退,免洗耳之累。”

    第1861章 老臣心

    赵岐知道黄琬脾气不好——党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赵岐本人也一样——但他还是没想到黄琬会如此激烈,甚至要和他断交,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杨彪见状,连忙劝道:“公琰,你这是何苦呢?君子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有什么事可以商量嘛。”

    “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能商量。”黄琬怒发冲冠,厉声道:“从来只有夏变夷,哪有夷变夏的?凉州百年战事,几乎耗尽国本,现在却引凉州羌胡入旧京,他这是要做蛮夷之君吗?”

    赵岐哼了一声。他也对天子之举不甚赞同,只是他身在朝廷,也知道朝廷的难处,无法像黄琬说得这么轻松。况且黄琬这么说难免夹杂着关东人莫名其妙的傲慢,身为关中人,他对此不能认同。

    “公琰,凉州才有几十万人?入关中的不超过十万,而且大多以汉人为主,真正的羌胡还没有长水营的骑士多。你总不会觉得凉州人都是蛮夷吧?”

    黄琬冷笑,不予置评。

    “况且真要说是蛮夷,你也别把自己当什么华夏衣冠,荆楚向来不以中国自居,即便是今天,江夏也有蛮夷杂处,并不比凉州好到哪儿去。”赵岐说完,怒气冲冲地一甩袖子,也不理黄琬,举步入门。

    黄琬被赵岐说得勃然大怒,追上去理论。杨彪见状,无奈的摇摇头。这些党人啊,就是太冲动,脾气一上来,逮谁咬谁,不分敌我,一视同仁。

    来到堂上,袁夫人出来拜见,黄琬也不好当面开撕,只好忍着。赵岐和杨彪、袁夫人说了一件事:天子有意送回袁隗等人的尸骸,让他们安葬在汝阳的祖坟。这件事已经考虑了很久,但一直没能落实。这次他东行,天子又提到这件事。

    说起袁隗等人,袁夫人悲从中来,忙不迭的答应了,让袁耀去找袁权商量。

    杨彪有些奇怪。“赵公,既是朝廷美意,可曾与吴侯商量?”

    赵岐有些尴尬。他本来是应该和孙策讲的,只是发生了点意外,他不得不装晕避战,也没机会开口。见赵岐神情窘迫,黄琬忍不住插嘴道:“天子莫不是想以此为条件,逼吴侯放权吧?如果这么想,未免天真了些。”

    杨彪、袁夫人也有点担心。他们都很清楚,让孙策让权是不可能的事。袁隗等人反正已经入了土,早一天搬晚一天搬没什么区别,等孙策攻入关中再搬也不迟。

    赵岐被黄琬怼得火大,也忍不住说道:“公琰,你又何尝不天真?吴侯虽然善战,又新得了半个幽州,朝廷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且不说关中四塞,易守难攻,并凉精锐天下闻名,就说吴侯三面受敌的形势,你觉得他能轻松入关吗?若是能不战而天下太平,何乐而不为?”

    “听赵公这意思,天子这是打算禅让?”

    赵岐一声轻叹,摩挲着大腿,沉吟了片刻。“天子能不能禅让,我不敢说,但天子无意开战,我还是有点把握的。公琰,文先,如果天子封吴侯为王,入朝执政,能避免刀兵吗?”

    杨彪和黄琬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都是老臣,清楚异姓封王的意义。黄琬略作思索,问道:“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的想退?”

    赵岐摇摇头。“我不知道。实话对你们说,这不是天子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揣测。”他抚着胡须,眼神闪烁了片刻。“我在想,如果吴侯真的顺应天命,当鼎立新朝,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如果能行禅让之事,不管是天子主动的还是被迫的,不用流血漂杵,未尝不是好事。”不等黄琬说话,他又说道:“当初袁本初若是肯去长安,天下形势也未必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黄琬心有同感,难得的没和赵岐较劲。当初王允曾经提议让袁绍入京主政,袁绍没有同意,一心想以武力夺取天下,结果反被孙策击败。如果他当时入关中,结果肯定不会是这样,说不定还要比天子眼下的境遇好一些。如今孙策成了朝廷劲敌,兵强马壮,但关中易守难关的形势并没有变,孙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他能入朝主政,君臣相睦也好,君臣反目也罢,只不过是朝堂上的争斗,不会涉及到普通百姓,纵使流血也有限。

    大战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文先,你觉得……有可能吗?”

    杨彪捻着胡须,沉吟着。“如果天子真有此意,我觉得……至少可以试试。”他抬起头,看看黄琬,又看看赵岐。“赵公,你不妨上书天子,试探一下天子的心思。”

    赵岐白眉掀动。“那吴侯这边呢?”

    “我去试试。”袁夫人说道:“吴侯虽然善战,却不是好战之人。”她一边说一边对杨彪使了个眼色。杨彪心领神会,也附和了几句。黄琬也没有拒绝,虽说他对天子没什么留恋,却也不反对尝试一下。

    几个人商量了一番,赵岐随即写了一封奏疏,将他沿途见闻详细的说了一遍,隐晦地建议天子封孙策为王,避免直接冲突,交由袁夫人带着,送往秣陵。如果孙策同意,就由邮驿送往长安。孙策从幽州得到了马匹,邮驿的速度有保证。如果不同意,那这封奏疏也就没必要送了。

    赵岐随即问起了士孙瑞。士孙瑞被孙策软禁在大雷山,倒也清闲,除了不能出营之外,并不排斥外人探望,杨彪、黄琬就经常和他见面。赵岐也去大营看他。得知天子西征大捷,又听了赵岐等人的计划,士孙瑞也觉得可行。只不过他没有赵岐三人这么乐观,在他看来,天子同意禅让的可能性非常小,他与孙策之间必然有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区别只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战场上。

    士孙瑞经常与杨彪、黄琬见面,知道他们在整理官制,建议他们将整理好的文稿抄录一份一起送往长安。如果天子能够接受新政,将来与孙策相处也容易些,说不定真能君臣相得。

    杨彪觉得有理,但官制史的文稿很多,来不及抄录,他就亲自执笔,写了一封简述,由袁夫人一起带给孙策过目。最后送不送往长安,由孙策自己决定。

    几个老臣一拍即合,各司其职。王朗、袁耀等人也跟着帮忙。

    两天后,袁夫人就带着厚厚的文稿起程了。

    第1862章 天真的老夫人

    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住。袁耀起身,撩开车帘,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袁权,不由得轻笑一声。

    “姑母,姊姊来接你了。”

    袁夫人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缓缓起身。“唉哟,总算到了。”伸手扶着腰,皱了皱眉,叫住正准备开门的袁耀,示意他别急。袁耀目光一闪,随即明白了,转身拉开车窗,向站在门口的袁权招了招手。

    袁权走了过来,春光满面,道了一声“姑母一路辛苦了”,伸手去拉车门,却没拉开。她诧异地看了袁耀一眼。袁耀很无辜,背着袁夫人使了个眼色。袁权随即明白了,瞪了袁耀一眼,一转脸,笑容更加灿烂。“姑母,你来得正好,早上刚买了几尾江鱼,在别院水缸里养呢,我引你去尝个鲜。”

    袁夫人有些失望。“吴侯不在府中?”

    “他啊,去玄武湖练兵了。”袁权说着,叫过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侍卫转身去了。袁夫人无奈,只得让袁耀开门。袁权上了车,在袁夫人身边坐下,揽着袁夫人的肩膀,啧啧夸了两句。“这太湖的水就是好,才几天不见,姑母这气质越发的好了。”

    “巧言佞色。”袁夫人瞋了袁权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嫁夫随夫啊,敢拿姑母开玩笑了。”

    袁权掩嘴而笑。“姑母,你可别这么说,前些天他还说了呢,看到你就犯怵。要是知道你来了,不知得紧张成什么样了。”

    “他怵我?”袁夫人撇撇嘴,不以为然。“我很凶么?”

    “姑母是不怒自威啊。”袁权轻拍袁夫人的肩膀。“你看,他一个战无不胜的小霸王都怕你,还有谁不怕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现在毕竟是一方诸侯,姑母以后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袁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她太清楚袁权的性格了,如果不是事情很严重,袁权不会一见面就提醒她。可是她想来想去,似乎并没有对孙策特别严厉的时候,袁权这话又是从何说起?难道是孙策有了黄月英和那什么长公主,冷淡袁权了?这个可恶的小子。好色已经很可恶了,居然还敢喜新厌旧?当初是他一心想娶袁权,现在又始乱终弃,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原本对孙策接二连三的纳妾就不满,见袁权受了委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姑母,这次来秣陵有什么事,这么急?”

    袁夫人想起正事,忍着不快,将赵岐到了太湖,与杨彪、黄琬商量了一个对策,希望能避免大战的事说了一遍,又让袁耀取出那些文稿。袁权很惊讶,将赵岐的奏疏看了一遍,又重新叠好,收了起来,面色平静地问道。

    “姑母觉得可行?”

    见袁权不像想象的那么热情,袁夫人有些失望。“你觉得不好?”

    “我不太懂那些权谋,不敢置喙。我只是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去长安执政。”袁权斟字酌句地说道:“虽说新政是他首倡的,但他亲自负责的并不多。就算天子同意,让他去长安执政,难道还能让他把那些人都带去?如果是这样,那天子岂不只剩下一张御座?”

    袁夫人不以为然。“他既然是执政,开府治事,当然要将掾属带去。到了长安,他不仅能用现有的掾吏,还能征辟长安的人才为吏,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啊。阿权,你想想那几位大将军,哪个不是权倾朝野,府中人才济济?”

    “可是那几个大将军没有一个善终的。”

    袁夫人一时语噎,转头瞅了袁权一眼,又道:“你也太小心了。你家这位可不是窦武、何进,天子不被他杀了就不错了,还能杀得了他?到了长安,他想做周公做周公,想做霍光做霍光,想做王莽做王莽,谁拦得住他?实在不行,像你阿翁一样放火烧了皇宫,他也是干得出来的。”

    袁权掩着嘴笑了起来,又道:“既然如此,那天子能同意吗?”

    “天子不同意,那就是天子的问题了。”袁夫人云淡风轻的摆摆手。“试试又何妨,反正他也没什么损失的。阿权,这文章还是可以做一做的,收买点人心也是好的。”

    “这倒也是。”袁权没有再争。她不看好这个计划,却也不能当面泼姑母一盆冷水,还是和孙策商量一下再说。她转向袁耀,将孙策的安排说了一遍。袁耀听了,欢喜莫名。袁夫人听说孙策将袁耀与孙家子弟一般看待,承诺将来封王,心里舒坦了不少,觉得孙策虽然花心好色,却还是知恩图报的。

    “阿权啊,就是委屈你了。”袁夫人抚着袁权的手,感慨不已。

    袁权一头雾水。“姑母,这话从何说起?”

    “姑母面前,你就别强颜欢笑了。跟我说说,他是不是有了新妾,就冷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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