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东方碧仁半醉着出现在新府门前。薛浅芜看到他醉的样子,心里不大欢喜,因为在她心中,哪怕逢着多大变故,东方爷都应是有主见的,淡然谈笑之间,就能解决一切难解之事。而他三番两次,以酒买醉,薛浅芜担心之余,怎能高兴起来?

    扶他回房,薛浅芜皱眉问:“这些日不见你,哪里去了?”

    东方碧仁醉着眼朦胧道:“我快要奉命成婚了。”

    薛浅芜听得心中骤紧,面色却很平静地道:“恭喜成为新郎。”

    东方碧仁似醉还醒,问道:“你不难受?”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薛浅芜的双眼有些模糊,吸吸鼻子,带笑说道:“你我各有自己命宿,你娶你的公主娇妻,我过我的逍遥日子,各自有路罢了。”

    东方碧仁道:“你非得这样伤我吗?”

    薛浅芜的心,痛得尖锐,强撑着道:“你让我怎么做?跑到宰相府大哭大闹吗?我有什么资格,我凭什么身份?”

    东方碧仁黯然不语,过了许久,他问了句很蠢的话:“如果……不可推却,你会不会同意做我的妾?”

    妾这个字,若从别人口中说出,或许稀松平常,然从东方爷嘴里道出来,就如一把带刺的刀,绞得薛浅芜胸腔直痛。

    说不出来何种难受滋味。仿佛眼里含了砂子,喉中有了粗碜似的,揉也不是,咽也不成。

    薛浅芜发愣道:“你做什么,我都依你!只为自己的心!唯独这事,我依不了你,为的也是自己的心!就算在一起了,你我都不快乐,这种结合又有什么意义?何况公主即使允许你有妾侍,你的母亲允许你娶二房,那可能是我吗?”

    东方碧仁闭上眼,一脸疲惫地抱着她,怜惜地道:“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几天时间……丐儿,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薛浅芜硬着脸道:“整个王朝,都知道公主要嫁给最优秀的东方爷了,你悔婚,公主怎么过?我倒是无所谓,一介草茉,身份低微,从哪儿来,还从哪里消失就是!公主却不一样,你们都背负得太多……”

    东方碧仁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难过。

    经历了一份真,想要摆脱这份感情,苦是一定要受的吧。日后不见,他有如花美眷,又有事业加身,慢慢地,这份伤痛就会埋葬了吧。

    所有一切,都抵不过时间尘封。最是淡泊流年,最是残酷流年。

    过了很久,薛浅芜亦和他相拥在了一起。彼此的心跳那样近,忽而却又飘渺了去。直到有人敲门传话,说是梅老夫人片刻不见儿子,再度病情复发,才把二人拉回了现实世界中。

    薛浅芜替他理了理起褶皱的白衣,让他回府照顾母亲。东方碧仁眼里,忧伤深沉,如同暮色降临在山岗的那抹苍寂,他捧着她的脸,坚定道了一句:“等我……”

    薛浅芜目送他离开,立在门口,不想回屋。秦延早也听说了这件事,不知该当如何宽慰,站在距离薛浅芜不远的地方,一样凝眉默然。

    薛浅芜自言自语道:“他让我等……等待可以多久?何时是个尽头?只怕很多感情难以遂愿,便是输在了这个等字上。”

    “嫂子不要伤心,峰回路转,一切都会有解决办法的。”秦延只能说些虚无的话。

    薛浅芜笑了笑,对秦延道:“我想去趟鞋庄,你要不要随我去了?”

    秦延闻言,惊觉自己确有些时,没去过那儿了。主要是为东方爷和嫂子的事情担忧着,又负责嫂子的人身安全。薛浅芜的心情不好,这数天来,宅的时日居多,秦延就也不远不近守着,尽着侍卫职责。骨子里刻着忠字,于情于爱的分量上,倒似淡了很多。

    现下听薛浅芜说,要去坎平鞋庄转转,秦延猛地一个激动,连连应道:“出去走走好啊,多散散心好啊。”

    来到坎平鞋庄,绣姑正在忙着,听说丐儿妹妹来了,平日里的淡漠一扫而光,迎上来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仔细打量,终是没说出一个字。

    也许她们之间,千言万语已不需要声音传达。薛浅芜忽然产生了一种喜逢亲人的感觉,靠在绣姑肩上,委屈地哭起来。

    绣姑忙摒退了众人。薛浅芜哭得那样恣肆,泪水混着汗水,以及夏末秋初特有的风尘仆仆,汇成一片脏兮兮的泥沙河,从她脸上流过。

    绣姑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脊背,另一只手细心为她擦着眼泪,撩起她额前的头发。

    哭得累了,薛浅芜傻兮兮地问一句:“姐姐,要是有一天,东方府没我的立身地儿了,你会欢迎我回来吗?”

    绣姑说道:“这儿是你的家,你想回来,我随时都欢迎!就怕你不回呢!你的那处‘浅坞宫’,每天我都让人打理一遍,就是怕你哪天回了,案上床上积灰厚厚一层,不成样子!”

    薛浅芜用袖子抿了一把泪道:“这样我就不怕无家可归了。”

    绣姑体贴地看着她,轻声问道:“与东方爷发生什么矛盾了么?外界传言皇上指婚素蔻公主给东方爷,难道是真的了?”

    第一贰七章沙砾碜心间,何以度流年(中)

    “还有假的不成?”薛浅芜肿着眼,扳着手指算了一下,心酸地道:“还有七天,他们都该成亲了!”

    绣姑唬了一吓,却不知说什么好,只交待道:“这样好了,接下来的几日,我不放心,你就暂且住在鞋庄!你肯定也不想看到东方爷成为她人的新郎,干脆眼不见为净,咱躲得远远地,跟我学习如何做鞋,顺便把太后想要的那种鞋,一同研制出来……”

    薛浅芜点点头,疲倦地道:“心无所依时,不管做什么,都是打发无聊时光罢了!”

    绣姑摇头反对:“其实不然。那是因为你把感情当成了心之依托,你若像我这样,把喜欢的事业当成依托,就不会患得患失,觉得镇日无聊了。”

    “可在别人眼中,你这也是很无趣的。”薛浅芜道。

    绣姑笑道:“你打心底里觉得不无聊就行,何管别人有趣无趣?”

    薛浅芜不做声了。思来想去,决定找件正经的事做做。可以当成娱乐,也可当成职业,关键在于,能够修心养性,不让她再胡思乱想就行。

    绝对不可能是做鞋,她八辈子与这活沾不上边儿,提供一些灵感思路还行,若是让她亲自捏针,那绝对是折磨。她不适合在安静中修身养性,而适合在动中融乐生命。

    所以,绣姑想让这个妹妹学着做鞋,只怕要白费心了。

    薛浅芜冥思苦想大半天,也没想出适合自己的。偶然看见在树荫中来来回回蹦着的鸟雀儿,一个很诡谲的念头冒了出来。她招呼来秦延,问道:“你玩弹弓的水准儿怎样?”

    秦延不明就里,心中纳罕她为何问起了这个,同时看着绣姑脸色,实诚答道:“小的时候,常用弹弓打鸟,和伙伴们比赛,连发八十一环,看谁打死得多,然后把鸟儿褪了毛,穿成串儿烘烧烤吃……”

    说到这儿,秦延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补充道:“跟了东方爷后,他不怎么吃荤,也不主张射杀这些生灵,我只好把那些弹弓之类的玩意儿全扔掉了!一晃这好多年,都没再摸过弹弓之类了。”

    薛浅芜道:“但凭你的准头,现在就算不用弹弓,随意捡起一块石头,一个蒺藜,能击中吗?”

    秦延思量了一会儿,笑道:“这个真没试过!不过若是用箭,百步穿杨还勉强可以的!”

    薛浅芜拍手道:“你既有此绝技,教我一下如何?”

    绣姑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不上沙场杀敌,学那个干什么?”

    薛浅芜神秘道:“我意不在学那个,只是想练练眼力的准确度……”

    “你的眼力还不好吗?”绣姑秦延齐声问道。

    薛浅芜答:“若是应付日常活动,足够好了;但是我想用来修身养性的那绝技,须有更敏锐的眼力才行!”

    两人听得愣头愣脑,薛浅芜跳跃性极大地道:“我想在院子里,种好多好多的枣树……”

    “又做什么?”绣姑戒备起来,质问她道。

    薛浅芜哭花了的灰土脸上,露出莞尔一笑,调皮地道:“制枣花糕酿枣花蜜造枣花酒啊!美食既可以解馋,也可以陶冶性情!”

    绣姑狐疑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表示不信。

    秦延也觉得怪,一般研究美食的,大多都是贤妻良母类型。像眼前这刁钻的促狭女,一会儿不找点儿事,就坐立难安的,怎么可能去种树做美食?不可思议!

    尤其是她刚刚受了感情创伤,只怕不会干些厨房里出入的营生。

    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薛浅芜咳了一声道:“我种大量大量枣树,实则是为了得到许许多多的枣核!”

    “你要枣核作甚?”绣姑睁着美目,不解问道。

    薛浅芜深思着回忆道:“我想练成一种‘枣核钉’的绝技!”

    忖着他们不懂“枣核钉”是怎样的内涵,薛浅芜找来了一颗珠子,含于口中,支支吾吾地道:“你们来看好了!”话刚落音,只听“噗”的一声,那珠子已被薛浅芜喷出,直打在了对面墙上。

    “你这是干什么?”绣姑摸了摸薛浅芜的脑袋。真担怕这小妞受到刺激,神经出毛病了。

    薛浅芜洋洋洒洒长篇大论道:“你们可以设想,把这圆润的珠子,换成犀利有棱角的枣核!如果我的眼力足够的好,能够把蚂蚁看成车轮大,想击在哪里,就击在哪里,岂非比神箭手还要厉害?如果我再修成一身内功,达到一定深厚程度,站在这里,能把口中的核,射到几十米外,甚至能够打穿墙壁,那又是怎样的一重境界?并且这个,还需要极强的技巧、韧劲以及修为!数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不倦不怠,才能得出正果!就像做鞋一样,枣核钉也是种绝活,讲求火候和层次的……这种修行,可以在静中进行,也可在动中进行,可以坐着进行,也可站着进行,甚至躺着侧着卧着悬着进行!至于我能修炼到哪一步,还请你们拭目以待等着!”

    绣姑听得懵了,浑身打个颤儿,很久才找回了自己声音:“听着好是毛骨悚然!倘若练成,你习惯成自然了,见人喷人见鸟喷鸟,所有东西在你口下,岂不变得伤痕累累?”

    “哪想到在枣花糕枣花蜜这样温馨甜美事物的掩盖下,竟是这样狠戾心肠!”秦延的语气中,有褒有贬有抑有扬,最后竟带了些任由之的意味,提醒薛浅芜道:“你的内力不足,只怕你不修炼这个,永远达不到多么高的境界!拿来玩玩,吓唬吓唬小孩子还可以,却是连半只鸟都伤不到!遇到东方爷那般的高手,硬接你九九八十一颗枣核钉,就跟玩儿似的!”

    薛浅芜大泄气,这个秦延,也太门缝里瞧人,看扁她了!薛浅芜暗暗赌气,将来一旦有些起色,就拿你当开刀的试验品!

    绣姑看她气鼓鼓的,看了秦延一眼,淡笑着道:“你打击她作甚?这次她要与你结梁子了!”

    秦延搞不懂了,实事求是也有错吗?真想不通,这些小姑娘的心思,都是怎么想的。因为话是绣姑说的,秦延听得耳际舒服,所以想归想了,终是半句不协调的都没再说。

    薛浅芜定看着他们。敏感地察觉到,那暗涌的若隐若现情愫。于是坚决不再当灯泡了,转身离开屋子,反手关上了门,留下一句:“多日不见,你俩好自诉诉衷肠吧,我就不杵在这儿了。”

    她和东方爷相处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如果有生之年,能和相爱的人多守一段时光,那么这每一刻,都是值得纪念的,洁白温柔,玲珑剔透。纵使由于种种迫不得已的原因,导致离合散失,可是夕情存在,旧念就在。

    薛浅芜逛到了后花园里,捡了一些类似陈年松子、核仁之类。在她未种枣树之前,除了买些枣子,大多数的时候,就只能用这些勉为其难地将就了。

    含了一颗枣核,薛浅芜优哉游哉地,迈着方步儿来到了碧螺塘畔。里面水草翠绿,有各种各样的鱼儿游来游去。

    薛浅芜玩心起,瞅准一条背带花斑的鱼,“嗖”的一声,把枣核钉正对准射出去。她心喜道,这傻鱼肯定被我击晕了。

    待水波平静后,睁大了眼往水底瞧,哪有半只鱼影?

    瞪了好久,才有另外一批鬼鬼祟祟的鱼,探头探脑游了过来。薛浅芜不甘心,把衣兜里能用上的武器都用上了,可惜使满劲儿,累得腮帮子疼,她的破枣核钉,终究是抵不过游鱼的灵活度。

    而在此时,绣姑秦延僵在屋内,双双拘谨,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秦延满脑子里,不知不觉想起那次见面,正赶上绣姑换衣服的场景,那玲珑的娇躯,又影像在了脑海中,黑脸变得通红。

    绣姑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啐了一口,不自在地说道:“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秦延啊了一声,下意识地说道:“我……我出去……”虽是这样说着,脚步却是半分不动。

    绣姑恼道:“磨磨蹭蹭什么?你不出去,我出去就好了!”

    话刚落音,真个儿从秦延身侧走了。秦延急了,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屋子,怎好喧宾夺主,让绣姑出去呢?

    于是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不避嫌了,习武之人到底粗鲁,一把拉住了绣姑的手臂。绣姑不期然他会如此大胆,骇得俏脸苍白,身子一趄,脚底一滑,整个扑倒在了秦延怀里。

    秦延只觉鼻端芬芳细腻,灌满了女儿家的娇香。面红赤耳之下,双臂不由自主,机械地搂着了绣姑。

    大概两人的思路都断了,一个愿搂,一个不动,局面就静静地僵持在了那里。绣姑甚至觉得在某种从未尝受过的气息笼罩下,头脑有些眩晕,身子也被一点点抽去了力气,绵软如醉,丝丝幸福如莲开放。

    这是着邪了么?绣姑伏在秦延宽阔的胸膛上,秦延慌乱忐忑、激动而又喜悦地圈着她,心跳渐渐合拍,似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般,融入谐调归一。

    薛浅芜消耗掉所有的枣核后,忘了当初为何出去,憨头傻脑往屋返来,一脚踢开了门。把门后不远处,沉浸在妙感的初恋情侣,惊得彼此放开。薛浅芜口齿有些不利索了,反应半天,道了一句:“怎么又这样了?”

    秦延尴尬极了,没话找话:“怎……怎……样了?”

    薛浅芜叹气道:“上次是一只手摸在腰间,这次换做两条臂缠腰间!还真是食髓知味,得寸进尺啊!受教了,受教了!”

    秦延一时没有听懂,绣姑性慧透彻,当即就明白了薛浅芜的意思,羞得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秦延想了许久,若有所悟,原来那一只手两只手的,是在打隐语啊。看着绣姑直不起头的可怜样儿,秦延挺直腰杆,咳了一声,挑眉对薛浅芜不自在道:“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把你和东方爷的场景都爆出来,那才惊掉全天下人满地的眼珠子呢。”

    薛浅芜听他提起东方爷,心里发堵,更不忍忆那些恩爱岁月,伤感道了一句:“你们好生聚着!我只拿些东西,一会儿就出去。”

    绣姑秦延对望一眼,不知怎样才能开导这个满腹情怀愁思的小怨女。眼睁睁地看她翻箱倒柜,乱扒了一阵子,不言不语,就出去了。

    绣姑秦延被她插一杠子,无论如何都没刚才的氛围了,一前一后跟了出去。不好打扰,却又好奇,远远驻足,看着薛浅芜的怪行。

    第一贰八章沙砾碜心间,何以度流年(下)

    薛浅芜聚精会神蹲坐在池塘边,仍是一吸一吐,好似在练蛤蟆功的样子,浑然不觉远处有人盯着。当喷完最后一颗核,既希冀又失望地往水里看时,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双眼一黑,径直一头栽了下去。

    却道为何?因她看到的不是鱼,而是在水下约半尺深处,仰面横躺着的南宫峙礼!一袭黑衣绽在水中,似夜魅里的水草那般诡异招摇,随着波纹一圈圈地晃荡着,却又不离他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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