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华嗯了一声:“把我的命给松哥,我也是愿意的。”

    乔容爬起来挨着她躺下:“嫂子,跟我讲讲你和松哥的事。”

    素华又嗯一声,绣珠轻手轻脚走出房门,从外面带上了门。

    “我父亲是一位秀才,在祁门的学堂里教书,他的学生很多,松哥十三岁入门拜师,跟几位师兄弟一起住在学堂旁边的小院子里,我那会儿十二,小他一岁,年节的时候,母亲做了好吃的就打发我过去送。”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避男女之嫌,总是拎了食盒过去,大咧咧站在门口招呼几位师兄:“今天有好吃的。”

    然后笑嘻嘻看着他们一拥而上,大声喊着让他们排队,分发好看着他们狼吞虎咽,骄傲得说:“圆子汤是我搁的盐,包子馅儿是我添的,绑粽子的线是我系的,月饼上的模子是我盖的……”

    师兄们笑她,说来说去你就是个打下手的,看她撅起嘴不高兴了,又哄她,多亏素华心灵手巧锦上添花,否则这些吃的就得缺点儿滋味,她就又高兴了,等他们吃得精光,收拾了碗筷拎起食盒转身回去。

    那天是端午节,母亲给她穿了鹅黄裙,头上双丫髻,系着红丝绒的头绳,两手提着一个大食盒,食盒过重,她走得摇摇晃晃,过门槛的时候脚下一绊,连忙去护食盒,食盒没倒,身子却一歪,心想坏了,准得脏了新裙子。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她睁圆眼睛看过去,扶着他的是一位蓝衫少年,脸白白的,眼睛里含着笑,干干净净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气。

    “没事吧?”他红红的嘴唇开合。

    她心里一跳一跳的,想说没事,只是摇了摇头,挣开他的搀扶,拎起食盒就走。

    他追了上来:“你一个小姑娘拎这么重的食盒,我来帮你。”

    说着话接过去看着她笑:“你是素华?”

    “你怎么知道?”她又睁圆了眼。

    “师兄们说素华过会儿准来送粽子,打发我到门口来看看。”他说道。

    “你是谁?以前怎么没见过?”素华歪头看着他。

    “我是新来的,我姓乔,叫乔松。”他笑笑,“素华,你叫我小师兄好了。”

    进了学堂,没有笑嘻嘻跟师兄们喊,也没有分粽子,红线绳系着的粽子是她包的,她也没有说,师兄们照例吃得狼吞虎咽,只有他很斯文,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笑说道:“系红线绳的是红豆沙馅儿的,最好吃。”

    师兄们七嘴八舌,这个说肉粽最好,那个说五仁的好,还有说枣泥的好,他笑着摇头:“红豆沙的最好。”

    她咬着唇笑了,看食盒空了,拎起来就走,他跟了出来:“空食盒也沉,我给拎回去。”

    从那日起,她隔三差五拎着食盒往学堂里跑,好几次跟学堂的饭菜重了,看着师兄们失望叹气,索性不拎食盒,拿着书过去请教,这个字怎么读,那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有时候说书读完了,还有可读的没。

    乔松总抢在前头为她答疑,也最有耐心,一字一句讲给她听,把自己爱看的书借给她看。

    那一年多,二人几乎每日见面,即便学堂放假,乔松也会晚回早来。

    寒来暑往又过一年,她十四了,母亲不肯再让她出门,她在绣楼中足不出户,绣花读书消磨闺中时光。

    盂兰盆会那一日,学堂放假,父亲陪母亲去佛寺上香,只留她在家中。

    她百无聊赖,坐下来拨弄琴弦,窗下忽有笛声相和,起身来到窗前探头去看,是他。

    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笑了,仰头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谁也不说话,两两相望,忘了时光。

    直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说声快走,他不动,她急得催促,我爹娘回来了,他慢慢后退几步,将手中紧攥着的东西扔了上来,是一颗石子,外头包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你爱听竹笛,我用半年学了一首曲子,我吹给你听。

    夜深人静的时候,有笛声传来,一首《牧牛曲》吹得磕磕绊绊总是跑调,可她听得入了迷,心里甜丝丝的,睡着后做的梦都是甜的。

    他又学着吹了好几首曲子,常在夜里遥遥吹给她听,她在绣楼上的日子不再孤单。

    又一年过去,她十五,迎来及笄之年。

    过年的时候,学堂里放了假,定在元宵节之后,正月十七开学。

    她知道,他一定会早来。

    正月十五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她最爱看雪,雪夜的时候偷偷起来打开窗户,拥被坐在窗前,一看就是一宵

    这次下雪却令她分外着恼,她心里空落落的,掐着指头算来算去,已经有二十日没听到他的笛声了。

    她闷头趴在床上,烦闷得想哭。

    夜半的时候,笛声突起,在寂寥的雪夜中分外嘹亮激越,她赤着脚跳下床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扇,窗下站着一个雪人,他喊了起来:“素华,是我。”

    “大雪天的,你怎么来的?”她急得探出半个身子。

    “我走着过来的,我着急,我急着要见你。”他仰着脸。

    “见我做什么?”她带了些哭腔。

    “我想你了。”他喊道。

    她愣住了,呆呆看着他。

    “我喜欢你。”他的喊声更大。

    “下这么大雪,我以为你来不了了。”她小声说道。

    他看着他,她也看着他:“我也想你了。”

    他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哽咽着:“我要娶你,素华,我要娶你。”

    “你等着。”他拔脚就跑,他跑到前门拍着门大声喊,“老师,师娘,学生乔松有话要说。”

    二老早已被后窗的喊声惊醒,母亲气白了脸:“这些孩子里,我最喜欢乔松,安静斯文,今日怎么跟疯了似的?”

    “无论如何,先让他进来,大雪天的,再冻坏了。”父亲说道。

    父亲不顾母亲阻拦,开门让他进来,他进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师,师娘,我喜欢素华,我要娶她,我受不了见不到她,我快疯了,我娘总骂我没出息,我就是没出息,我不想做官也不想发财,我只想到村中学堂里教书,每天都能见到素华,这辈子都和她在一起……”

    他说了很多,他的眼睛灼亮双颊通红,渐渐得,他的声音弱下来,他开始语无伦次,他说:“我不通音律,可是我想吹笛子给她听,师兄们说我吹得难听,我知道素华不会嫌我的……我想看看她,看一眼也好,可是只能看到窗户里的背影……眼看就要下雪,可我必须赶来吹笛子给她听,雪越下越大,我走啊走,我想着她,我看到她了,我在做梦……”

    咕咚一声,他一头栽倒下去,素华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把将他扶了起来,冲着发呆的父母嚷道:“他冻坏了,全身都是湿的,他在发高烧,他刚刚说的都是胡话。”

    母亲先回过神,急忙说道:“快,快请郎中。”

    父亲披了蓑衣匆匆出门……

    他醒来的时候,素华坐在他床前,他愣愣看着她:“原来不是梦。”

    素华摇头,他闭了眼眸不敢看她:“我在你的窗下大喊大叫,我敲开院门,跟老师师娘磕头,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那些都是真的?都不是做梦?”

    素华点点头,他懊恼不已,急得面红耳赤,半天说道:“老师和师娘该讨厌我了,我更见不着你了。”

    有眼泪从眼角渗出:“素华,虽则无礼,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那些话我想过无数次,我……你不要讨厌我。”

    “我父母答应了我们的事。”素华轻声说道

    他愣怔良久,猛一下坐起身,欣喜若狂道:“我这就回去禀报父母,请媒人上门求亲。”

    “等等。”素华低着头,“身子好了再回去。”

    “我听你的。”他看着她笑,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挣动一下,任由他握着,低垂着脖颈躲避着他的目光,声音细细说道:“真是个傻子。”

    病好后他回家去了,第二日白着脸失魂落魄而来,他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母亲态度十分坚决,他在母亲门外跪了一夜,毫无回转余地。

    他说父亲出远门去了,父亲宽和,会答应的,而母亲,总是听父亲的。

    老师说也好,可师娘不愿意了:“我的女儿不要这样勉强的亲事。”

    随后他的父亲亲自上门,甚至托县太爷前来求情,师母不见转圜,他的母亲更加坚决,亲事陷入僵局。

    二人再未见面,却谨守着内心,谁也不曾有过分毫改变,他依然每夜吹笛子给她听,他找来有趣的书捎给她看,捎书人是他的老师,她的父亲。

    书里夹着书信,父亲假装不知。

    僵持了三年,大太太提出一个条件,乔松若答应,就成全他和素华的亲事。

    “什么条件?”乔容问道。

    “让松哥答应成亲后到杭城去,跟着二叔父学着做生意,松哥说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太太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做上三年,你二叔若说不成,你就回来。”素华笑笑,“她逼着儿子去了杭城,还跟老爷说是我在逼松哥。”

    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猜疑,她一度以为松哥娶了个贪图钱财的泼悍妇人,待见到素华,那样文静秀丽,令人一见就心生好感,夜里晚宴上,她不顾大太太之威,仗义出头替母亲说话,她就更喜欢她了,如今明白真相,认定她为知己好友,当下靠着她感叹:“嫂子和松哥还真是波折,不过好事多磨,眼看已满三年,松哥回来后,你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是啊,我就盼着他回来呢。”素华笑着,心里轻唤一声松哥,等到二叔父脱离困境,你就回来,三年五载也好十年八年也罢,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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