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孙府门外,众人下了马车,叶先生笑着去了叶全家,其余人从偏门进去一路向里,小公子陪着到了东四面厅门外,止步微笑道:“船上的茶点简陋招待不周,采薇姑娘到我二姐姐院子里再用午饭,我就不作陪了。”

    “多谢小公子。”采薇笑道,“日后再有这样有趣的出游,你可要记得请我。”

    “那是自然。”小公子颔首答应着,转身进了西四面厅。

    “小公子等等。”采薇碎步追了上去,含笑说着什么。

    小公子看着她,看半晌红着脸点了点头。

    采薇回来的时候,二姑娘好奇问道:“你跟仲瑜说什么了?他脸都红了。”

    “我跟小公子说,他手绘的请帖清新动人,我十分喜欢,我听说二姑娘的上面是一幅小像,下回再有我的请帖,能不能也画小像。”采薇笑道。

    二姑娘嗯了一声:“于是,他红着脸说可以。”

    “是。”采薇捂了唇笑,“小公子可真是腼腆,老是脸红,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他就那样。”二姑娘笑道。

    说笑着进了青云轩,用过饭往外瞧了瞧,日头当空,正是一天中暑气最盛的时候,乔容笑道:“二位姑娘小憩一会儿,等凉快了再四处走走。”

    二人躺到榻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乔容与小丫头在旁打扇,不一会儿都睡了过去,采薇的小丫头打着盹儿,乔容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大睁着眼望着窗外,只盼着日头西移,潘妈妈能帮她认出人来。

    二姑娘与采薇醒来后,重新梳洗换衣,来到院子里阴凉处喝茶闲谈,待暑气消散起了凉风,带她在内宅中各处游逛。

    她们很是悠闲,乔容却觉度日如年。

    总算等到日头西落,采薇笑说道:“时辰不早了,姑母也该派人接我来了。”

    “我打发人送你就是,不用来接。”二姑娘忙道。

    “姑母说我两度来府上叨扰,心中过意不去,特地派人过来拜见太太,接我只是顺便。”采薇话说得十分妥帖,想来是与钟二太太提前商量好的说辞。

    乔容更加紧张,突听身后有人喊二姑娘,是朱大娘的声音,忙停步回头。

    朱大娘赶过来笑道:“太太的吩咐,钟府来了人,已到门上,请二位姑娘到仁寿堂去。”

    到了仁寿堂,潘妈妈还未到,孙太太已在台阶上等候,不大的功夫,杏花陪着潘妈妈迈步走进,身后两个小丫头,各捧着一对红漆礼盒,不说里面装的什么,单单四个漆盒就十分贵重。

    潘妈妈含笑往里,孙太太下了台阶相迎,面对面的时候都愣了一愣,潘妈妈先回过神福身下去,微笑说道:“见过孙太太,我们太太说,表姑娘两次相扰,心中十分过意不去,特意打发老奴过来致谢。”

    孙太太忙笑着扶起她来,客气说道:“难得孩子们合得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来什么叨扰不叨扰,这位妈妈快请进屋说话。”

    乔容冷眼旁观,潘妈妈与孙太太见面,除去刚刚微一愣神,跟见了别的太太并无二致,显见二人并不认得。

    进了屋中,两个小丫头将礼盒放在桌上,潘妈妈笑道:“二太太说了,孙大人贵为通判,什么也不缺,不如送些俗的,就送杭州四宝,可送剪刀不吉利,换成了西湖龙井,望太太不要嫌弃。”

    “哎呀,瞧瞧钟二太太说的,杭城谁人不知钟家家大业大,我们却是西河直街搬过来的贫户,我家大人能做通判,是沾了乔财神的光,我怎么会嫌弃呢,我喜欢还来不及,只是上回花宴,钟二太太没来,妈妈回去跟二太太说,我可盼着见她呢。”孙太太笑道。

    潘妈妈忙道:“我家老夫人就要从京中归来,到时候少不了宴请城中的夫人太太们,孙太太可一定要赏光。”

    “老夫人要回来了?”孙太太亮了眼眸,“那我一定要登门拜望她老人家。”

    二人彼此说着客套话,二姑娘与采薇含笑作陪,乔容站在二姑娘身后,几乎心如死灰。

    眼见天色不早,潘妈妈起身告辞,孙太太送她出了屋门,看着她背影突然说道:“这位妈妈等等。”

    潘妈妈站定脚步回过头来,孙太太几步到了她面前,盯着她问道:“请问妈妈可是姓潘?”

    “没错,我姓潘。”潘妈妈点点头。

    “潘妈妈。”孙太太喊一声,一把握住她手,哽咽说道,“刚刚就想问,又不敢问,这一别二十余年,你的头发都白了,我也老了,想当年在钟府,你老人家对我那么好……”

    她的眼泪成窜滚落,语不成句,出声哭了起来。

    “弈儿?你真的是弈儿?”潘妈妈眯眼看着她,“第一眼瞧见你,就觉得像,可也不敢冒然问你,弈儿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不曾想今日遇见。”

    手握着手哭了一场,孙太太又拉她进了屋中,乔容手脚僵硬跟在二姑娘身后,她竟然认了,就这样认了,倒要听听她说些什么。

    孙太太重新让二姑娘见过潘妈妈,拭着眼泪说道:“我从小在钟老夫人身边服侍,那会儿年纪小,多亏了潘妈妈看顾我们,待我们像亲人一样。”

    “弈儿啊。”潘妈妈两眼含泪看着她,“你说以前住西河直街,难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杭城?”

    “是啊。”孙太太垂泪道,“十五年前山东闹饥荒,我们一家人逃难到了杭城,我这样落魄,不敢去见你们,出门都要戴着帷帽,生怕被人认出,丢了老夫人的脸面,想想我们四个,就我过得最差,实在是没脸见人。”

    “我记得你的夫婿姓李,难道我记错了?”潘妈妈试探问道。

    “没记错,就是姓李,可惜他命薄,我跟着他回德州过了五年,他患肺痨去了,寡居的时候孙大人派人上门提亲,我嫌再嫁丢人,三番五次得拒绝,可他分外执着,慢慢的我被他打动了,就厚着脸皮再嫁了他,有一个女儿留在了前面那家,这是我的心病……”她又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得说道,“当初我不听老夫人的话,非要嫁到德州,想起来就后悔。”

    “等老夫人回来,你去见上一见,她对你惦记得紧,总说那三个都过得好,只有你没有音讯。”潘妈妈叹一口气。

    “她老人家将我们当女儿疼爱,是我年轻不懂事,去年跟着大人进京,我壮着胆子去钟府拜见她老人家,她竟然肯见我,见了我一把搂住就哭,我们家大人的差事,也多亏钟侍郎帮忙。”她抽泣说道。

    “在京城见过了?这就好,这就好。”潘妈妈如释重负,“十五年前就去找老夫人多好,省得受那些年的罪。”

    “其实,那些年有乔财神照拂,过得还好。”她忙说道,“我们到了杭城才知道,乔财神已是江南巨富,金音是赫赫有名的金二太太,我想过去求她,可实在拉不下脸,四月初四灵隐寺上香的时候正巧遇见,我看到她转身就跑,她追着我喊我,拉着我到道济村一所茶楼里喝茶吃斋,后来乔财神给了我家老爷一个差事,管着粥厂。”

    “这是好差事啊。”潘妈妈点头,“金音可真是顾念旧情。”

    “我说没脸见她,她逼着我,每年四月初四都见一面,去年也见了,可今年我在回杭城的路上,她却杳无音讯。”她含泪嗟叹道。

    “金音她去世了,你没听说?”潘妈妈诧异问道。

    “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可我不信,说什么我都不信,她是我的好姐妹,乔财神是我们家的恩人,大人也一直在找他们。”孙太太说道。

    “去年秋天人就没了,她一走,乔财神万念俱灰,也跟着走了,就埋在天竺寺后山,是乔四姑娘亲口说的。”潘妈妈落泪道。

    孙太太啊了一声,嘴张了好大,许久才合上,闭了双目泪如雨下,身子从椅子上出溜到了地上,她趴在地上痛哭嚎啕,直哭得晕厥过去,二姑娘蹲下身将她掐醒,她撕扯着头发呼天抢地:“我不信,我一直不肯信,大人试着提过几次,我总跟他翻脸,看来他早就有了准信,只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金音啊,没想到四月初四一别就是永诀,得知乔财神入狱,我该去看看你,可我总是情怯……对了,金音的女儿乔四姑娘呢?她是金音的心肝宝贝,我得找到她,找到后定将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她絮叨着爬到潘妈妈脚边,一把握住她手恳求看着她:“乔四姑娘在哪里?”

    潘妈妈刚要说话,采薇在旁笑道:“我姑母说,四姑娘在徽州老家。”

    “是,没错。”潘妈妈回过神忙说道,“金音和乔财神的事,就是四姑娘在书信中告诉二太太的。”

    “既在延溪,我到延溪接她去。”她哭着说道。

    “快,玉黎快扶你母亲起来。”潘妈妈忙道。

    二姑娘与杏花一边一个将她扶起,她软着腿跌跌撞撞到了榻边,靠坐着怔怔发呆。

    “天都黑了,我再不带着表姑娘回去,二太太该着急了。”潘妈妈起身到榻边看着她,“弈儿,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她两手抱着头闷声说道:“我头疼得厉害,心里还有些糊涂,就不送潘妈妈了,玉黎,你替娘送送潘妈妈。”

    二姑娘说一声好,陪着潘妈妈向外。

    乔容木呆呆跟在二姑娘身后,心中剧烈翻腾,她认了自己是金弈,她认了孙正义管粥厂的差事是母亲帮的忙,认了她与母亲每年四月初四在茶楼见面,自己费心费力查探到的,她都认了。

    她说的那样坦然,那样问心无愧,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哭到晕厥过去,悲痛得难以自抑,如果她是演戏给人看,怎会让人听着心酸?

    难道自己错了?从一开头就错了?自己进孙府后做的这些,都是自作聪明白忙一场?

    看着潘妈妈与采薇带人上了马车,待要回走,突然干呕一下,捂着嘴拔脚狂奔,跑到角落里,弯下腰哇得一声,秽物带着腥气从口鼻处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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