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季杭城雨少,可自从她来到天竺寺,淅淅沥沥连下了三日也不见停。

    绣珠端了菜粥进来,她吃一小碗说道:“再添一些。”

    “不能再添了,郎中嘱咐过了,少食多餐。”绣珠忙道。

    “今日没再吐过了,再添一些。”她固执看着她,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我知道姑娘着急好起来,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得,若是没吃饱,过会儿饿了,我再煮给姑娘。”绣珠絮叨着把托盘端到一旁。

    她忿忿然看着她:“一日三餐,每顿半碗清粥,两腿虚软下不了床,孙府的差事没了,拿你是问。”

    “没了就没了。自从进了孙府,姑娘白日里侍奉人,夜里熬着刺绣,你这病就是累出来的。”绣珠哼了一声。

    “跟你说多少遍了,不是累的,是中暑,中暑。”乔容没好气。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姑娘为何要进孙府做丫头,就为了能呆在那大宅中?要我说,秦公子,对了,唐公子,他是一品将军的儿子,让他把宅子买回来不就行了?”绣珠说道。

    “闭嘴,不许提他。”乔容凶巴巴冷声说道。

    绣珠默然片刻,偷眼看着她小声问道:“姑娘,你和唐公子吵架拌嘴了?这都三日了,也不见他来看你。”

    “谁要他来看?你们三个谁要敢告诉他我在这儿,就把你们从绣坊撵出去。”乔容嚷了起来。

    “那,姑娘来这儿,就是为了躲着唐公子?”绣珠问道。

    “我病了,天竺寺清净凉爽,我来这儿避瘟神,不是躲他。”乔容声音更高。

    绣珠还想问什么,乔容指着她:“闭嘴,早知道你如此话多,就该带着巧珍过来。”

    “巧珍姐姐还得操持绣坊呢,姑娘病倒了,绣坊里忙不过来,早起的时候宝来过来探望姑娘,说巧珍姐姐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还有她不会绣的,只能等着姑娘。”绣珠不仅没有闭嘴,话反而更多了,“所以啊,姑娘得快点好起来,唐公子若是得罪了你呢,我们就好好经营绣坊,过个十年八年赚足银子,再把咱们府上的宅子买回来。”

    乔容不说话了,三日前在孙府大门外呕吐不止,二姑娘以为她中了暑,忙为她请了郎中来看,郎中开了药方,怎奈喝下去就吐,她没敢跟二姑娘说,心灰意冷告假回家中养病。

    回到家中心烦意乱夜不能眠,次日带着绣珠来了天竺寺,到父母坟前痛哭几场,心中安宁许多,又加静空师太为她开方调理,今日好了些,吃东西不再呕吐,才有了些力气去想孙太太的事。

    前后一想,虽然她出乎自己意料,主动承认她就是金弈,又承认了许多事,可其中依然诸多疑点,应该继续查下去,怎么能因为她一面之词,就乱了方寸丧失了斗志?

    这一想明白,恨不得这会儿就好起来,回到孙府继续查探。

    夜里绣珠服侍她梳洗过,换了里衣睡下,肚子里咕噜一声响,她喊道:“绣珠,我饿了。”

    “这就去厨房里热粥。”绣珠忙道。

    “我想吃素肉。”她爬起来,可怜巴巴看着她。

    “行,少吃几口。”绣珠说着话向外。

    她靠坐着,肚子又是咕噜一声响,突然就想吃蟹壳黄,想到蟹壳黄,就想到唐棣,咬着唇怔怔发呆。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么快?”她疑惑看过去,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水珠顺着笠沿滴答滴答往下掉。

    他看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出去,摘下斗笠脱了蓑衣往廊下一扔,大步走了进来。

    她扭过脸不看他,也不说话。

    “原来躲在这儿,让爷好一通找。”他自顾在椅子上坐下。

    她依然沉默。

    “五年前的大战,我带领的先锋队一百人,死了三十六个,活下来六十四个,我骗了你,我承认,我说得夸大一些,是为了让你放松警惕,告诉我为何怀疑孙太太,这样才能尽快讯问崔妈妈。”他给自己倒一盏茶,仰脖子喝下去,“如果只有我,讯问三日三夜都没问题,可你第二日还要赶回孙府当差,我怕你受不了,想着早完早了。”

    乔容记得他的原话,他咬着牙说,我带领的先锋部队一共百人,留下来的就我和叶全,还有常跟着我的三十四个人,一共三十六个,折损过半,他们最小的十二,最大的十六,长眠在国境线的山坡上,继续守护河山。

    她记得自己的眼泪,记得自己曾有过刹那间的怀疑,可因为他的哀伤与愤怒,因为他跟年龄不相符的深沉与冷肃,因为他微颤而冰凉的手,她卸下了自己的疑心,毫无防备信赖着他,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

    “牺牲三十六人与六十四人,一样令人愤怒伤心,其实,你不必夸大。”她轻声说道。

    “就是说,你不怪我了?不生气了?”

    他眼眸亮起,轻咳一声说道:“我再跟你说说陆晴萱的事。”

    “跟我没关系的人和事,我不想听。”她想起那只展翅而来的金凤,肚子里痉挛般一阵抽搐。

    “你这样半死不活躲在尼寺里,不想报仇了?”他站起身向前几步,“就因为我骗了你?就因为陆晴萱?因为叶先生说的一番话?”

    她两手揉着额角,有气无力说道:“我又累又困,唐公子没事请回吧。”

    “我不走。”他摇头道,“今日务必要说清楚。”

    “那是你的事,你没必要跟我说清楚。”她的声音有些发冷,“还有,你想错了,我半死不活的,不是因为你,跟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你对我没有那样重要。”

    他两手握一下拳头,声音缓慢说道:“我对你?不重要吗?”

    “不重要。”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穿着她为他做的天青色直缀,他俊逸的脸上罩着一层怒气,咬咬牙说道,“不管我以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是因为对你的感激,还有,我想利用你帮我报仇,别无其他。”

    他僵立着,声音有些沙哑:“那你为何在此?你应该呆在孙府,继续利用我报仇才对。”

    “三日前父母给我托梦,他们想我了,我也十分思念父母,来天竺寺陪伴他们三日,明日我就回去,继续做我该做的。”她面无表情看着他,“对我来说,只有报仇,别的都不重要。”

    他没再说话,站在那儿看着她,慢慢低下头去。

    “唐公子请回吧,天竺寺是尼寺,这儿是我的闺房,你呆在此处,与礼不合。”

    她两次说他不重要,她再次下了逐客令,他咬着牙疾步走向门口。

    看着他出了房门,她一头栽倒在榻上。

    昏昏沉沉躺着,直到房门又是吱呀一声响,她轻声抱怨道:“绣珠,你热个粥这么慢,想饿死我不成?”

    “还做了素肉呢。”绣珠说着话,端来托盘放在炕几上,为她盛小半碗粥,又夹几块素肉绊进去,看她有气无力的,笑说道,“我喂姑娘吧。”

    她摇摇头,自己端起粥碗,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

    吃完又添了一次,方说声够了。

    绣珠瞄向她,看她脸色红润起来有了几分精神,假装自言自语道:“外面雨越下越大,山路湿滑,大晚上的骑马,多危险呀。”

    她没说话,绣珠又道:“大老远的找了来,怎么能就这样将人赶走?走的时候青着脸抿着唇生着气,定是一路打马飞快,万一出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乔容扭着手,小声辩解道:“这里是尼寺,这儿是我的闺房,还留下他过夜不成?”

    “这里是尼寺外面,这院子里不止这一间房,还有两面厢房呢,怎么就住不下个人?”绣珠质问。

    “闭嘴。”乔容声音高了些,“我病中头晕眼花,他非跟我聒噪,非要提起让我生气的人,怪我吗?”

    “姑娘这几日脾气大,可耍性子也不分个时候,这大晚上的又下着大雨,把人给惹恼了赶走,若是出个什么事,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绣珠毫不退让。

    “那……”她弱了声气对绣珠道,“那,我赶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不留下他?”

    “我是姑娘的奴婢,自然得听姑娘的。”绣珠说着话过来收拾了碗筷,端着托盘出去了。

    乔容躺下去,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他冒着雨在山路上骑快马的情形,咬牙捶着床自语道,这个傻子,赶你走你就走吗?你不是一向无赖吗?今日怎么不无赖了?

    又想起自己说他不重要,说只是感激他利用他,扯被子蒙了头,懊悔不已。

    半梦半醒的时候,绣珠走了进来,她一动不动得装睡。

    绣珠来到她床前站着不动,一股清新的香气若有若无侵袭而来。

    不是绣珠,绣珠身上的香不是这样的,有这样香气的只有一个人。

    她刷一下扯开被子期盼看过去,真的是他。

    他的头发上沾了细小的水珠,他的身上带着雨水的气息,他双眸中含着从未见过的柔软,一瞬不瞬看着她,伸出手欲要抚上她的头发,又倏得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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