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秾华授意蔡主簿写新学之书。”秦秾华抬起眼来,轻声说道:“秾华若在此时翻脸不认人,日后还有谁敢为我所用?”

    “并非要你不认人,是要你解释清楚,蔡中敏所写那些大逆不道,你并不知情!”舒太后怒声道。“还有你那新学,日后转交他人,你不要管了!哀家听说新学里还有女子,这简直荒谬!女子岂能和那么多外男一起读书写字,同进同出?她们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今日就把那新学里的女子全部送回家中!哀家不想再听见你和什么新学扯上关系!”

    “……恕秾华不能。”

    舒太后难以置信道:“什么?”

    “新学刚刚起步,秾华不能在此时撒手不管,更何况,学府中的男女起居之处截然不同,并无同出同入的情况发生,几位女学子都是从千里迢迢之外赶来入学,至今勤恳学习,言行谨慎,并无差错发生,秾华不能无缘无故就让她们退学。”

    “身为女子,妄想和男子一般便是最大的差错!”

    太后一声怒喝,静室里鸦雀无声。

    碧绿的佛珠擦着秦秾华的头顶飞过,在墙上砸成齑粉落下。

    “太后息怒!”

    “太后息怒啊!”

    静室里的宫人跪了一地。

    人人惶恐,只有秦秾华面不改色。

    念珠擦着她头顶飞过的时候,她连眼都没有眨动一下。

    她定定地望着太后惊怒的脸庞,开口道:

    “太后也是女子,是天下女子之首,应当体会过女子的苦。可是,天底下还有千千万万,比太后,比我,比在场所有人都要苦几十倍几百倍的女子!她们像牲口一样被论成色买卖,五六石米即可买回去随意打杀!朔法规定杀人偿命,可是我们的男子打杀妻子却只需罚钱就可了事!女子若杀死家暴的丈夫,却要受极刑之苦!还有的人,只因几十两白银,就被父母亲手推入棺材,活活为已经化成白骨的死人殉葬!对她们来说,人间才是无边的地狱!”

    秦秾华的双手在腿边慢慢攥紧,她的语速越来越慢,胸口却起伏得越来越急。

    十指连心,掌心的疼痛直通胸腔深处。

    但是这点疼痛,和她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舒太后气得眼前发晕,戴满翠绿手镯的右手连忙扶住额头,身边的姑姑急忙道:

    “太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啊!”

    “你……你是金枝玉叶,天子的女儿,竟然把自己和那些下贱的女子相提并论,人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你和那些上辈子干了缺德事,这辈子才会投生在缺德家里的女子不同,她们生来就和你不同,就像你生来也和皇子们不同!这都是老天注定好了的事!”

    舒太后指着她,怒不可遏道:

    “哀家看你是和蔡中敏那般大逆不道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受他的蛊惑,失了心智!若继续放任你胡来,今后说不定要闹出什么丑事!来人啊,把哀家的戒尺拿来!”

    太后身边的姑姑去了一会,复返时,手中端着一个木盒。

    舒太后从中取出玉戒尺,对秦秾华冷声道:“你是公主,哀家本不想对你太过苛责。你若现在承认自身错误,不再过问华学一事,哀家也可饶你一次。”

    静室里的每一双眼睛都落在秦秾华身上。

    她望着祭坛上大慈大悲的菩萨,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既悲哀,又平静的笑。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秾华,何错之有?”

    “反天了!”太后怒喝道:“手伸出来!”

    秦秾华伸出双手。

    十根苍白如雪的手指纤弱瘦削,不堪一折,难以想象这冰冷的戒尺落下,这双手会变成什么样。

    “太后……”身边的姑姑忍不住说。

    太后握着戒尺,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秦秾华面容苍白,神色平静。两鬓那对栩栩如生的紫纱蝴蝶,纱罗为翼,珍珠为身,和她一般楚楚可怜,也和她一般,毫无惧意。

    两人之中,总要有一个人退让。

    太后恼她不肯让步,只能咬了咬唇,狠着心往下打去。

    一声惊呼从静室外传来,太后打出的戒尺来不及收回,眼神先一步朝外看去。

    一个少年箭步冲入静室,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牢牢握住她打下的戒尺。

    他身材颀长,一身玄色,只有束发的发带是暗紫色的,带着明显可见的毛边。

    “渊儿……”秦秾华愣住了。

    秦曜渊挡在她与舒太后之间,一步不退,伸出的右手紧紧握着玉戒尺,力度之大,连脖颈都浮起了青筋。

    “你放手!”舒太后又惊又怒:“外面的人呢?!谁准你们放人进来的?!”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后一步追进的宫人们鼻青脸肿地纷纷跪下:“不是奴婢们放九皇子进来,是九皇子强行闯进来的呀……”

    “你还不放手?!”太后怒喝道。

    “……不放。”

    “放手!”太后气得颤抖,面色涨红:“难道你还想对哀家动手不成?!”

    “谁敢动她,我就杀谁。”他看向祭坛上神情悲悯的菩萨金像,乌黑透紫的眼眸里一片森寒:“……神若阻我,我杀神,人若阻我,我杀人。”

    秦曜渊看回太后,眼中几近实质的杀意让她忍不住松开戒尺,跌坐回扶手椅。

    没有一个神智清醒的人会怀疑少年所说有几分真假。

    羚羊生来看见狮子就知道逃跑,人生来同样也会辨认杀气。

    少年就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猛兽,让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彻骨寒意。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说:“没人可以动她。”

    咔嚓一声脆响,清透的戒尺在秦曜渊手中断裂。

    众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太后又惊又怒,嘴唇不断哆嗦,怒视着秦曜渊却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才赶到的秦辉仙迈进静室,她急得没法,一跺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跪为敬:

    “皇祖母……我、我的鹅子要死了,您快救救我的鹅吧!”

    第45章

    走出穆康宫之后, 因为宫门前高耸的石阶,秦秾华险些跪着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双膝像是不属于自己, 刚刚弯曲,身体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渊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旁边的秦辉仙手刚伸了一半,人就已经到了别人怀里, 她干咳一身,转而扶了扶自己的发髻, 道:

    “哼, 一群垃圾!关键时刻,还得本公主出手。”

    秦辉仙转过身,带着宫人施施然走了,秦秾华在她身后扬声说道:“八妹, 多谢你了。”

    “我才没帮你呢!”

    秦辉仙头也不回,像是蛮牛喷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气一跺脚,一重哼, 像是背后有恶鬼在追,甩着裙摆大步冲走了。

    她的宫人在身后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轿子还在后边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埋头大步往前冲。

    秦辉仙的轿子追着秦辉仙跑远后,秦秾华再次试着迈下台阶, 右腿刚一弯曲, 膝盖处就传来一阵钝痛。

    她面不改色, 决定忍下痛楚, 下一秒,一个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上来。”

    少年站在台阶下,背对她弯下腰,低声说。

    秦秾华短暂一愣后,选择伏了上去。

    少年轻而易举地背起她的身体,朝宫道快步迈去。

    落在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乌宝皱着眉,结绿快步走下台阶,对凤轿前面色无措的宫人道:“抬上轿子,远远跟上公主。”

    宽阔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掺了墨的夜色,渲染着宫道上泾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么回来了?”秦秾华伏在少年肩上,轻声说。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

    秦秾华想起来,苦笑道:“是阿姊忙晕了头,答应来接你也忘了。渊儿……抱歉。”

    “不用道歉。”他别扭道:“……我又没有等你。”

    秦秾华在他肩上歪头,含笑挠了挠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长大了,背得起阿姊了。”

    少年沉默无言。

    她挠的分明是下巴,痒的却是无人触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这么轻,这么冷,又这么可怜,谁都看得出她的强颜欢笑。

    “……还有我。”

    少年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染着一丝夜幕的暗色。

    “什么?”

    “不论他们说什么……你还有我。”他低声说:“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

    秦秾华一愣。

    少年目视前方,侧对着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脉,他的神情,也如雨后的连绵山脉,透出冷峻而坚毅的一面。

    那双冷漠而锐利的乌黑瞳孔上,垂着一层纤长的睫毛,像是婴孩一般平直细密,柔软无害。

    秦秾华忽然伸手,触碰他的睫毛。

    一把细软长睫扫过她的指腹,和他凌厉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来。乌黑的瞳孔深处,有一抹迷离暗紫映着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在说:

    “为君者,没有永远。”

    回到梧桐宫后,秦秾华立即开始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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