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中敏的家眷接到了吗?”

    “回禀公主,醴泉已将人接到城外义庄。”

    “安排陆雍和去做的事呢?”

    “陆雍和已经将公主和蔡主簿来往的信件悉数销毁。”

    “我们在大理寺狱中有安排暗桩吗?”

    “有一名番役是我们的人。”乌宝垂头道:“公主要给蔡中敏带话吗?”

    秦秾华片刻沉默。

    如果她是穆世章,必定会用蔡中敏来大作文章,她会在大理寺地牢里,安排好天罗地网等猎物现身。

    穆党越是觉得蔡中敏对她重要,蔡中敏就越难活命,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蔡中敏做出选择。

    是玉碎,还是瓦全。

    “转告蔡中敏,他的家眷已受到万全的保护。”

    “若是蔡中敏撑不住了,我们要不要……”

    “不必。”

    “……喏。”

    乌宝的表情不甚赞成,但他什么也没说,恭敬地退下了。

    寝殿里只剩两个人后,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想要提起她腿上的裙子。秦秾华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勉强弯起唇角:“……你该歇息了。”

    秦曜渊手中拿着玉肌膏,抬眼朝她看来。

    “你还没有搽药。”

    “不需要。”她说:“……回去睡罢。”

    “先搽药。”

    秦曜渊再次试图提起她的裙摆,秦秾华的力气比不过他,裙摆最终被提至膝盖上方,两块巴掌大的淤青现身,在一团雪白中触目惊心。

    他用手指抹了药膏,刚想涂在她的淤青上。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彻寝殿。

    秦秾华打开了他的手,少年下意识抬起头,眼中映着无措。

    她笑着,只是那笑容,无端让人难过。

    “连你也不把阿姊的话放在眼里吗?”

    “我只是想帮你搽药……”

    “我说过了,不需要。”她拿过他手里的玉肌膏,说:“出去。”

    她不去看少年受伤的眼,也不去听殿里死寂的沉默。

    半晌后,少年的脚步声响起,他慢慢走出了寝殿。

    她没有去看。

    秦秾华想一个人呆着,越是艰难的时候,她越想一个人呆着。每个野兽都明白这个道理。越是虚弱的时候,越容易受到致命一击。她只想一个人,也只能一个人。

    为君者,不是没有永远,而是不能有永远。

    夜,静静流淌着。深夜的宫殿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住着已经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寅时的更声刚过,乌宝从殿外走进。

    他一跛一跛地走到殿中,先跪左腿,再挪跛脚,端端正正跪在罗汉床前,垂首低语:

    “蔡中敏不愿写下诬告公主的证词……酷刑之后,在狱中自尽了。”

    “可曾留话?”

    “有。蔡主簿说……”乌宝顿了顿,说:“士为知己者死,无惧亦无悔。”

    寝殿内静若坟茔,过了不知多久,头顶才传来她的回应:

    “……知道了,你下去吧。”

    乌宝垂首起身,悄悄退下后,门外侍立的结绿走了进来,轻声道:“公主……”

    “你也下去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秦秾华状若平常地笑道。

    “公主,您的膝盖还没上药,暮食也没来得及吃,我……”

    秦秾华用微笑打断她担忧的话语,轻柔但不容置疑地说:“下去吧。”

    结绿欲言又止,带着忧虑的表情离开了寝殿。

    蔡中敏死了,甚至没有要她出手,危机便解除了。

    她应该感到轻松,却丝毫没有。有比之前更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胸口上,迫得她喘不过气。

    上一世会死的人,这一世同样死了,因为她的原因,死得甚至更早,更虚无。

    她抬起右手,轻轻揉着气息凝滞的胸口。胸腔里像是有火在烧,她拿起绣帕,掩着唇压抑地咳了咳,再拿开时,上面一片血红。

    她取走灯罩,将绣帕点燃后扔进铜盘。

    丝质的手帕在她眼前发黑,焦黑发红的边缘迅速吞噬了白色的绢丝。蚕丝烧焦的气味中,忽然融进一股隐隐约约的香气。

    是鸡蛋在热油中膨胀的香气。

    她推门走出,殿外的长廊下,空无一人。

    远远的,香气从后院小厨房方向飘来。

    她踩着清凉月光,独自一人走到小厨房外,看见一个脸上沾着炉灰的少年,眉头紧蹙,一脸凝重地扒拉着锅中煎得金黄的鸡蛋。

    “……现在该直接倒米饭吗?”

    “不对吧……”他身旁的乌宝也脸色凝重:“民间的碎金饭都是把蛋弄碎了再倒米饭的。”

    “可是公主那日是说的蛋炒饭。”结绿说:“既然是蛋炒饭,那这蛋就应该不是碎蛋……”

    “要不……先倒下去试试?”乌宝说:“要是不对,咱们重新再来。”

    “把蛋盛起来,先热饭,再加入煎蛋炒碎。”

    秦秾华的声音响起,小厨房里三人都程度不一地吓了一跳。

    少年立即按她所说开始盛蛋,另外两人,则察言观色,悄悄退出了小厨房。

    秦秾华走进小厨房,看着他将冒着热气的新鲜米饭倒入铁锅,然后看着她的脸色,在胡乱扒拉了一会,重新倒入金黄的煎蛋。

    “炒碎……是这样吗?”他窘迫地抬起头来。

    “……嗯。”

    她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应了一声。沉默无言地,看着他把一锅蛋炒饭炒到焦黑。

    “……我重新炒。”

    他神色难堪,正要端着铁锅倒掉,秦秾华按住他的手,说:“我想吃。”

    “我重新炒一碗。”

    “我想吃。”她抬起眼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想吃这一碗。”

    静谧的梧桐宫寝殿,夜风轻轻吹着白色的窗纱。

    秦秾华端起挑去所有焦黑,依然散发着若有若无糊味的蛋炒饭,用瓷勺舀了一口送入嘴里。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严肃,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好像恨不得立时将她手中的勺和碗一起夺过。

    “你怎么不问阿姊,这碗饭好不好吃?”她笑道。

    少年撇开视线,低声说:“……我知道不好吃。”

    “你没问怎么知道?”她催促道:“快问。”

    “……好吃吗?”

    “这是阿姊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饭。”

    “……”

    他低声嘀咕了几个字,秦秾华依稀听出末尾的两个字——“骗子”。

    她是说过很多谎话,但也说过不少真话。

    其中就包括了眼下。

    “是真的。”她说:“阿姊活了这么久,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饭。”

    夜深人静,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闻到风中飘来的碎金饭香味,会想到什么?

    那时,她说了什么呢?

    秦秾华一口接一口地往口中送着炒糊的蛋炒饭,视野逐渐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涌出,顺着脸颊流下,也许流到了饭碗里,也许没有。

    少年手足无措,翻遍全身都找不到一块手帕,想拿衣袖给她擦泪,又看见衣袖上灰不溜秋的灶灰,他顿了顿,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拿起她的被单走回。

    秦秾华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整个人已经让被单裹了起来。

    被单裹着她,少年从她身后裹着被单。

    他闷声说:“我认真学做蛋炒饭……不要哭了。”

    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就搁在她的肩上,后背传来的体温又热又沉稳,驱赶着她身上透骨的寒意,她转过头,看见他脑后那根用了五年的发带,眼泪忽然流得更凶。

    “不许哭了。”他提起被单就往她脸上盖,按压走她脸上的泪珠。

    隔着一床被子,秦秾华听到少年略微焦躁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不许哭了……你再哭,我就……”

    秦秾华在被子里破涕而笑,为第一次见到的如此粗暴的擦泪手法。

    “你就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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