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王笑而不语,满上酒杯后,端着走到玉京长公主和九皇子的桌前。

    “七妹,九弟。”

    秦秾华笑着拿起装有果酒的酒杯,在桌下撞了下稳若泰山的秦曜渊,起身道:“今日还未祝兄长凯旋归来,反倒累得兄长举杯敬我,是七妹疏忽了。”

    “七妹是女子,我这个做长兄的,便是多走几步又如何?”

    兖王笑着看了眼慢腾腾站起的秦曜渊,道:

    “九弟身量可观,又天生神力,想必是行军打仗的好手,不如再过几年,来军中和长兄一同历练罢?”

    秦秾华代替漠然无语的秦曜渊笑道:“若有此机会,九弟当然不会放过。是吧,渊儿?”

    他这才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今日迎秋宴,乍然少了两人,为兄还有些不习惯了,母后也便罢了,怜贵妃……”兖王笑了笑:“哦,是穆才人了。穆才人如今被幽禁在妧怜宫中,想必很不习惯。”

    秦秾华只是微笑。

    “穆才人虽行事嚣张,但按理说,也不缺钱。她怎么鬼迷心窍,忽然收了前左佥都御史的贿赂呢?”

    “是啊。”秦秾华配合着露出一脸疑惑:“为什么呢?”

    兖王笑着看了她一会,伸手往她肩上拍去。

    一只手在半空将他握住。

    秦曜渊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只手和少年冷漠无波的神情截然相反,镣铐一般将他紧扣。

    “……”

    兖王干笑了两声,再看向秦秾华,意味深长道:

    “所有妹妹里,你是兄长最看重的一个,七妹无事时,不妨多和兄长来往,我在军中,可是时时盼着收到妹妹的来信呢。”

    “这个自然。长兄为父,兄长在我心中也是分外不同的。”秦秾华道。

    秦秾华递出酒杯,和他手中之杯轻轻碰出一声脆响。

    “九弟?”兖王看向秦曜渊,后者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兖王再朝秦秾华一举杯,两人各怀心思,含笑饮下杯中酒。

    兖王离开后,秦秾华对身旁的少年说道:“你在这儿等着,阿姊出去一会。”

    “我陪你。”秦曜渊马上说。

    秦秾华抿唇一笑,柔声道:“阿姊一会就回来。”

    她语气虽软,眸光中却透着坚持。秦曜渊只能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走出大殿。

    “公主,咱们去哪儿?”落后一步的结绿问道。

    “边走边看。”

    秦秾华随意地走在园中,仿佛真的漫无目的。

    路过一座池上凉亭时,她终于满意道:“就在这儿罢。”

    她一步一步迈上石阶,结绿在身后帮忙提着过长的裙角,爬上三人高的假山后,她在凉亭中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结绿要拿外衣给她披上,她抬手道:“不用。”

    所谓热在三伏,就连素来体温偏低的秦秾华也感受到了这三伏天的威力。

    她从结绿手中接过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胸口上拍着。

    静静悄悄的夜色中,除了远处传来的宴会喧嚣,渐渐的,有脚步声在山下响起,迈着沉稳的步伐,越来越近,越来越轻,终于,脚步声的主人走入凉亭,朝坐在栏台上的女子揖手行礼。

    “下官见过玉京长公主。”

    秦秾华头也不抬,目光依旧俯视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宴庆宫殿,轻声道:

    “张大人在底下徘徊许久,本宫还以为你要转身离去呢。”

    “让长公主见笑了。”张观火面色平淡,揖手道:“下官本想自行离去,踌躇许久后,还是没能敌过心中的好奇。”

    “哦?”秦秾华带笑的目光从山下的灯火收回,落到张观火故作平静的脸上:“你好奇什么?”

    “好奇长公主失信于人之后,会用何种面目来为自己开脱。下官在心中设想万千,依然没能料到长公主风淡云轻,仿佛无事发生。”张观火话里带刺,拱手道:“下官佩服。”

    “张大人不愧‘青面御史’之称,一句话里,夹枪带棒的,让本宫都好是害怕。”

    “下官只为问安而来,长公主若是无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张观火拱手后,正欲拂袖而去,忽然瞧见山下神色慌张的新科榜眼。

    他没有发现假山凉亭中的二人,匆匆离去了。

    张观火的脚步停住了,他转身回看,长公主脸上露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这是何意?”

    “张大人样样都好,就是这性急的脾气,要改改。”

    秦秾华笑着将手中团扇递给结绿,起身走到假山崖边,缓缓道:

    “左佥都御史乃正四品命官,按照章程,应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拟出继任人选,上报吏部,再由吏部将修改后的名单,报给内阁和陛下定夺。张大人如此气急,无非是以为约定的左佥都御史一职,落入了榜眼手掌。”

    “难道不是吗?”张观火按捺住心中不平,冷声道:“吏部由裴回说了算,裴阁老欣赏榜眼,这是人尽皆知的事!都察院里已经有风声,说下一任左佥都御史是裴阁老的未来女婿。若当真如此,下官便成了一个笑话!得罪死了穆氏,却依然只是一个七品小吏——指不定哪天,就要莫名其妙死在一把火里。”

    “张大人多虑了。”秦秾华不慌不忙道:“裴阁老想用联姻将榜眼绑成自己人,若是榜眼不愿联姻呢?在裴阁老看来,这是否意味着榜眼心中还有别的心思?这样的人,他还能放心将左佥都御史交到他手里吗?”

    “能和裴氏联姻,是天下多少学子做梦都求不来的好事!榜眼又怎会回绝?”

    秦秾华笑道:“若回绝了呢?”

    张观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又惊又疑。

    “张大人似乎对本宫有些误会。”

    秦秾华转过身,眺望着夜幕中辉煌的漫天灯火。

    夜风飘然而至,翻弄着雪青色裙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进行宫宴的殿堂传来遥远的欢声笑语,缥缈的月光照得夜空清亮,风中夹杂着夜来香的幽香,丝丝缕缕,被风一吹就散,如女子唇畔捉摸不透的微笑。

    “张大人认为左佥都御史是本宫请你办事的酬劳。但在本宫看来,左佥都御史一职不过是本宫的伴手礼物,算不得什么。本宫若是要请你办事,断不会只拿出这般小小职位。”

    张观火道:“……长公主既然觉得左佥都御史都不值一提,那么敢问长公主,在您眼中,下官能官至几品?”

    “正四品命官,对旁人而言,是一生仕途的终点,对张大人来说,却不一定如此了。张大人能官至几品,全看大人的选择。”

    张观火沉默半晌。

    “下官有一疑问。”他顿了顿,说:“长公主之谋划,究竟是为福王,为九皇子,还是……为自己?”

    他的声音直到湮没在风中,也没有得到回答。

    “若是前一个问题难以回答,长公主可否回答下官的第二个问题?”张观火道:“长公主走这条路,是为了夺权,争名,还是获利?”

    “张大人,本宫说过,你太心急了。”

    秦秾华微笑道:

    “等本宫准备的伴手礼落到你手里,再来问别的问题罢。”

    “……”沉默许久,张观火揖手道:“下官不敢不从。”

    “张大人。”秦秾华叫住他即将离开的步伐,道:“既然来了,不妨和裴阁老敬一杯酒再走罢。”

    她没有回头,只是从眼角余光里朝他瞥来似笑非笑的一个眼神。

    “裴阁老欣赏榜眼人尽皆知,然裴阁老也欣赏张大人,此事别人不知,张大人难道不知么?”

    张观火愣了片刻,随即想起官复原职那天,来宣旨的公公说过的话。

    寒意顺着夜风吹入每个毛孔,张观火愕然地看着崖边的女子:此事他从未对他人说过,连他自己,都险些忘记还有这番过往——

    长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他心中又惊又畏,长公主说完那番话后,却并未看他。他顺着她远眺的视线看去,挂满星芒的苍穹之下,一盏接一盏的橙红灯火勾勒出衔月宫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更远处,黑暗吞噬了天地轮廓,看不见头,摸不到底。

    天地之大,浩瀚无穷。

    张观火只从这盛大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长公主呢,又从中看见了什么?

    他收起先前的轻视心情,朝着秦秾华重新揖手行礼,神色凝重地转身走了。

    张观火心事重重,走到举办宫宴的宫门前,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走了进去,端起酒杯走到多人簇拥的裴回面前,排着队敬了一杯酒。

    他一杯敬完,也不多说,转身出宫去了。

    又过了许久,宴会进入尾声,天寿帝先行离开,殿中王公贵族也陆续散去,秦秾华逆着告辞的人群进入大殿,找到正被几个带女儿的妇人围着的秦曜渊。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长桌前,那几个带女儿的妇人站在桌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什么,彼此的女儿或多或少地偷瞅着秦曜渊,看向彼此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敌意。

    天寿帝有九个皇子,算上待定的那位,一共十个,大多都已名草有主,那些又想让女儿高嫁,又攀不上兖王和燕王的,自然就将目光投向了还未婚配的九皇子。

    虽说异族血统让他无缘大位,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能当个安稳的富贵王爷。

    秦秾华走过去的时候,少年第一时间瞧见她,那双百无聊赖的眼睛立时聚焦,光彩焕发。

    他站了起来,毫不犹豫朝她走来。

    几名妇人也发现了秦秾华,立即向她禀明来意,口头上称“问安”,三句话不离旁边的九皇子,马屁拍了一句又一句,真实的本意昭然若揭。

    秦秾华和她们说笑两句,寻了个由头,带着少年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百官归家,游鸟归巢。

    秦秾华和少年并肩而行,脚步轻松惬意。

    “回去了?”他问。

    “回去了。”

    “你在哪儿吹了风?”少年摸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握紧。“好凉。”

    秦秾华笑了笑,道:

    “等冬天来了……那才叫凉呢。”

    他挤开她的五指,强势地和她十指相扣。

    “有我。”

    ……

    百官还在回家的路上,提前离开的榜眼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到母亲那里去请夜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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