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僚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听说儿子年幼失怙,感叹您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儿子的上司,左都御史还说挑个日子,为儿子在外边再办一次迎新宴。娘,您放心吧,没谁瞧不起儿。”

    “那便好,那便好……”老眼昏花的母亲含着泪,激动道:“娘总怕自己拖累你,知道没有,那便好了……”

    榜眼拉着母亲因做活而布满老茧的双手,将今日的宫宴详情为没有亲临现场的母亲缓缓道来。

    “今晚这场宫宴,儿子因为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榜眼,所以破格收到了邀请。宫宴上也没有人歧视儿子位卑人轻。”

    “儿子今晚喝了几杯长春露,这是宫中御酒,还有一道江瑶炸肚十分可口,以后有机会,儿子一定带给娘吃……”

    “今晚的宫宴都挺好的,就是……”榜眼顿了顿,母亲立即着急追问:“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母亲别急。只是一名小宫女将酒水倒到儿子身上罢了。儿子见她可怜,也没追究。为了避免殿前失仪,儿子去外边走了走,等到衣服干了才往回走,不想却碰见裴夫人和淑妃在一处说话,旁边还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子,一人是凤阳公主,一人是裴阁老的六姑娘。”

    “你见着了裴大人的六姑娘?”母亲追问道:“你觉着这姑娘如何?”

    榜眼没发觉母亲语气中的急迫,皱着眉道:“模样倒是周正,只是性情实在一言难尽。她和凤阳公主指着鼻子对骂的样子,儿子要是没有见到,恐怕一辈子都想象不到世上竟有女子跋扈至此。”

    母亲面色一白:“竟是如此?”

    榜眼这才察觉母亲神情有异,疑惑道:“母亲怎么对这个六姑娘如此关注?”

    在他追问之下,母亲终于才将实情吐露。

    原来他去参加宫宴的空当,一位和裴氏关系密切的夫人登门拜访,言谈之间,对他的婚事大事屡次旁敲侧击。

    “我看,这位夫人是有意为你和裴六姑娘牵线,我原先还很高兴,正想待你归家后问问,不想这姑娘竟是这般性情,这……”

    榜眼愁眉紧锁,道:“婚姻大事,必是先得到裴府首肯,此人才敢上门暗示。老师看得上我,是我之福分。但母亲辛辛苦苦将我拉扯长大,我又怎能娶那样的母夜叉回来磋磨母亲?”

    一个舍不得老母受人磋磨,一个刚做起诰命夫人的美梦,两人都对这桩八字没有一撇的婚事迟疑起来。

    许久后,榜眼下定决心,握着老母亲的手,郑重道:“明日我就去拜访老师试探一二,若是老师真有这意思……还是早日婉拒的好。”

    “可是……”母亲有些犹豫:“裴阁老会不会留有芥蒂?”

    “便是芥蒂,也只是一时芥蒂。老师还会重新重用我,但若我松一时之口而让母亲受长久罪,儿子便枉为人子了。”

    “既如此……那便这样吧。只是,要委屈我儿了……”

    两人合计好后,第二日,榜眼便登门拜访了裴阁老。

    和母亲预料的一样,裴回果然有将嫡幼女许配给他的打算,他忐忑地说出自己和表妹已有婚约后,老师并未动怒,反而很是理解他,赞他为人诚实守信。

    榜眼如释重负,轻松地离开了裴府。

    他不会想到,就在他离开裴府不久,裴回就将举荐他做左佥都御史的折子扔进了书房门外的池塘。

    三三两两的锦鲤浮出水面,翕动着嘴唇轻啄飘在水上的折子。池面上,涟漪不断,浮萍飘摇。

    “左佥都御史一职,你觉得还有何人合适?”裴回道。

    裴知徽说了几个人名,裴回都摇头否定了。

    “阚荣轩和甘烨是舒遇曦的人,邵博乃穆党,马新知看似是个直臣,其女却嫁入了穆氏,关键时刻,不可靠。”

    裴知徽将有资格竞争这一职位的朝臣在脑中过了一遍,忽然灵机一动。

    “父亲认为张观火如何?”

    “张观火?”裴回扬眉。

    “没错,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裴知徽道:“父亲忘了?昨日宫宴,张观火还来和父亲敬了酒!张观火和穆氏素有仇怨,前大理寺卿就是他弹劾下去的,前不久又检举出祭祀灯油的问题,导致怜贵妃成了穆才人,重伤了燕王一把——这可是死仇!”

    “张观火……嗯,我记得。”裴回道:“他官复原职那日,我还派人去祝贺了他一句。”

    “这就更好了!张观火和我们有旧,又和穆氏有仇,舒遇曦那个老狐狸最爱和稀泥,能从穆氏手里保住他的,除了裴氏还有谁?”

    裴回想了一会,道:“……张观火,确是有力人选。此人有勇有谋,连续扳倒两座大山依然能全身而退,昨日的那一杯酒,也未免不是示好。”

    裴回抓起一把鱼食,抛入廊下的池塘。

    更多的锦鲤冒出鱼唇,争先恐后地疯抢着池中鱼食。

    他望着这一幕,缓缓道道:

    “张观火,张观火……让我想想罢。”

    数日后,圣旨下。

    都察院正七品监察御史张观火因检举有功,升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

    张观火领旨后,入宫谢恩。宫人将他领到衔月宫中的最高建筑五凤楼上,接见他的却并非天寿帝,而是身着袒领襦服裙,外穿纱罗大袖的玉京长公主。

    “陛下打累了双陆,正在隔壁小歇。张大人不妨先坐下,喝一杯茶。”

    张观火带着上次见面截然不同的心情,在她对面的空案桌前谨慎跪坐。

    长公主的贴身侍女缓缓为他案上空杯注入清茶。

    翠绿茶叶在热水中打着旋儿,就像张观火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侍女倒完茶,悄悄退出了这间屋子。

    赭色的木质阁楼中,靠窗一面的四扇木窗大敞,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一只飞鸟带着清脆的鸣叫掠过青空。

    “长公主曾言,等下官位至左佥都御史一职,再来问其他问题。承蒙公主运作,陛下青眼,下官已官至左佥都御史。不知现下,长公主可愿回答下官的疑问?”

    秦秾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带着唇畔的微笑,她抬眼道。

    “张大人想问什么?”

    “下官有两个问题。一是在长公主眼中,下官能够官至几品,二是长公主所求,究竟为何。”

    张观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就如他的名字一般,他锐利直截的视线洞若观火,仿佛她说一句假话,立即就会被他看穿。

    “张大人通识时变,勇于任事,一篇《十议》振聋发聩,可惜却无人赏识。众人只知大人有七寸不烂之舌,却不知大人还能拨乱反正,济时远略。”

    “于本宫眼中,大人乃经国之才。”

    张观火心神震荡,一股热气从胸口往上直冲。

    茶香飘散,袅袅上升的烟雾直往赭色藻井而去。

    恰好一阵清风在此时吹来,吹散了茶雾,轻抚女子身上白雪似的纱罗,那纤美柔弱的身体裹在宽衣大袖中,也像要被风吹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分担心。

    玉京长公主便是这样的美人。

    一瞥一笑间轻易撩人心弦,而气质却令人难生亵玩之心。

    “至于本宫所求……”

    秦秾华微微一笑,悄然无声地将茶盏放回长案。

    “本宫所求,不过千官肃事,万国朝宗;梧凤之鸣,彪炳日月。”

    轻言细语,却胜过平地一声惊雷。

    比先前更为强烈的动容涌上张观火心头。

    他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玉京长公主,半晌后,起身走出长案一步,行君臣之礼。

    张观火的额头抵在冰凉地面,心头却比任何时刻都要火热。

    两人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一切未尽之意,已在这个特殊的礼节中昭然若揭。

    结绿在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公主,陛下已醒了,请张观火进去。”

    “知道了。”

    秦秾华起身,亲自扶起仍跪拜在地的张观火,状若平常道:

    “张大人,可愿和本宫一同面见陛下?”

    张观火神色恭敬,揖手道:

    “下官求之不得。”

    第75章

    立秋后,天寿帝带着随行人员摆驾回京。

    除了乌宝的韭菜徒长了以外, 梧桐宫一切照旧。

    怜贵妃变成了穆才人, 她送来的十名宫人很识时务,纷纷自请调离梧桐宫, 其中尤以大黑最为积极。

    好好的美貌宫女, 因为连扎一个多月的马步, 走的时候下盘有力,腰粗胯宽, 连宽松的襦裙都掩饰不住膨胀的下肢。

    随着立秋那几日热过,接连几日的阴雨,气温骤然降低。

    梧桐宫的宫人都换上了秋日的宫装,一片温暖的栗色。用完早膳后,秦秾华坐在妆镜前,从宫女所端的木盘中拿起一对珍珠耳饰,放在耳边比了比。

    铜镜中已看不见少年身影。

    和前几日一样,秦曜渊进完早膳后便不见踪影。她心中虽有疑问, 但按她性格, 只会自己观察推理, 绝不会开口质问。

    华学近日已经放了授衣假, 家中有田的学子纷纷回家务农帮忙, 他不需上学, 每日早出晚归的究竟在做什么?

    见友人?

    称得上友人的同龄人都在宫外, 宫内谈何会友。

    见情人?

    ……暂时不能刨除这个可能。

    但若情人是普通宫女, 为何不和她说明, 央她把人要来也好日夜相见?

    以他的性子,看上谁,必要整日黏糊,除非,此人身份不一般,关系不一般。

    嫔妃?

    太妃?

    ……总不会是天寿帝罢?

    秦秾华赶紧掐灭这个可怕的想象,进入下一环推理。

    最后一个可能于她而言,比前两个更难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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