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又说:“也正好出去避一避,散散心,宣州山水养人,指不定也能遇上个心仪的,来年的这个时候,府里就更热闹了。”

    山简微微一怔,持盈冲他点了个头,山简心里一时百感交集——她竟然连自己待在燕州府里不痛快也看出来了,虽然看出自己明着投奔崔绎,暗里还是眷恋着旧主,不愿将崔绎当成新主子,是以做事也不积极,大多数时候就是躺着吃白食……但仍没有放弃他,就像当初明知谢永是个不安定因素,仍愿意施恩将其收服,对于每个有心为武王府做事的人,她一律抱着宽容的态度去接纳,尽力满足他们的心理需要。

    “简定不负王爷夫人所托!”

    千言万语的感慨,唯化作一句承诺。

    接着持盈又给杨琼安排差事,他伤还没痊愈,不宜干重活,持盈只让他在入冬前领着人去找燕州府附近的农户收购油菜、大豆之类的良种,预备来年开春辟出新地以后一并种下。

    徐诚要回去向父亲复命,持盈便叫丫鬟将一只漂亮的盒子捧给他,里面有不少是从京城带来的名贵药材,还有些是年初杨琼打猎时候捎回来的本地药材,徐诚感激地收下了。

    任务安排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接着便是闲聊,喝酒吃菜,酒过三巡,大家也都有了些醉意,崔绎忽地说:“博木儿,本王敬你是个英雄,持盈落难在外,是你救了她,收留了她,这份恩情,本王一生都会记得,往后你们布夏族有任何困难,尽可来燕州找本王,能帮的本王绝不会推诿,更不会借机强留你们,北狄人这一战败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你们若是想回博尔吉克草原上去,随时可以起行,本王已经吩咐过守关将领放行,希望日后再见,你我仍然是朋友。”

    崔绎一开口,整个宴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博木儿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冷酷地道:“我从未将你当做朋友,也攀不起这高枝。”

    “那是你的事,本王与持盈是夫妻,夫妻就是一体,你是她的朋友,自然也是本王的朋友,至于你要将本王当做朋友也好,敌人也罢,都随你。”崔绎碰了钉子,却跟没事儿人一样,也不动怒。

    博木儿忍不住冷笑起来:“将情敌也当做朋友,难怪会落得个被赶到燕州来龟缩着的命。”

    那一瞬间崔绎的眼里杀气暴涨,周遭一丈以内寒意逼人,持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坏了计划。

    但崔绎竟然控制住了,没有发火,更没有掀桌子摔酒杯什么的,只是说:“你把本王当情敌,是因为持盈喜欢本王,而持盈不喜欢你,所以在本王眼里,你根本不是情敌。”

    这话一出,百里赞等五人瞬间肃然起敬,这杀人不见血的——简直把对方踩到地底下去了啊!

    博木儿的脸色也是青黑一片,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桑朵看得心惊肉跳,赶紧按住他:“哥!”

    “你只不过是在利用她罢了,”博木儿表情森寒,语气轻蔑,“利用她的聪明才智,为你铺平登上皇位的大道,持盈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你只会向我炫耀她喜欢的人是你,怎么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你有多在乎她?”

    崔绎稳坐如泰山,不紧不慢地问:“你要本王怎么证明?”

    桑朵又拉又拽,博木儿不为所动,目光如炬,与崔绎对视:“若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想必你也不介意用千金来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崔绎松口气,慨然道:“自然愿意,来人——”

    博木儿却又话锋一转:“只是我要千金万金也是无用,布夏人是草原的儿女,马背上的民族,我若要你的金乌,你给不给?”

    崔绎:“……”

    持盈:“……”

    在场所有人都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曹迁甚至按捺不住跳了起来:“简直是欺人太甚!就凭你也配骑金乌?别以为救了夫人一命就可以要挟王爷,大不了一命偿一命,我这颗人头割给你,有种你来拿啊!”

    崔绎喝止住他:“仲行,不可胡来!”曹迁愤愤不平,徐诚和杨琼两边按住他,劝说不要让王爷难做。

    博木儿嘴角噙着冷笑,眉毛挑高,挑衅地看着他们。

    持盈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几个时辰后竟成了真,博木儿竟是真的向崔绎索要金乌,别说汗血宝马举世罕有,又极难驯服,就算是一匹普通的马,与武将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几乎就是自己的一部分,怎能割舍给他人?

    “你真的想要?”崔绎面不改色地问。

    092、何必烦忧

    博木儿“我若要金乌你给不给”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是一副五雷轰顶的表情,山简平时很少主动开口说什么,这时也忍不住冷冷地道:“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你救过夫人一命,本是恩德,但若用来要挟王爷,便与匪类无异,难道布夏族一族之长,竟然是个喜棒打鸳鸯、夺人所好的无耻小人?”

    博木儿同样回以冷笑:“随便,反正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卑鄙小人,我也不怕承认。”

    人不要脸鬼都怕,毒舌如山简,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崔绎坐在宝座上,沉默得可怕,持盈有心解围,这时候也是绝对不能开口的,否则日后燕州大营里的谋士武将要怎么看他崔绎?吃女人的软饭不可怕,永远吃女人的软饭才可怕。

    “仲行,”沉思良久后,崔绎徐徐开口,“去把金乌牵来。”

    曹迁顿时就跳起来了:“王爷!这种人理他做什么,仗着救过夫人一命,尾巴都撅上天去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崔绎重复道:“去,把金乌牵来。”

    徐诚也憋不住了,起身道:“王爷,不能给啊,汗血宝马千金难求……”

    崔绎怒喝一声:“都闭嘴!”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俱是惋惜的表情,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出金乌是唯一的选择,除非杀了博木儿和桑朵把这桩事儿埋下去,否则再没别的路可走了。

    崔绎左手里转着白瓷小酒杯,眼也盯在指尖,语气漠然:“不要让本王说第三遍。”

    曹迁眼眶通红,咬牙起身领命,出门时不忘狠狠地瞪了博木儿一眼。

    金乌被牵到了宴厅门外,曹迁一脸恨恨地将缰绳交到博木儿手中,后者面无表情地接过来,伸手欲抚金乌的鬃毛,金乌立刻一脸嫌弃地昂头退了几步,吁吁几声警告他把手拿开。

    桑朵简直苦不堪言,博木儿这么一弄,连带着她也成了众矢之的,又不好当众拆哥哥的台,急得焦头烂额。

    “桑朵,去通知大家出发。”博木儿牢牢攥着缰绳,不顾金乌充满敌意的排斥,扯了又扯。

    桑朵满心悲怆地去了,心想这大半夜的把大家从被窝里挖起来赶路,得编个什么借口才好啊?

    虽说是得了一匹绝世好马,但博木儿仍然不觉得有半点开心,目光越过金乌的背,看向坐在宴厅深处的持盈,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持盈以前所未有的冷酷拒绝了交流:“你可以走了。”

    那眼神,与他在北狄人营帐外偷窥到的、程奉仪看呼儿哈纳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充满了仇恨、鄙薄与蔑视。

    很好,这样一来,应该就能狠下心一刀两断了。心里想着,博木儿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金乌愤怒的嘶鸣声渐远,崔绎手中的瓷杯终于也当啷一声落在案桌上,一手半举着,发起了呆。

    众人见状,都识时务地默默起身离去,弄月无声地指挥丫鬟们撤走杯盘碗盏,然后也退出了门外。

    偌大的宴厅内只剩持盈陪着他,他不说话,持盈也不说话。

    布夏人连夜出关,没有任何人去送他们,厚重的城门轰隆关上,仿佛也斩断了他们与汉人的最后一丝情谊。

    接下来的近一个月里,崔绎几乎不开口说话,更不笑,到营里练兵,脾气也比以前凶残了一倍,抓到不认真的上去就是一脚,踢得人半天爬不起来,整个燕州大营里人人自危,将士们平时喘气儿都怕吹歪了鼻毛,军风倒是正了不少。

    该出去干活的都干活去了,徐诚也回家侍奉老父,持盈心情低落,就端了个簸箕,也到王府隔壁的院子里去听百里赞讲书,顺便把磨好的糠麸、稗子搅和均匀,喂猪喂鸡。

    堂屋里传出来朗朗的读书声,持盈坐在院子里,一边喂鸡一边发呆。

    燕州府中适龄的孩子有几百个,百里赞给他们按年龄和识字量编了几个班,每天早上天一亮就上课,先教年纪小的识字,然后让他们拿木棍沾了水在地上练字,又去教稍大一些的背诗,有意参军的,就翻着持盈带来的书,一条条给他们讲兵法,讲战术。

    刚开始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当面顶撞的,背后偷懒的,经管教不知悔改的,一律撵出门去,过后爹娘领着来道歉,百里赞也不讲什么情面,按照持盈的吩咐,叫他们来年再来。杀鸡儆猴,之后便再也没人挥霍这难得的学习机会。

    小秋抱着小崔娴在院子里转悠,指着东西教她认,小崔娴已经渐渐能说许多常用的词了,会扑到持盈腿上奶声奶气地要抱抱,却不怎么敢向父王撒娇。

    “夫人还是别坐在这当风口上,天气越来越凉了,当心着凉。”午休时孩子们各自吃红薯、馒头等物充饥,百里赞走出门来,见持盈抱着簸箕坐在院子里,脚边围了一圈公鸡母鸡,咕咕咕要吃的,她却神游天外根本没听见,便上前去说。

    持盈回过神来,抓了一把鸡食洒在地上,鸡群立刻扑了过去。

    百里赞问道:“还在为王爷的事发愁?”

    持盈神情沮丧,无声地点点头,百里赞便在石桌对面的凳上坐下来,说:“夫人是不是在想,如果自己不那么执着地要报恩,希望他们握手言和,王爷现在就不会这么消沉?”

    心事都被他猜中了,持盈也不否认,有气无力地说:“这事都是我不好,明知道博木儿是那样一个人,又对我存有非分之想,就该早早地将人打发掉,再也别见面了才是,弄成现在这样子,都是我的错。”

    “话也不能这么说,”百里赞笑道,“金乌的事情上,没有谁是绝对没错的,博木儿有错,他不该痴心妄想一些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夫人也有错,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一开始不够坚决,拖泥带水地才到了这一步。”

    持盈“唉”地叹了口气,简直想把脸埋进簸箕里去。

    “但是王爷也有错。”

    持盈一愣,扭头不解地看着他:“王爷有什么错?”

    百里赞笑着反问:“夫人觉得王爷没错?”

    持盈想了会儿,实在想不出崔绎哪里错了,便摇头:“我不觉得王爷错了,从一开始,就是博木儿主动挑衅,王爷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他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最后还把金乌带走了,王爷也没有为难他,做到这个程度,先生怎么还会觉得王爷有错呢?”

    百里赞抚着胡须,笑容充满睿智:“夫人说的这些都是王爷对外人的态度,确实,都是宽容大度,有恩必报,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可圈可点的,但王爷是怎么对夫人你的呢?”

    持盈表情明显地迟钝下来,仿佛陷入了困惑之中。百里赞接着说:“金乌是王爷答应要给的,当时的情况并非绝对的无路可退,索要金乌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就算不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王爷既然给了,就是在向博木儿证明,只有夫人你是不可割舍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和超越的,那么又为何在这两个月里,王爷在你面前总是沉默寡言、脸色难看?难道割让金乌只是为了堵住博木儿的嘴,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在乎一个人,是不需要证明给谁看的,而是应该从身边的点点滴滴去珍惜、爱护对方,王爷在外人面前忍痛割爱,转回头来又对夫人冷冷淡淡,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比当日不给金乌还要糟糕。”

    听完他的话,持盈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双手抱住了头。

    “可这件事都是因我而起的,博木儿会救我,谢家会驱逐我,甚至太子会暗算王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持盈用力闭上眼,痛苦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些麻烦就都不会产生。”

    百里赞却说:“王爷和皇上的矛盾由来已久,有没有夫人在,过程或许会改变,但结局仍然是一样,夫人没有必要把一切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夫人何不想想,如果没有你,王爷的境况或许会比现在还要糟糕,燕州军吃不上饭,谢玉婵在王府里作威作福,最后大家一盘散沙,朝廷大军北上,摧枯拉朽地就把咱们全都灭了。”

    持盈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

    百里赞问:“夫人,你后悔嫁给王爷吗?”

    持盈松开手指,露出微红的眼,嘴唇嚅动了几下,小声说:“不后悔。”

    “那么之后的所有事,也就都没有必要自责,幸福与苦难总是相伴而生,玉藏于石,便注定要经历一番磨砺,若干年后你会感谢上天,曾让你们同甘共苦过,而不是一辈子埋没在金玉丝帛中,不知不觉中,连心也丢失了。”

    持盈怔怔地坐着,丫鬟来送食盒,百里赞于是不打扰她思考,进屋里吃饭去了。

    小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夫人,咱们也回去吃午饭吧,王爷该回来了。”

    持盈木然点点头,放下簸箕,恍惚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转头问道:“那先生认为我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屋里传出百里赞带着笑意的话语声:“我昨夜夜观天象,预感杨将军今天会去找王爷恳谈,所以夫人现在只需要回去吃饭即可。”

    持盈哭笑不得,同他道了别,回去吃饭了。

    093、解开心结

    持盈回到王府,崔绎已经换下了铠甲,捋着袖口从里间走出来,见了她,仍然只是点点头,没有特别说什么。

    持盈不禁感到奇怪,按百里赞的意思,应该是让杨琼去找他谈过了,难道没有效果?

    二人坐下吃饭,持盈【纵横】满腹疑惑,吃得心不在焉,崔绎突然道:“快吃,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去何处?”持盈讶然问。

    但崔绎什么也不说,只顾埋头吃饭,持盈看他和之前比也没什么变化的样子,便只当是百里赞把话说得太满,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么顺利,不再多问什么。

    吃过了午饭,崔绎漱了口,将女儿从奶娘怀里接过来,催促道:“走。”

    持盈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他走。

    出了王府,门口有亲兵牵着马在等候,崔绎让人给她搬了个马凳踩着上去,又将小崔娴交给她抱着,自己长腿一跨,也骑上马背,从后面搂着她们母女,缰绳一抖:“驾!”马儿撒开蹄子朝着街那头奔去。

    持盈小心地将女儿抱在怀里,问:“这是要上哪儿去?”

    崔绎答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没了金乌,崔绎骑的是一匹普通的战马,但脚程还算可以,不多时三人便出了城,顺着一条土路往城东的烟岚山上奔去。

    时值仲秋,正是每年京城看红叶的最佳时机,烟岚山也有满山枫树,可惜燕州位置太北,这时节红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持盈左右张望,觉得崔绎应该不是带自己来看枫叶,那这烟岚山上还能有什么?

    山势渐陡,崔绎让马放慢了速度,哒哒哒悠然向山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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