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持盈打了个喷嚏,崔绎问:“冷不冷?”持盈揉了下鼻子,摇摇头,崔绎改用一只手握缰绳,腾出右手来抱着她。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持盈一路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安宁了下来。

    崔绎常年习武,身强体壮,不但不畏寒,体温也较一般人略高,冬天挨着就像个天然的火炉,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冷,还在京城的那个冬天,持盈每晚都是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入睡。分别了一个冬天,熟悉的温暖忽然又唤醒了那种依赖的渴望,同时也令她清楚地感觉到了崔绎的心意。

    正如百里赞所说,在乎一个人,根本不必去向谁证明,无论博木儿如何质疑,她都不曾怀疑过崔绎对自己的感情有掺假,正是因为崔绎从不说那些无意义的漂亮话,却又无时无刻不对她关怀备至。

    口头上强调“我会对你好”的博木儿……

    因为怕失去她而宁可不要孩子的崔绎……

    “到了,”崔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鬓角,“看。”

    持盈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神,发现马儿已经驮着他们来到了山顶,停下的位置视野极好,刚好能俯瞰城外的大片农田,在秋日的艳阳下,金黄色的麦子明亮得耀眼,无数个小黑点在田间晃动,那是燕州军的士兵们在收割今年的粮食。

    崔绎抬臂指着一处:“你看,年初的时候我随你出城来的时候,那儿还是一片芦苇荡,现在已经是大片的稻田了。”

    持盈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视野所及之处,无处不是丰收的盛景,小麦、水稻、高粱……荒芜的泥淖变成了绵延的良田,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为他们带来了足以吃一年的粮食。

    “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许多问题,”崔绎安逸地抱着她们母女,边用和缓的语调说道,“我不像你还有文誉他们,脑子好用,有什么问题一下子就想通了,我不行,许多事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你。”

    持盈摹地惊了一下,情不自禁反问:“对不起我?”

    崔绎“嗯”了声,弯下腰,将头搁在她肩上:“博木儿问起你我是怎么相识的,我对他说的话,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管事情过去多久,我始终没有忘记,我是耍了手段才得到你,而你一开始,是并不想嫁给我的。”

    持盈哑然,崔绎说:“我一面庆幸自己拥有了你,一面又觉得愧对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一时贪念,你早该是太子妃,是皇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我背井离乡,整整一年过去,都没有收到过爹娘的一封信、一句问候。”

    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听得持盈鼻腔中涌起一阵酸意,忍不住反手搂过他的后颈,与他耳鬓厮磨,低声呢喃:“可是我并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崔绎在她颊边吻了吻,小声说,“正因为不后悔,我才越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你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直到我决心放弃金乌的那一刻,才明白你当初的痛苦。”

    持盈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无法言喻的心酸占据了整个心房。

    原来这一个月里他并不是因为失去金乌而不甘,而是因为体会到了放弃自己既得之物的痛苦,而觉得对不起她!

    重生之后,二人的命运被不可抗拒地推向了一起,厄运接连降临,都以为是自己连累了对方,都在自责,在忏悔,却又都没有那心中的真实感受诉说出来。

    持盈忽然觉得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他说,包括自己一开始的打算,那些关于利用他的种种卑劣之心,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前世的秘密,都恨不得对他倾吐一番。

    但崔绎微微一笑:“今天公琪来找我,聊了许多,我也终于想通了,既然都不后悔,那就无须多想,只要顺应自己的心意去做,再不留遗憾,也就足够了。当初你因为我而放弃的一切,终有一日,我会用更好的来补偿你。”

    既然不后悔,就无须多想……持盈深深吸了一口气,阴霾的心情如秋日晴空一般豁然开朗。

    纠结于谁欠了谁的,根本毫无意义,不如尽自己所能,让对方得到远比当初更多、更好的一切!

    “我也是。”她依偎在那温暖而可靠的怀抱中,用一生的坚定庄重地承诺。

    秋风送来麦子的香气,卷起枝头残挂的红叶翩翩飞舞,伴随着黄昏的钟声,融化在余晖中。

    酉时,翘班的武王携妻女回到王府,迎接他们的是弯着头在院子里吃草的金乌。

    崔绎呆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待反应过来,立时便化作暴走的猛兽,狂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持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续,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金乌通人性,甩了甩尾巴抬起头,朝她噫吁吁两声,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是谁——是谁干的!”

    崔绎抓狂地怒吼,百里赞笑着从外面走进来,抚须道:“将计就计,将计就计而已,博木儿当晚出了城,第二天一早桑朵姑娘又回来还马,我和符之合计了一下,决定先把金乌藏起来,等王爷想开了,再还。”

    崔绎仍然不能释怀:“你们竟联合起来欺瞒本王!把本王当猴耍!百里文誉,本王要砍了你!”说着拔出星渊剑就朝他劈过去。

    百里赞打着哈哈忙不迭地跑了,持盈真不知该哭该笑,好容易劝住了崔绎,又打发小秋去向百里赞和杨琼道谢。

    经过这好一番折腾,持盈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结终于解开了,同时也明白了崔绎心中的真实想法,彼此之间再无隔阂。

    十月,催缴贡赋的圣旨从紫章城传到了燕州府。

    百里赞极尽花言巧语生掰硬造之能事,给朝廷回了一封字字血泪的信,信中提到朝廷虽与北狄修好,许诺割地纳贡,但北狄人狼子野心,贪婪无度,对合约中的款项并不满意,遂改巧取为豪夺,挥兵八万强攻虎奔关,关内两万将士浴血奋战,将敌人打得溃不成军,一败千里的同时,也死伤过半,粮食大多毁于战火,已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实在是无法按朝廷的要求纳贡,武王亲自带人踏雪入深山,猎得鹿茸数支,兽皮数张,愿表臣服之心。

    “哼!”崔颉收到燕州的回信,只给了一个字的反应。

    御书房内除了贴身大太监福德外,再无其他宫人,启圣帝以精简宫中用度为名裁掉了大批的宫女太监,实际上却是为了排除异己,将几位育有子嗣、不能去皇陵吃斋念佛的太妃们在宫中的眼线彻底拔除。

    书桌前数尺远,站了两个低头待命的人,其中一个是头发花白的国丈长孙泰,另一个却是看起来年纪不超过四十,外形富态的男子,眯缝的小眼随时看都像是在笑着,给人一种十分好脾气的印象。

    “武王拒不纳贡是意料之中的事,”长孙泰拱手深鞠一躬,进言道,“燕州弹丸之地,土地贫瘠,大楚建朝以来就从未有一年按量上缴粮食和税款,更何况呼儿哈纳确曾派兵攻打虎奔关,就算将士们的伤亡和粮食的缺损有虚夸,实际情况也应该好不到哪里去,皇上大可不必忧心。”

    旁边那男子却笑了:“长孙大人此言差矣,常言道养虎为患,燕州虽贫瘠,但紧邻东阊,雁归山中又多飞禽走兽可供捕猎,稍加时日未尝不能与朝廷一战。”

    长孙泰重重一哼,斜他一眼,道:“郭大人怎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皇上是九五之尊,大楚的主君,光是宣州一年产出的的粮食就能抵三个燕州,难道还愁还打不过武王?”

    郭姓男子无所谓地笑笑:“我若是百里文誉,来年开春便会对宣州用兵,谢子昌已死,谢玉婵又不知所踪,武王等于同谢家翻了脸,宣州这么好的一座粮仓,岂能坐视它落入皇上的手中?”

    长孙泰仍然是哼的一声,充满排斥和嫉妒。

    郭姓男子对着崔颉一鞠:“皇上,武王不反,朝廷出师无名,但不可不防,失去了谢子昌这个眼线,燕州的动向越发难以预测,微臣斗胆,请皇上即日召谢效回京,另派武将前去镇守宣州,以防有失。”

    崔颉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吐出一个字:“准。”

    094、闲则生乱

    入冬以后,燕州大地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车马不行,所有人只能待在家里,有钱一点的生个炉子,没钱的抱在一起抖。

    “再垫一点吧,还有多的稻草没有了?”持盈在雪中撑着伞,在王府隔壁的院子里指挥,“再去搬点稻草来,冻死可就亏了。”

    天寒地冻的时节,王府养的母猪居然在这种时候下崽,哼唧哼唧的惨叫搞得屋里的孩子们都没法专心学习了,全跑出来看热闹。百里赞无可奈何地搓着手走出来:“今天上不成课了,都回去吧。”孩子们于是闹哄哄的全散了。

    母猪下了一窝小猪崽,满身都是屎,一个劲儿地往母猪肚皮下钻,冻得叫唤,持盈发愁地道:“这大冷的天,小猪崽万一冻死了可怎么办,要不搬个炉子到猪棚里去?”

    “那不行,棚里全是稻草,一个火星子就能燃起来,到时候全烤熟了。”百里赞摇头。

    持盈哀叹一声:“养猪怎么比养人还难啊。”

    百里赞表情戏谑地跟着叹气:“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而麻烦事还不止养猪这一桩,农田都被雪埋了无法耕作,士兵们上午操练,下午就闲在军营里发呆,这人一闲呢就容易出事,有那么一些人闲得憋闷,到城里去逛,免不了和人磕磕碰碰起摩擦,或者纠缠良家妇女什么的,闹得燕州府里鸡犬不宁。

    崔绎火得拍桌:“本王忙得焦头烂额,他们竟然还有空在外面惹是生非!真是岂有此理!仲行去传我命令,就说抓到滋事扰民的一律罚军棍,狠狠地罚!”

    曹迁带着命令回到军营,就见杨琼也在,面前站着一排人,个个耷拉着脑袋挨训。

    等他走近了,才又听清杨琼在说的话,根本不是训人:“夫人说这次的事就算了,她会去给王爷说不罚你们军棍,但是接下来你们几个必须早晚跟着巡城,除非再抓到惹是生非的人,把你们替换下来,听清楚了吗?”

    士兵们垂头丧气,稀稀拉拉地回答是,杨琼怒喝:“大声点!”一排人瞬间站直,整齐划一地回答:“是!”

    接着杨琼让他们散了,曹迁这才笑着上前来:“还是夫人的法子好,又让他们吃了苦,又长了教训,杀一儆百,比军棍强。”

    杨琼也笑着说:“这样一来估计再没人敢去闹事了,大冷天的天天去巡城,够受。”

    曹迁眯着眼看了看天上乌沉沉的云,按去年的经验,大雪断断续续要到三月份才会停,在那之前:“不过大伙儿天天憋在营里也不是办法。——你伤好了?”

    “差不多了,大夫也说没问题了,”杨琼打趣地道,“可专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曹迁“嗨”地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王爷倒是去说了媒,可人答不答应还是还是两说,不过你放心,真要成了,喜酒肯定少不了你的份。”

    二人勾肩搭背地走进军营,闲聊中曹迁说起自己是怎么认识那姑娘的,说姑娘人长得好心也好如此这般,又说自己粗人一个怕配不上人家,就算被拒绝了也没什么,杨琼只不住地说不会怎么会,劝他要有信心。

    “哎,话说上次你……”曹迁欲言又止。之前杨琼去救程奉仪的事,其他人或者知道内情或者猜到内情,都心照不宣地不在他面前提这茬,但曹迁一来没弄懂状况,二来也是出于关心,总想问个明白。

    杨琼走到演武场边,从武器架上拿了两把木枪,一把抛给他:“好久没动骨头都硬了,来来,咱们切磋切磋。”

    曹迁接过木枪,和他一起走下场,路过的士兵看到这一幕,马上冲回营帐里去报信,不一会儿场外就围了一大圈观摩学习的人。

    “丢人的事,不如不提。”杨琼长枪一扫,开启战局,曹迁马上腾身跃起,一枪刺过去:“你对程夫人……”

    杨琼旋身避开攻势,枪尾一挑勾向他面门,曹迁架住他:“你喜欢她?还是仅仅想要报她的再造之恩?”

    杨琼不说话,加快了动作,二人在扫开了积雪的演武场中央转眼间过了十几招,湿润的泥沙被枪尖扫得四散飞溅,沙沙作响。

    “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她过得好,只要她平安,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即将露出破绽的一刻,杨琼果断后掠拉开距离,重新摆好防御的姿势,微微喘气。

    曹迁长叹一声,说:“如果你当时杀了呼儿哈纳,也未必能救她回来,兄弟说句不好听的,她落入北狄人的手中,八成早就被……”

    杨琼神情漠然,看不出喜怒哀乐,曹迁又换了个问法:“你救了她以后打算怎么做?”

    杨琼答道:“送她回京城,和丈夫女儿团聚。”

    曹迁说:“如果翟子成不要她了呢?”

    杨琼瞬间两眼就瞪了起来:“不可能!他若是那样的人,当初就不会亲自去和呼儿哈纳较量,被打成重伤,还要托人千里迢迢送信到燕州来,求王爷和夫人,程夫人……她看上的,绝不会是那样一个人!”

    “就算他不是,翟家的二老又会怎么想?送出去的人又回来了,皇上又会怎么想?京城里那么多尖酸刻薄的言官……”

    杨琼怒从心起,提枪就是一轮猛攻,木枪抡得浒浒风声起,招招不留情,曹迁且战且退,到最后被打得连话也没法连贯说了。

    场外围观的士兵们仿佛也从空气中嗅到了些不对劲,不再呐喊助威,只默默地看着场上二人拼命一般的搏斗。

    幸好还是有人早早瞧出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不正常,跑去通知了崔绎,崔绎赶过来看了一眼,顿时大怒:“都住手!”

    曹迁早就不想打了,只是苦于无法全身而退才被他一直死缠烂打,听到崔绎的声音,当即收了枪向后退,杨琼却还想追击,被四五名士兵冲上去拖住,缴了枪,才慢慢平静下来。

    “小兵们无事生非出去扰民,你们两个也吃饱了撑的吗!”崔绎大步上前去,狠狠一巴掌拍在杨琼脑袋上,“杀敌的时候怎么不见拿出这气势来,欺负自己人倒是横,杨公琪!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曹迁忙说情:“王爷息怒,末将与杨兄弟只是稍微切磋一下,并非有意惹事!请王爷恕罪!”

    杨琼默默地转身去了,崔绎又扭头对曹迁骂道:“还有你!场中跪磨刀石,不到一个时辰不准起身,去!”

    曹迁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得也乖乖去领罚。

    士兵们抬来磨刀石,曹迁挽起裤腿跪上去,没过一会儿就感觉到膝盖像是被成千上万的蚂蚁齐咬一般,火辣辣地疼起来,风明明寒得刺骨,身上却不停地出汗。

    杨琼挨了二十军棍,赤着上身又回到演武场上来,推了推他的肩,曹迁往旁边艰难地挪了几寸,杨琼也跪了下来。

    二人并肩跪在烈日寒风中,过了很久,杨琼才开口:“你刚才说的……都是实话,是我不好,不该发那么大脾气,连累你也跟着受罚。”

    曹迁倒是豁达,咧嘴一笑,说:“自己兄弟的事,怎能叫连累,是我不会说话,看你每天愁眉苦脸的,就非要问个明白。”

    杨琼茫然地望着场外的积雪,喃喃道:“那些可能我也想过,但……与其说不相信会变成那样,不如说……不愿意相信,不愿相信他们会那样对她。”

    曹迁喟然叹气:“程夫人是个好人,救过你,也救过王爷的命,只可惜……唉!”

    在他们为程奉仪的悲惨遭遇扼腕叹息的时候,身在长遥的程奉仪也正处于人生苦难深渊的最深处。

    呼儿哈纳原本在同朝臣商议来年如何对付大楚,忽地接到宫女的报信,当即掀了桌子冲出门去,直奔程奉仪的寝宫。

    殿内挤满了宫女和御医,呼儿哈纳大步冲进去,拨开人群,只见程奉仪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神情却是格外的安详,余光瞥见他进来,更扬起一抹冷笑。

    御医战战兢兢地跪下把事情的经过上报给呼儿哈纳,呼儿哈纳怒的一脚踹过去:“一群废物!连孤王的儿子都保不住,孤王养你们何用!拖出去砍了!”

    侍卫冲进来,将七八个御医全都拖了出去,殿内的宫女也是人人自危,生怕王上一怒之下也把她们拖出去砍了。但呼儿哈纳显然没那个闲心去制裁疏忽的宫女们,他大步来到床边,一把攥住程奉仪搁在被子上的手,怒不可遏地问道:“你就这么恨孤王?拼了死也不愿意为孤王生儿育女?那也是你的孩子!”

    程奉仪冷笑一声,失了血色的唇泛白,嚅动着吐出一句话:“那不是我的孩子,那只是个野种。”

    呼儿哈纳怒极,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打得鼻血横流,宫女们全都被这一幕吓得哆嗦,大气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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