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四怀着一腔震惊匆匆走了,容楚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觉心头压抑,四面高墙直如禁锢,一时竟不知该往哪里去。他有点茫然地走了一阵,尽往偏僻少人的地方走,渐渐四面景色清幽,人影稀少,他一抬头,看见黑瓦白墙的院子上方,挑出一角青灰色的飞檐。

    容楚怔了怔,发现自己竟然逛到家族祠堂来了。

    他想了想,慢慢推开门,走进家族重地。阴暗肃穆的祠堂内,淡淡的香灰气息氤氲,四面安静,却又隐约有人耳无法捕捉的低音,似乎隔着时间和空间,此处另有一种喧闹。阳光如金纱铺开,照见对墙的供台上,四面黑底金字的牌位高低排列,列祖列宗们,沉默而肃然地俯视着他。

    容楚仰望神位良久,终于缓缓一掀衣袍,在正中的蒲团上跪了下去。

    他姿态慎重,面容平静。

    “容氏宗族第一百三十七代孙楚,今于列祖列宗膝前求告,”他低声而清晰地道,“容楚愿以二十年阳寿相折抵,换取太史阑一生顺遂,母子平安。”

    他缓慢而沉重地磕下头去,光洁的额头撞击地面砰然有声。

    青砖地上,有深红的痕迹慢慢洇开,容楚伏地未起,姿态谦恭。

    他不信神灵,一身清贵,此生此世,从不屈膝求人。这是他第一次向虚幻之灵求告,此刻心中却充满虔诚。

    是因为终于发现这世事如此变幻,人间太多为难,便纵绝顶智慧,也未必能事事如意,万般无奈,终寄于天上香火。

    身后忽有响动,他转身,便看见院子里,母亲正捂住嘴愕然而立,看他回头额间带血,霎时泪光盈盈。

    ……

    孩子落了下去。

    那个瘦弱的,生产时就险些没命的男孩儿。

    谁都知道再经过这一摔,太史阑的两个孩子就会只剩下一个。

    “接住他!”史小翠的狂喊撕心裂肺,她自己双臂向前,一个扑跪冲去,双膝立即在坚硬的沙石地上蹭得血肉模糊,她却毫无所觉,指尖拼命向前。

    无数人冲近,伸手,还是史小翠离得最近,可是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她的指尖,离那小小软软的身体还差一寸,可她的身形,已经无法再向前一步!

    只差一寸!

    眼看那孩子和史小翠指尖错过,翻滚落地,众人大多闭上眼睛。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明紫衣裙一闪,一双雪白的手轻轻一抄,在孩子的背即将落地之时,将他抄到了手中。

    那手在抄着孩子离地时,手背已经接触地面,蹭出一条血痕。

    险到极点。

    史小翠跪在地上,还维持着拼命双手前伸的姿势,一颗心从谷底到峰端,此刻看见孩子又落入人手,心又吊了起来。

    她抬头看看那女子,妇人装扮,年纪却还轻,抱着孩子向她淡淡看来。

    史小翠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竟然一震……多么寂寥萧索的眼神!

    此刻她也顾不上什么,眼看那妇人似乎没什么敌意,便决定先对付乔雨润,把大小姐给抢回来。

    她身子僵硬,挣扎一下竟然没能爬得起来——刚才紧张太过,用力过度,她竟然肩膀脱臼了。

    熊小佳跑上来,将她扶起。史小翠还没站稳,就厉声道:“射她!”

    她指的是乔雨润,乔雨润此刻背后已经没有了孩子遮挡,史小翠对她恨之入骨,这是要冒险下杀手了。

    乔雨润头也不回跑得更快,她身形如鬼魅,虽然伤了脚趾依旧跑得很快,追上来的护卫终究有所顾忌,不敢随意射箭,眼看她三窜两跳,就要跳过后院的花墙。

    忽然花墙上出现一排人,正挡住了她的去路。

    乔雨润仰望着那些人,愣住了。

    “你们……你们……”

    明紫衣裙一闪,那妇人抱着孩子,也到了墙头,俯视着乔雨润。

    乔雨润一看清她的脸,脸上的肌肉顿时狰狞扭曲,尖声道:“韦雅!你这个贱人!你居然敢出现在我面前!”

    史小翠等人一听这名字,都神色一变——竟然是新任的武帝夫人!也就是李扶舟的名义上的妻子。

    二五营的人,都知道一点乔雨润对李扶舟的心思,也知道一点这几人的旧事,想必此刻乔雨润见了韦雅,心中恨意不比对着太史阑低。

    “我为何不敢来?”韦雅看着她,眼神里掠过淡淡憎恶,“便是来一趟看看你如今模样,也是值得的。”

    史小翠听着两人对话,皱了皱眉,心里隐约觉得,似乎这两人原先就是认识的?

    “你来救太史阑的贱种?”乔雨润眼神阴沉,看着她怀中孩子,忽然格格笑起来,“我的天,韦雅,你可真善良大度!你居然千里迢迢专程来救太史阑的孩子!哦,也是,”她装模作样点点头,“太史阑帮你成为武帝夫人,虽然只是个空架子,好歹你坐上了那位置,你知恩相报倒也是对的。”

    “家主传令,令我等前来护卫太史阑。”韦雅漠然道,“这是家主闭关一年来首次传信,所以我亲自来一趟。”

    “韦雅。”乔雨润忽然又笑了,这回不再是刻薄讽刺,倒显得亲亲热热,“其实呢,你我之间可没什么仇恨。倒是太史阑,她是害扶舟伤情闭关的罪魁祸首。如果没有她,扶舟必然能接受你,你就不会是一个刚成亲便独守空房的武帝夫人,空闺寂寞,无人相伴,还是武林笑柄。可怜啊……到现在丈夫闭关一年没见,唯一一个消息,还是要你来护佑太史阑的孩子……”她窥探着韦雅的脸色,深有所憾地摇摇头,“你真是好性子,换我,早一刀杀了那个贱人!”

    “乔雨润!”史小翠怒喝,“挑拨离间,煽风点火,你有没有廉耻!”

    韦雅面色漠然,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像矗立在墙头,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绪。

    乔雨润却觉得十拿九稳,理也不理史小翠,声音更加诱惑,“这个孩子……你瞧,是太史阑那个贱人,未婚生子,和容楚搞出来的贱种。她都和容楚生孩子了,还要拉扯着你家扶舟,这不是欺负扶舟和你?你又凭什么千里迢迢地来救这两个小杂种?这将你这武帝夫人置于何地……”

    “这两个孩子,骨骼清奇,我很喜欢。”韦雅忽然道,“如果太史大人同意,我想收他们做契子女。所以,请你不要一口一个贱种。”

    乔雨润呛住,不断咳嗽。

    “你刚才说得也对,也不对。”韦雅淡淡道,“我和太史阑之间那笔帐,不劳你来算。不过你说你我之间没有仇恨,我还不敢这么认为,”她伸指点了点乔雨润,眼神讥诮,“我相信,你恨我不下于恨太史阑,只要有机会,你一定会杀我。”

    乔雨润给她一指点住,只觉得浑身发冷,她仰头看着气质高贵的韦雅,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泥泞血迹的狼狈,顿觉一心的恨意,都腾腾地涌上来。

    韦雅算什么东西?当初只是李扶舟身边一个女属下,大丫鬟的地位!一朝成了武帝夫人,如今武功出手,连带周身气度,四面拥卫,竟然都已令她无法追及!

    而这些,本来该是她的,她的!

    “韦雅!”她脸色一冷,又恢复了先前的狰狞,“既然你要救这贱种,现在就给我乖乖让开!惹怒了我,我先掼死她!”

    “留下孩子,我让你走。”韦雅不看她,站在墙头仰望云天深处,极东之地,眼神很远。

    “夫人!”史小翠急了,乔雨润这样的祸害,怎么能放走?

    “你们有把握留下她的性命,并且保证孩子的安全么?”韦雅眼光转过来,依旧那般空,却又似乎带着淡淡讽刺的眼神。看得人心中难受,觉出沧海桑田般的寂寞。

    史小翠一怔。

    “我们也没这把握。”韦雅道,“孩子为重。”

    史小翠只得默默无语。

    “先让开路。”乔雨润狰狞地道,“我要先出了总督府,到了安全地方,咱们再来谈条件!”

    史小翠等人怒目相视,熊小佳落到人群后,悄悄召来一个人,低低嘱咐几句,那人领命而去。

    史小翠用眼角余光看见他们的动作,心中稍安,冷哼一声。

    走得出这总督府,也走不出静海城!

    “既然如此,任凭夫人做主。”她道,“但请一定保证我家小主人的安全。”

    “你放心。”韦雅道,“既然我来了,自然不能坏了你们的事。总督府和国公府,也不是我李家能招惹得起的。”

    史小翠听她说话,平和里总带着点骨头,听着甚不舒服,想来韦雅虽然没有被乔雨润说动,其实心中还是存了点怨气。她此时顾忌着小公子还在韦雅手上,只得当没听见。

    墙头上的人让开,乔雨润冷笑着迈过墙头,韦雅也要跟过去,史小翠急了,急忙道:“烦请夫人先把小公子还给我……”

    “没看见我一直按着他后心吗?”韦雅道,“你家小公子先天不足,母腹之中又受了太多折腾,我一直以真气护着他的内腑,是否能存活,还要看机会……”她身子一闪,已经跟着乔雨润追了过去。

    史小翠呆呆立在原地,想着她临去的几句话,心中巨震。

    “先天不足,难以存活……”她痴痴地扭紧了手指,“怎么办……”

    ……

    “我尊敬的太史总督。”锦衣人手里的剑悠悠晃晃,漫不经心地指着太史阑的太阳穴,“看到你真令人欢喜,看到你萎缩于男人怀中更令人欢喜。”

    邰世涛看着他的眼睛,乌黑深邃的眸子,眼角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三分喜意,仔细琢磨却只有漠然。

    淡淡的,因为看穿和掌握一切,而觉得无趣的漠然。

    邰世涛默不作声爬上来,并没有理会那悬在头顶的剑,果然锦衣人的剑也向后退了退,但还是对着他和太史阑的要害。

    邰世涛这个举动,让锦衣人终于一怔,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道:“我说呢,太史阑在这种时候居然单身依附于一个男子……你不是她的护卫。”

    他一口肯定邰世涛身份,邰世涛也不理会也不询问,手掌轻轻按在太史阑后心。

    “你应该是一位将领。”锦衣人又看了他一眼,“从军未久,但经历颇多。目前官职不低,和太史阑的交情应该是私下交情……嗯,听说前院有天纪军的士兵在,等待他们的副将出来,你该不会是天纪军的副将吧?”

    邰世涛心中一震,想不到多少眼前人都猜不到的事情,竟然这不相干的东堂刺客,一眼就看了出来!

    “天纪军不是和太史阑不和么?”锦衣人眯起漂亮的眼睛,似乎终于来了兴趣,“你是奸细?”

    邰世涛缓缓抬起头来,静静盯着他。

    “你想杀我了。”锦衣人有趣地道,“难得的是你眼神居然没杀气。这么年轻就身居高位,果然有点门道。”

    邰世涛倒觉得有点摸不清这人的门道,明明是敌人,杀意却不明显,至今站在这里废话。这个人,似乎把“遇见并解决有趣的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这是那种绝顶智慧,难逢对手的人才会有的心态。

    “交出太史阑。”锦衣人道,“我给你一个机会杀我。”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他?”忽然一个声音缓缓接口。

    锦衣人眼睛一亮,“你醒了。”

    邰世涛怀里,太史阑缓缓抬起头来,脸色还是极白,眼神也颇暗淡。

    锦衣人却没有掉以轻心的模样,手中剑立即转向她,笑道:“大名鼎鼎太史总督,太史元帅,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更胜其名。都伤成这样了,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嚣张。”

    “我就是死了,你也只配在我尸体面前跳大神。”太史阑淡淡地道,“东堂,亲王?”

    “贱名不足挂齿。”锦衣人居然翩翩向她躬身,姿态优雅。

    “我本来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太史阑声音虚弱断续,态度却很不客气,“不过我也很奇怪你的嚣张。你以为剑对着我就是挟持住我了?你忘记这是在谁的地盘?”

    “是的。”锦衣人一笑,“不过我很奇怪,您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召唤护卫前来营救呢?虽然此处偏僻,在厨房之后,但我相信以你府中人数众多的护卫,应该很快就能赶来。”

    “我……也很奇怪,你为什么还在废话。”太史阑冷冷看他一眼,“在我护卫赶来之前,你看起来确实来得及先围攻杀死我。”

    不等他回答,她淡淡道:“因为你很闲。”

    锦衣人忽然笑了,这一笑艳光四射,围观的人如被灼痛眼睛般低下头。

    “哦?”他声音轻轻,看太史阑的眼神温柔缱绻,如见久别情人。

    “你不是东堂主事人,你甚至……和东堂在这边的主事人关系不佳。”太史阑道,“这些刺客对你尊敬却不亲近,甚至还有防备,所站的位置也有距离,不像要保护你,倒像先保护自己。显然你能决定他们生死,而且不会爱护他们,所以他们忌惮你,这不是主属之间应有的关系。”她说了这么多话,忍不住喘口气,邰世涛将手贴在她后心给她输入内力,太史阑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

    锦衣人眼神一扫,那些刺客汗出满身,心中大骂太史阑太毒,仅仅这么一句话,很可能等下就会害他们遭受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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