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寘鐇的心里便有了底。

    他抬头看着屏风,深深凝望着那抹一动不动的身影。

    沉默了片刻,而后道:“陛下……臣为宗室,在外,听说过许多的流言蜚语。”

    屏风之后……弘治皇帝语气显得疲惫:“什么流言蜚语。”

    殿中,所有人都安静无比。

    每一个人,都细细的听着弘治皇帝和朱寘鐇的对话。

    陛下的声音,明显得尤为疲惫不堪,一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再加上,此前已经确诊了乃是肺痨,这已算是病入膏肓了,而今……这朱寘鐇突然发难,显然,是有所凭借。

    朱寘鐇抬头,看着屏风,凝着屏风上栩栩如生的画,目光变得坚毅,微微抿了抿唇,便一字一字的顿道。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为了免使子孙受苦,因此,分封诸子,为王,此后,建文登基,信小人谗言,力主削藩,文皇帝不忿而起,聚众数十甲,身经百战,破建文,而今,才得了天下。”

    他停顿了一会,吞了一口唾沫,才又继续慷锵有力的开口说。

    “自文皇帝而始,朝廷对于诸王和宗亲们,大体还算宽厚,盖因为同为天皇贵胄,也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此乃血脉之亲啊,可是……陛下却是轻信了方继藩,先召宗亲们到了京师,宗亲们来了京师,举目四望,本是天皇贵胄,千金之躯,来了此,想要居住,却是不易,为了在京里住下,大家伙儿,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购置地产,家眷数十上百人,需安置,护卫和奴仆需要给他们提供生活起居,需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不容易,大家才站稳了脚跟。”

    “陛下啊……辅国将军朱建成,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乃是晋王一系的支脉,他也来了京师,购置了地产,却因为在京中困顿,还不上赊欠的贷款,钱庄便将他一家老小,赶出了家门,将他的宅子收了去,他宅子没了,竟还倒欠了钱庄一大笔银子,陛下啊……论起来,他是陛下的族叔,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何至于……让他沦落到这个境地呢,他实在不忿,受不了这口气,于是连夜,想要悬梁自尽,幸亏被家人及时发现,这才救了下来……”

    说到此处……

    朱寘鐇居然动情起来。

    眼眶通红,声音透着凄凄惨惨之意。

    许多宗亲听到此处,也不禁低垂着头,个个默不作声。

    宗亲们来了京,境遇自然有好有坏,有人借此,发了一笔横财,也有人遭遇了不幸。

    屏风后的弘治皇帝并没发声,而是微眯着眼睛,保持着一副聆听的姿态。

    朱寘鐇见弘治皇帝没吱声,竟是深深吸一口气,显出一副悲痛的样子才继续说道。

    “可这是陛下的旨意,臣等既是皇亲国戚,自然能体谅皇上的难处,所以……哪怕在这京师,遭遇了再多的不幸,也绝不敢妄议陛下,京师居不易,臣等,却是甘之如饴,渐渐的,在这京师住下,各自……有各自的生业,也算是渐渐的稳定了下来,可是……这才几年的功夫,转眼之间,陛下却又受奸臣的怂恿,竟又分封了臣等,偏偏,又催促着臣等就藩。”

    “陛下……”朱寘鐇说着,竟是跪了下去,慨然道:“陛下啊,臣等已经禁不住折腾了,臣等不是铜皮铁骨,也是血肉之躯,召之即来,挥之则去,陛下乃是天子,这本是无可厚非,臣等不敢有怨言,可是……臣等们真的折腾不起了啊。陛下一道旨意,多少的皇亲国戚,哭了一路,无数的亲眷,惶惶不可终日,陛下啊,臣等是是陛下的至亲,可是……到底是谁,离间我等骨肉,竟然要让臣等,受这些罪,遭这些苦……”

    他说到此处,已是泪洒了衣襟。

    这番话令许多人动容。

    哪怕是许多文臣,却也微微皱眉,觉得有些过分。

    同理心,他们是有的。

    谁没有买宅子,谁不欠着贷呢。

    连皇亲国戚,尚且都如此,他们这些文臣,还能活嘛?

    不少的宗亲,更是义愤填膺,个个面带怒色。

    朱寘鐇至始至终,都没有对皇帝有丝毫的不敬。

    却是处处,站在了宗亲们立场,为他们考虑未来。

    因此,殿中沉默下来。

    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盯着屏风,紧张的看着屏风之后的影子。

    方继藩笑吟吟的样子,看着朱寘鐇。

    过了很久……

    屏风后的影子突然动了,众人更是紧张的看着。

    弘治皇帝突然道:“卿家所言的奸臣,是谁?”

    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殿中的气氛,仿佛要窒息了。

    不安的情绪在蔓延。

    似乎人们意识到,一场风暴已经开始酝酿。

    站在这暴风口上,似乎随时,这飓风要将许多人的血肉,撕成碎片。

    弘治皇帝的声音很轻,说话……也很温柔。

    可是……这个反问,却如一道闪电,又如一柄利剑,刺破了这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朱寘鐇也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当自己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再没有回头路了走了。

    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咬牙切齿:“方……继……藩!”

    虽然每一个人,都猜测到了这个名字,可当朱寘鐇自口里缓缓道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令所有人本就不安的心底,投入了一块巨石,怒涛骤起,风起尘扬。

    无数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感受到众人审视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臣冤枉,儿臣赤胆忠心,天日可鉴!”

    令人诧异的是,方继藩今日居然没有过多的为自己辩解。

    这便是朱寘鐇也无法想到的。

    屏风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朱寘鐇凝视方继藩发出了冷笑。

    “哼,若天日可鉴,齐国公还能活到今日吗?不说其他的,太子殿下,年幼时,彬彬有礼,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可自从和你厮混之后,你看看,你看看太子殿下,成了什么样子,陛下病重,到了这样的地步,这肺痨之疾,乃不治之症,陛下生死便在眼前,可是太子殿下……在哪里,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方继藩,你照照镜子吧,看看你是黑是白。有本事,你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看看。”

    方继藩觉得朱寘鐇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你大爷。

    我把心掏出来,还能活吗?

    似乎……朱寘鐇自以为自己抓住了方继藩的软肋。

    朱寘鐇便大笑:“哈哈,这是古今未有之事,历朝历代,可有天子病重,太子置之不理的吗?齐国公,这是不是你的怂恿,是不是你的图谋?”

    方继藩看着激动的额上青筋暴出的朱寘鐇,他能感受到,这殿中的怒气在积攒,愤意在飙升。

    前头,哭诉宗亲们遭遇的困难,一番哭诉,早已惹来了不少人的共鸣。

    此后,将这大孝的帽子祭出来。

    孝是人之根本,官员丧父,尚且还需守制三年,而太子现在是怎么回事?

    为何不解释清楚?

    朱寘鐇如一头愤怒的豹子,死死的盯着方继藩,犹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审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看穿,看透。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同样的道理,太子也不会有错。

    皇帝没有错,那么这折腾宗亲的罪责,是不是和你方继藩有关系。

    太子不孝,那定是小人怂恿,怂恿他的人……不就是你方继藩。

    因为方继藩和太子走得最近,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

    “够了!”屏风之后,弘治皇帝的声音,显得不耐烦起来。

    可是……不少人却为之激动起来。

    许多宗亲,面带不忿之色,有朱寘鐇打了头,现在也开始摩拳擦掌。

    有人不善言辞突然走出来,拜倒在地,叩首,接着,泪流满面。

    也有人,义正言辞,想要张口,说一点什么。

    朱寘鐇大声道:“陛下……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姑息养奸吗?臣只盼望,陛下能够幡然醒悟……”

    “谁说……太子不孝!”

    屏风之后的那个人,打断了朱寘鐇的话。

    这声音,轻柔,却又冰冷,甚至……没有感情。

    朱寘鐇愕然,一脸不解的看着屏风之后的影子。

    一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叩首。

    弘治皇帝淡淡道:“来人,撤了屏风……”

    萧敬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众生皆苦,一切为空。

    紧接着,他朝几个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们会意,躬身进来。

    而后,抬起了屏风,徐徐的将屏风撤下。

    朱寘鐇等人,一头雾水……

    不过……到了如今,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心里只是冷笑,也好,到了如今,是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陛下死到临头……

    他刚想到死到临头时,抬头……

    却见那撤下的屏风之后,弘治皇帝高高的坐在金銮的御椅上。

    弘治皇帝一脸威仪,头戴通天冠,身披冕服,神色……怡然自若。

    朱寘鐇突觉得眼前有些黑。

    ......

    端午节快乐,人在外婆家,蹲在闷热的阁楼里码的,写完之后,大汗淋漓,来晚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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