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诤沉默了。

    他也是倾心爱过之人,昨日大殿之上,傅沧泓那炙烈的眼神,他不是没有看见,而是瞧得分外清楚。

    但,他还不能确定,他所起的那份心,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几分为己,几分为国。

    所以,他选择了冷眼旁观,选择了任其踏入这夜府后院。

    若不然,纵他傅沧泓如何了得,他又岂能容忍,一个陌生男子,夜半更深,闯进自家女儿闺房?

    若他此来,只为情,这份胆,他赏识;

    若他此来,有暗谋,那他夜天诤,绝不轻饶!

    他的掌上珍珠,自是值得一个男儿如此施为,就是不知,这段无端而起的情,会有什么样的走向。

    女儿的幸福,始终是他心头最大的牵挂。

    他知道安阳涪顼给不起,这天下很多男子都给不起,所以,他才没有盲目地为女儿寻找夫婿,好君主,难寻难觅,好丈夫,同样难寻难觅。

    若给不了他女儿最宏大的幸福,不若给她,一生一世的逍遥与自在。

    至于力荐她做太子妃,不过是出于对朋友的义,对君主的忠,对国家的爱。

    他爱璃国,所以不希望它在以后的某一天,遭遇战火的涂炭;

    他更爱他的宝贝女儿,所以不希望,她的将来无所倚凭。

    璃国,会是夜璃歌最坚强的屏障。

    即便他以后入土为安,璃国的万千百姓,也会自发地保护,他们心中最美丽的凤凰。

    这方富足的天下,将会是他留给她的丰盛财富,也是她飞翔的天空。

    之于这一点,夜天诤深信不疑。

    所以,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终有一天,他精心为女儿筹画的一切,会被一个叫傅沧泓的男人,以爱的名义,彻底颠覆。

    “爹爹,想什么呢?”夜璃歌拉拉他的袍袖,不满地轻嗔,“看你一副老狐狸样,又在算计谁了?”

    夜天诤哈哈笑,揉了揉女儿的额头,倾身在其眉心轻轻一吻:“自然是盘算,向皇上要多少聘礼。”

    “聘礼?”夜璃歌“扑嗤”一笑,“但凡爹爹开口,皇上定把半个国库都给你了,只怕这四海之内,未必有爹爹真正想要的。”

    “是啊,”夜天诤轻叹,轻拥着夜璃歌,“爹爹想要的,都在这司空府里了,至于别的,还真不值得爹爹上心。对了,”夜天诤忽然面色一正,“听说虞国军中,新来位年轻的统帅,是么?”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吧?”

    “杨之奇。如果是杨之奇,你就要注意了。”

    “他如何?”

    “将门之后,又师从名家,精通兵法战阵,若是正面对敌,须得小心他的连环之计。”

    见父亲一脸正色,夜璃歌不敢怠慢,立即起了身,坐到桌案对面:“请爹爹赐教。”

    “你还记得原平公不?”

    “记得啊,我第三位师傅,怎会不记得。”

    “嗯,”夜天诤点头,“杨之奇的师傅,就是原平公的同门师兄,昌镜公。”

    “哦?”夜璃歌黛眉挑起,“这么说来,我和他是系出同门,该称其一声师兄了?”

    “从辈份上论,是如此,但昌镜公其人虽有才智,德行却欠,胸中谋略胜原平公两分,却屡有小人之举。”

    “所以爹爹当年让我拜在原平公门下,而非其师兄昌镜公?”夜璃歌自是了悟。

    “嗯。”夜天诤颔首,“但是这些年来,我得过密报,说昌镜公自创了一套甲兵之术,与之前的战阵大为不同,所以我得提醒你,倘若与杨之奇对敌,千万当心。”

    “女儿谨遵父命。”夜璃歌再拜——其余事上,她或多或少,会逆父亲之意,唯有家国大事上,父亲之命,她却必深记于心。

    “好了。”夜天诤抬头瞅瞅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了,该去厅中用饭,若晚,你母亲又该唠叨了。”

    “是。”夜璃歌点头,上前扶起夜天诤,与其一起,慢慢朝饭厅而去。

    前院正厅中,晚膳已备下,夏紫痕正在吩咐下人上菜,见爷女俩进来,先给夜天诤一记眼刀:“总算肯出来了呵。”

    夜天诤赶紧赔笑:“夫人辛苦了,待为夫亲自沐手盛羹汤。”

    夏紫痕不屑冷哼,看着他俩人净手入座,自己也坐下,先简要地略述了今日的“战果”,然后开始用饭。

    饭罢,仆役们近前撤了碗碟,奉上香茶,夜璃歌亲自斟了,各与父亲母亲一杯,这才重新入坐。

    “歌儿,何时动身?”夏紫痕轻啜一口茶,眸光淡淡地看向自家女儿。

    “回母亲,五日后。”

    “牧城苦寒,不比家中,有什么要带的,只管吩咐夜飞去备办。”

    “是,母亲。”

    “皇宫……”夏紫痕怔了怔,瞧向夜天诤,“要去辞行么?”

    “不必了。”夜天诤摆手,“皇上是个开明的人,向不计较这些小节,况牧城战事要紧,女儿实在不便久留。”

    夏紫痕的脸色有些恍然,眼眶不觉微微泛红——她年轻时虽也任性颐气,游走四方,但成家日久,草莽江湖之气几乎收尽,及至有了夜璃歌,整颗心都在她身上,自是时时日日牵挂,偏这女儿随了她年少时的性子,没片刻安宁,离家日多,在家日少,生生添了无尽的牵挂。

    夜璃歌心下明白,赶紧放了茶盏上前,抱住母亲,温声道:“娘,放心吧,待牧城战事一结,女儿一定回家长住,到时候,不定您还嫌烦呢。”

    夏紫痕无声收泪,只是伸出手去,在夜璃歌脸上狠捏了一把:“你这个——小冤孽!”

    “痛啊!”夜璃歌捂着脸夸张地怪叫,却伸手去胳肢夏紫痕,娘儿俩扑叠着闹成一团。

    夜天诤捧茶坐于一旁,静静欣赏,满脸怡然自得——

    这就是他,最爱的妻子,最爱的女儿,最爱的家。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有女如此,一生足焉。

    第六章:少年名将杨之奇

    迢迢驿道,直通蓝天。

    一身简装,夜璃歌立于马上,回头遥望。

    长亭寂寂,柳色青青。

    却无人送行。

    是她不准,是她不要。

    不要爹爹忧心,不要母亲难过。

    至于其他的人,送又如何?不送,又如何?

    扬起手中长鞭,未及挥下,后方已传来响亮呼声:“等一等——!”

    夜璃歌回头,却见一辆马车正疾速奔来,被风掀起的车帘后,是太子安阳涪顼那张红扑扑的脸。

    “你来做什么?”看着那眉飞色舞的男子,夜璃歌不觉头大。

    “跟你一起上阵杀敌!”安阳涪顼跳下马车,用力一拍胸脯。

    “胡闹!”夜璃歌沉声低斥。

    “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安阳涪顼大声反驳,“母后说了,堂堂大丈夫,理应保家卫国,更应该好好地守护自己的妻子!”

    “……”夜璃歌心下微沉——难道他这番看似轻率的举动,竟然出自董皇后的授意?可是皇后,不是向来最疼惜这个儿子,轻易绝不会任他离宫的么?更何况,牧城硝烟正浓,可比不得别处。

    “璃歌,相信我好吗?”安阳涪顼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放在胸前。

    夜璃歌心中又是一动——倘若,倘若经过一番血与火的洗练,真能将顽石炼成美玉,那也不妨——

    “好。”夜璃歌点头,“我许你一起去,只是,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一定要时刻呆在我身边,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随便行事,明白么?”

    安阳涪顼顿时笑眯了眼——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那我们?”

    “把手给我。”夜璃歌伸出手去,握住安阳涪顼的右掌,将他带上马背,一声长吁,健马立即得得地向前奔去……

    牧城。

    璃国最西线的边境。

    极目望去,黄色的高原铺展万里,静默地反射着暮色余晖。

    在这高原的最边沿处,耸立的高高城墙,就是牧城。

    一骑飞乘,奔若迅电,直至城楼之下。

    “左军统领夜璃歌携太子殿下,返军!返军!”马上女子一袭白衣,振臂高呼。

    “夜统领回来了!夜统领回来了!”城楼之上,立即响起一片欢呼声,反倒把女子话中的“太子殿下”给遗漏了。

    城门轰然洞开,无数名军士喧喧嚷嚷地迎出,在见到马上男女之后,刷刷静默,然后一齐沸腾了:“夜统领,这是谁啊?”“你弟弟?你表弟?”

    安阳涪顼不由怒了,刚要发作,却被身后女子一把摁住:“休得胡言!此乃太子殿下!”

    “太子?”兵士们各个惘然,却没有半点见到大人物的惊色,直到元帅薛冲出城相迎,叩拜于地,方才相继跪下,“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阳涪顼重重冷哼——他就算再怎么糊涂,也知道这些人在小觑他,有心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又怕拂了夜璃歌的脸面,只得强忍着。

    “殿下,让他们平身。”夜璃歌轻声提醒。安阳涪顼却未作声,只随意一摆手,示意众人起身。

    “请太子殿下入城!”薛冲侧身立于道旁,面色恭谨,眼底却敛着深深的疑惑——难道是他治军不严,故而皇上派太子前来督视?

    “薛元帅,我们进去再说。”夜璃歌打薛冲面前走过,留下一句低语。

    暮色四合。

    城门,缓缓关闭。

    折腾了好半晌,直到安阳涪顼睡下,夜璃歌方才离开厢房,前往正堂叩见薛冲。

    “夜统领,”薛冲的面色有些不善,“你从军数年,应该懂得,战场上的事,不能儿戏。”

    “属下明白。”夜璃歌拱手,“只是太子殿下,乃国之重器,若一味溺于宫禁,不解战事,恐非璃国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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