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我只是疲倦了,沧泓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发现,本是怀着泽惠天下的心去做事,到头来,却总被人利用,总被人搞得面目全非,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我……”傅沧泓忽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似乎一直以来,她看事情的角度,总是与他不同,也更加犀利深刻。

    “譬如你、南宫墨、虞琰,”夜璃歌说着,开始在屋中慢慢地踱着步,“南宫墨个性阴狠,如果得掌天下,必定施暴于民,涂毒天下;虞琰确为英明之君,如果天下尽归其手,倒也没什么不妥,但虞琰年事已高,后辈子孙中并无出色者,将来必定有夺位之争,而你,恰值盛年,得掌天下理所当然,即便如此,三世以后如何,也很难说……所以,我也时常在犹豫——自己当初的选择,到底是否正确,而带给后世之人的,又是什么。”

    “你想得太多了吧?”傅沧泓眼里起了几丝波澜。

    “是我想得太多吗?”夜璃歌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你确定,是我想得太多吗?这么些年来,大概你也在怪我,对你过于苛刻吧?自古以来,凡为君为王者,纵情声色耽于享乐数不胜数,而真正能造福于苍生的,又有几个?你也是这样想的吗?傅沧泓?”

    在她咄咄的逼视下,傅沧泓忽然失了言语。

    “诸如女色之事,我从来不想真与你计较,只是怕你耽误了正事——如今天下未定,胜负难料,若这片大陆上有新的雄主出世,改了既定的运数,也未可知——难道你真的以为,有我在身边,就百分之百能够成功?傅沧泓,你太骄矜了!”

    “我?骄矜?”傅沧泓抬起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难道不是?你扪心自问,确实没有半点放纵自己的意思?没有半点奖赏自己的意思?”

    “我——”

    “当富贵逼人来的时候,往往更考验一个人的意志——贫穷、富贵、疾病、顺境、逆境,权利、美色、财富,其实全是考验,如果不懂得如何面对和掌握,均会被其噬伤。”

    夜璃歌语重心长地言道,走到傅沧泓身边,深深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世间男子,都不愿意多听女人罗嗦,更何况,你是皇帝。”

    “不——”傅沧泓赶紧否认,“我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以后,再也不做那些糊涂之事了。”

    “并不是这话,沧泓,导引你犯猎的,非外物,而是你的心。”

    “我的心?”

    “是,作为一个王者,应该随时随地都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甚至欲望,俗话说,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王者和普通人不同,他们必须能运用自如地控制好一切,才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否则,便极容易给人以可乘之机。”

    “我懂了。”傅沧泓点头,继而又道,“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什么?也许连傅沧泓自己都说不出来,他总觉得,夜璃歌身上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

    是那种属于女人的温柔吧,娇滴滴的,小鸟依人,而不是像夜璃歌这般盛气凌人,清冷理智得令人从骨头缝里发寒。

    璃歌,我是爱你的男人,可是为什么每每在你面前,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知道你的心思,”夜璃歌淡淡一笑,“不过我的性子,恐怕此一生是难以改变了——也不会改变,你知道,我夜璃歌从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无论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所会的,也只是自救而已,如果,如果你需要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做你的皇后,那么——”

    “你不要再说了!”傅沧泓猛地打断她的话,“我这一生只有你,只会有你……”

    “是吗?”夜璃歌未置可否,“那么,我们休息吧。”

    休息吧。

    睡吧。

    他们都累了。

    这世间红尘滚滚,总有那么多困扰人的事,哪怕是帝王之家。

    十全十美的人生,从来是没有的。

    ……

    从前线传来的兵报,全是败绩,但傅沧泓却扣住了所有的消息,不让夜璃歌知晓,倒不是他刻意想隐瞒,只是不欲夜璃歌操心罢了。

    “皇上。”冯翊的面色很凝重,“国库存银,已消耗殆半……”

    不待他把话说完,傅沧泓两眼便瞪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朕,无功而返?”

    “微臣,微臣只是觉得,从现在的局势看,执行原来的计划将非常困难,我们似乎,应该采用以退为进的方法……”

    “以退为进?又是以退为进?”傅沧泓站起身,在丹墀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朕听烦了,也听腻了,什么以退为进?都是废话!”

    “可是皇上,前线的战局已经陷入困境……”

    “朕御驾亲征,不相信拿不下一个杨之奇,还有那个什么,南宫墨!”

    冯翊顿时打住了话头。

    “朕,决定了,”傅沧泓深吸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绝对不能退!”

    其实,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是有着自己的深思熟虑——一则如果现在后退,只能示弱以人,并且让虞国和金瑞连成一气,到那时,想再图天下,起码要等上好几年,他能等,也可以等,但正如夜璃歌所言,夜长梦多,如果天承大陆上出现新的武装力量,后果如何极难预料,如果他不抓住机会下手,被吞并的,便是他自己。

    不能再失败了。

    绝对不能再失败了。

    冯翊忖度一番,方缓缓地道:“既然如此,那臣,下去与六部尚书再作商议。”

    “去吧。”

    回到龙赫殿中,见夜璃歌正坐在桌边,教小延祈习练书法,傅沧泓收起满怀心事,近前仔细瞅瞅,唇角浮起淡淡一丝笑:“不错不错,真有长进。”

    “父皇。”小延祈抬头瞧见他,异常快活地叫了一声,跳下凳子,向傅沧泓请安,“儿臣叩见父皇。”

    “好祈儿。”傅沧泓亲昵地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今天的功课都学完了吗?”

    “都学完了。”

    “是吗?”

    “那,背给父皇听听。”

    小延祈点点头,清脆的嗓音响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嗬嗬,”傅沧泓眸中满是笑意,转头看着夜璃歌,“瞧瞧,咱们的祈儿,如今连《礼运大同篇》都会了。”

    “确实很不错。”夜璃歌点头,“祈儿既乖巧又懂事,将来一定能做个好皇帝。”

    “儿臣谢母后夸奖。”

    “好了,出去玩吧。”傅沧泓拍拍他的小脑袋瓜子,看着小延祈一蹦一跳地出了殿门,方起身走到夜璃歌身旁,轻轻地搂住她,“璃歌,真是辛苦你了。”

    “祈儿确实聪明,你可以多钦点几位师傅,教他文章学问,治国之道,武艺上也不可荒废……对了,我心中忽然有个想法。”

    “什么?”

    “不如,送祈儿去翠屏山,凭我师傅的道德文章,定然能给祈儿不少裨益。”

    “好,非常好!”不等夜璃歌把话说完,傅沧泓便连连点头。

    他答应得如此顺利,反倒引起夜璃歌的猜疑:“嗯?”

    “自古道,严师出高徒嘛,咱们宫里这些位师傅,确实比不上原平公,对于你的这个建议,为夫赞同之至。”

    “好吧,那这事就算定下来了,沧泓,你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我……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那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这些日子,我也正好想歇歇,好好地歇歇。”

    夜璃歌说着,从傅沧泓怀中抽出身来,走到竹榻边,侧身躺下。

    “唉——”见她当真不问,傅沧泓心中反而惴惴,主动靠过去。

    “怎么?”

    “我陪你躺躺。”

    “这竹榻这么小……你也不嫌腻歪。”夜璃歌伸手推推他。

    “咱们夫妻两个,有什么好腻歪的。”傅沧泓偏凑过来,凑唇在她脸上亲亲。

    “好啦。”夜璃歌被他缠不过,终于收了惯常的冷色,轻轻偎入他怀中。

    傅沧泓捏起她鬓边一缕秀发,慢慢地揉捏着。

    殿中一时静寂,只香炉里的烟,在空中缓缓地缭绕着。

    直到太阳滑下地平线,两人方才起身,在宫侍的服侍下用了晚膳,傅沧泓提议到外面走走,两人便一起出了龙赫殿,缓缓沿着御道往前走着。

    时令已是初夏,很多花儿都开了,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花香,沁人心脾。

    傅沧泓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与夜璃歌说笑。

    俗话说,天下没有解不开的结,但凡往积极处想,就会有奇迹出现。

    不是吗?

    但前线的战况确乎是越来越不容乐观,傅沧泓的心情也渐渐沉重,只是在夜璃歌面前,他仍旧一星半点都没有带出来。

    “火狼。”

    “属下在。”

    “知道本宫为什么单独把你召到这儿来吗?”

    “属下明白,娘娘一定是为了前线战局之事。”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道来?”

    “可是,可是皇上再三交代……”

    “是皇上的圣旨重要,还是国家存亡更重要?”

    火狼沉默半晌,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到夜璃歌面前:“边线的情况如何,娘娘一看便知。”

    第四百一十章:御驾亲征

    夜璃歌接过来,淡淡扫一眼,心中已晓大概。

    她当下却并不言语,而是来回轻轻踱着步子。

    “皇上,怎么处置的?”

    “皇上想——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火狼双眼一瞬不瞬。

    “看来这回,他是动了真怒,这样吧,你先下去,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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