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这次她没有再拒绝,手间撑开了一柄青竹骨娟伞,   清雅的稠白伞面,浮绘了一朵浅紫墨笔绘的夜合欢,伞柄上坠了个白玉精雕着九尾狐的坠子,垂下紫色的丝绦穗子。
    那是她的法器,能够隐匿身形的轻罗伞,而九尾狐,是开花间家族,阴阳师四大家族之一的族徽。
    开花间家族,以祖上曾经有阴阳师凭借一己之力,封印了于皇室内作祟的大妖九尾狐而闻名,是以族章便是那只被封印了的九尾狐。
    而她是开花间云兮,开花间家族的独女,曾经的阴阳师,继他和晴明之后的另一个天才,他和安培晴明的小师妹;现在的,开花间尚侍,冷泉天皇的,妃嫔。
    "云姬,你知道,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她撑着娟伞,身段盈盈若拂柳般款款踏下廊下的木阶,步入飞石上的那瞬间,她听见他语气淡淡,如此说。
    她知道,男子依旧倚在廊柱上饮酒,他的目光柔和地仰望着那轮皎月,并没有看她。
    "保宪哥哥,你别再喝这么多酒了。"
    她没有回首,也没有回答他这句话。
    一把白泠玉骨,片片绯红边缘泛着璀璨金色的长羽为面的折扇于她手间展开,挡住了她的半面娇颜,她以窈窕的背对着他,语气轻柔,如斯说。
    平安京的夜,是鬼怪精魄横行的不夜狂欢,魑魅魍魉跋扈招摇的黄泉道。
    朱雀大道上,是一场飞头蛮,骨女,桥姬,发鬼,人面蛛身的洛新妇,还有其他只有传说中才会有的山魈厉鬼游街过市的庙会,在夜最浓郁的时分,黄泉比良坂和阳间重合,于是鬼门大开,万鬼出行。
    云兮撑着竹骨娟伞,身形袅袅婀娜,一席大红华裳表着,持扇悠然汇入了百鬼行进的伍列,随之一道往前行走。
    她身侧,有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头颅,从断颈处尚新鲜滴落地血迹,长发如枯藻般咎结着黏在脸上,血红的鬼魅之目从眼眶落出了一颗——那是飞头蛮;她身后,有男子赤裸的上身密密麻麻地长着眼睛,千百只血红色的眼眸同时望向一处时,那种狰狞和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那是男的百目鬼;她脚边,有个矮小衣不遮体的猥琐老头,手里正拎着一个新死去的头颅和一只断腿,仿佛拎着主妇一袋食物般——那是鬼冢。
    她于夜云阴沉,鬼啸哭号间,不急不缓地雍容行于朱雀大道的百鬼夜行的队伍之中,持娟伞的柔荑似雪,指甲上殷红色的蔻丹猎猎,这一场景,也诡异地无半点违和感,而是融入得完美无缺——她是美艳无双,专门引诱得男人神魂颠倒堕入黄泉道,然后啖肉蚀骨,拆骨入腹的女鬼,唇生得红艳似是饱啖血肉。
    "你这个无情的女人。
    你每次那么潇洒地走了后,主人都要一个人坐在廊下,喝闷酒,枯坐凝思许多日。"
    她脚边有一只优雅的黑猫,行走间尾端分叉的尾巴竖着,舔着爪子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开口抱怨道。
    美人听了,举步间若柳枝依依的绰约身形微顿了顿,侧颜浅浅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
    "猫又,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别去再找你家主人了,是吗。"
    闻言,黑猫顿时吓得全身毛都炸了一般地竖起,浑身一个狠狠战栗。
    呵呵呵,她要是真的因为自己这句话从此不来了,呵呵,主人会把它的皮扒掉,丢到锅里煮了去的。
    "你就不能对主人好一点吗,他真的很不好受的。"
    它闷闷出声道。
    不好受啊……
    她其实,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娟伞落下的阴影将她绝美的面容遮得半隐半现,清晰得只有嫣红的唇角斜挑的弧度,微笑得讥讽而怅然。
    她问。
    "猫又,你知道海中的漩涡吗。
    不详的,将靠近的一切,都卷拖入永寂的,暗无天日的海底,将一切都湮灭于无尽黑暗的,海上的漩涡。"
    阴气深重的夜风在这一瞬吹过,她手中华丽非常的扇羽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美人如凝墨未干的眸子时隐时现于扇面后,淡漠如梅上的薄雪说不出情绪。
    她说。
    "猫又,我是被诅咒的人,我就是漩涡啊。
    所以,我不能让他靠近,会绝望,会一点点呼吸不能然后窒息,一点点溺亡在那黑色的海流里的啊。"
    猫又不懂。
    它也不需要懂,正因为它不懂,所以她才会说。
    已经,快三年了啊。
    她早就不是曾经那个活泼娇憨,会追着他唤他,等他停下来等她的时候再一头扑入他怀里的少女了。
    现在,只剩下淑华宫的开花间尚侍了,她只是一缕没入帝王家,被吞得骨血不剩的芳魂而已,早就学会了,将嬉笑怒骂都藏在那一副笑吟吟的面具之下。
    三年之前,她是意气风发的开花间云兮,备受宠爱的贺茂忠行大师的关门弟子,贺茂保宪深爱的未婚妻,开花间家族万千溺爱的小公主。
    如果有人那个时候对她说,你是个被诅咒的人,七绝之命,会给你的亲人和朋友带来厄运,她大概会把那人当做神经病给揍一顿,半点都不信。
    那是什么时候,一切都突然变了的呢?
    是那年,保宪哥哥出门云游后,又一年逢赏樱时,东寺的樱花盛放的花季。
    一路樱花开得明媚若云霞,是一片粉黛织锦般花事荼蘼的海洋,着丝质单衣行过的时候,风吹粉雪无数,发间和重重叠叠逦迆坠地的衣间,都会留下许多艳若少女眉梢眼角的红黛般,美好风流的花瓣。
    她担心他,于是每日都会为他去东寺祈福,在那一棵离满浓池最近的樱花树上为他挂平安符。
    本身就是阴阳师,虽然这个习惯很奇怪,但这是她从小就和母亲养成的,改不过来,也因此经常被贺茂保宪笑,说她喜欢多此一举。
    到了第四十六日,八重樱开到最艳最妖娆,已经要盛极而衰的时候了。
    她那一日并不忙,于是在树下粉红的落英缤纷间的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安安静静地仰首看着快挂了一树的,为他系上的各色平安符,它们在风起的时候会随之摇摇晃晃,像是无声的风铃。
    她垫着脚能够够到,能够挂上平安符的树枝,都已经被挂满了,所以,他再不回来的话,都没有地方可以挂了呢。
    她好想那个总是一身黑色直衣佩长刀,身形高挺有力如松柏,沉默而内敛的少年,她的心上人。
    她想着,以前牵着她的少年已经长成一个英挺的男子了,她也长大了啊。
    阳光从整个都是粉色的树梢上落下来,像头顶上有一片浓密而绚丽,就要飘走的粉艳色的云彩,落下一地遐思翩翩的红,就像想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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