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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家今日来此,”别看冯恩在皇帝跟前,谦卑得恨不得让额头长在地上,一出宫廷,他也是架子十足,即使当着首辅的面,都有底气自称某家。“乃是奉了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手谕。”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谕令,递给了西杨大人,“两宫宝印在此,还请老先生过目。”

    西杨大人只是瞥了一眼,见其上只简单写了两宫的确派冯恩到此说话,所言均代表两宫意思,便将其放到一边,先理了理衣冠,才对冯恩欲拜,“臣杨东里拜见上使——”

    就算来得再隐秘,冯恩也是奉上意而来,代表后妃的意志,这一礼是对皇后和皇贵妃行的——不过冯恩虽然大感有面子,却亦不敢生受,忙弯腰扶起,“老先生!太多礼了!您有年纪的人,快请安坐,现在大小主子,可都指望着您那!”

    “公公也坐。”时局紧急,两人都未太谦让,未几便相对安坐,西杨大人亲自给冯恩倒了茶——屋内就他们两人了,别无旁人服侍。“不知公公此来,可有受阻?”

    冯恩今日会来,其实已经说明立场,西杨大人问的也不是那些把守宫廷的禁卫,以冯恩主掌东厂的身份,尚且无人能拦得住他。他问的是宫中权珰们的立场,天子去世,朝廷罢政,司礼监在新皇登基前也没法批红,内阁和宫内,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消息沟通的能力。

    “不曾,”冯恩摇了摇头,忽地露出苦笑,“连某家都来了,老先生请想,宫里还会有人朝着十王府么?”

    冯恩昔日奉太宗令查检太孙宫,冒犯了太孙,后来太孙登基,立刻被投闲置散,若非太后帮着说话,哪有再起之日?当然日后他掌握东厂,那是他有本事重得了大行皇帝的欢心,不过不论如何,他和清宁宫渊源深厚也是真的,连他都不支持太后改立襄王,可见宫里那些大貂珰,意见是高度统一的。

    休说宦官阉人阴毒,实在论忠义,有时竟胜过读书人许多。西杨大人心中暗叹一声,忙又问,“嗣皇帝可还安康否?”

    “还安康,”冯恩道,“清宁宫如今不是心腹宫人,也难进屋,不过,昨夜静慈仙师娘娘进清宁宫探望老娘娘,见到了嗣皇帝,嗣皇帝就在老娘娘跟前养着,精神还很安定。”

    一句话信息量十分丰富,西杨大人沉吟片刻,还未说话时,冯恩又道,“不过……仙师娘娘问得,老娘娘心意越坚,已是决意立襄王为帝。清宁宫内外,都有健仆把守,我等素日在皇城办公,也只能孤身入觐……”

    这等若是委婉地把闯宫的可能给否决了,西杨大人最后的希望,此时似乎也已断绝,他心头一沉,思来想去,终是下了决心,咬牙道,“如此,还请公公传话,老臣必定不会让皇后娘娘失望。”

    这等于是在表忠心了,表态会和太后做殊死斗争,当然要放的也肯定是大招,事态的激化似乎不可控制。不过冯恩却也是放心地一笑——值此,他终于可以完全确定了西杨大人的心意。

    “两位娘娘,如今也是破釜沉舟了。两位娘娘有言:‘妇人只知相夫教子,宫外事无法去管,只能仰仗老先生,我等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道,“皇后娘娘已经去信十王府,若襄王还有半点为人臣、为人弟的本分,当也会有所动作了。”

    襄王没动静,其实就等于是最大的动静,否则,早就忙着要避嫌自证清白了。不说上表辞位吧,怎么也得动身回长沙去,这时候留在京里,哪怕不进宫了,居心也很叵测。就算不敢真的回去,做个姿态来也好啊,如今闹得皇后要亲自去信,可以说叔嫂间已经是完全没有情分可言,撕破脸了。但这件事,也的确只能由皇后出面,在西杨大人来看,皇后的动作,都是有点嫌晚了。

    “皇贵妃娘娘又言,也许有一人能帮上一点忙。”冯恩又说,“此人名为胡琳,乃是太医院一御医,大行皇帝腊月发病,胡琳便是主治。”

    这件事西杨大人心中也是有印象的,为此,他和几个同事也没少犯嘀咕:大家都在乾清宫值过班,怎么看不出来?宫中说话算数的根本已是皇贵妃了,只看皇帝病危时单单只要她在一旁随身服侍,皇后只能时常过来看望,便知道亲疏远近。甚至就连主治医生,似乎也是皇贵妃一手挑选,若是事有不测,皇贵妃又想为养子争取一把,到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呢……

    “大行皇帝此次生病,也是一反常态,只用胡琳一人主治,冉万芳施针,此事不知大人有无印象。”冯恩进一步问道。

    西杨大人心底,渐渐升起一股预感,他点了点头,沉声道,“难道此事另有隐情不成?”

    “不错。”冯恩神色肃穆,颔首道,“大行皇帝腊月发病时,胡琳白于皇贵妃,此疾,实则是因为夏天时……”

    这一番勾心斗角的阴微故事,要解说出来可不容易,冯恩说得也很仔细,不疾不徐,每个细节都从不同角度再三印证。西杨大人听得目射奇光,心底一片雪亮,对两宫暗示的道路,已经是全盘洞悉。

    好!虽然此事不大,但已经足以扭转乾坤,奠定江山。饶是他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在这几日的煎熬后,忽得了转机,也不由是心情激荡,冯恩一说完,他便迫不及待地沉声问道,“太医院档案,可还留存?”

    “此事清宁宫丝毫不知,皇贵妃娘娘只同皇爷说起,皇爷——”冯恩忽地叹了口气,黯然改口,“大行皇帝听说后,当即就换了主治医生。因他猝崩,胡琳、冉万芳尚在东厂羁押之中,不过此乃例行公事,两人并未受到多少为难。”

    对昭皇帝去世的细节,西杨大人也还记得很清楚,大行皇帝这顶多是头疼以至于引发了遗传病,不太像是治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毕竟是猝死,太医也要接受调查,论证药方。羁押在东厂不是锦衣卫,虽然已表示出东厂熏人的权势,但此时看来,真乃是天予之便,他斩钉截铁地道,“好,公公,你可回报两宫,此事,臣下心中有数,自然知道该如何操办了!”

    冯恩微微颔首,“某家也自然会遣人在太医院档库附近把守,免得万一。”

    不过几句话,两人顿时已经达成一致,拟定了一个未曾言说的默契方案,心情也都和片刻前大不一样了。西杨大人轻松之余,也有些纳闷:怎么到了今日,才拿出如此有价值的信息来?若早几日,只怕局势根本不至于被拖到这地步……

    “还有一事,需请老大人成全。”冯恩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肃然道,“皇贵妃娘娘因日前被羁押在偏殿中,等着殉葬,一直未能脱困,是以无法将此事告知皇后娘娘。昨日皇后娘娘将她救出后,方才得知此事……若是襄王登基,一切休提,但,如嗣皇帝能够登基,只怕老娘娘怒火所向,却会是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一手主持了大行皇帝的病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她的行为本来就引人疑窦,如今揭出底细,太后除非傻的,不然肯定知道是她所作所为。而就算嗣皇帝登基,她也还是太后,要为难皇后也许难了点,逼皇贵妃殉葬,却不是什么难事。

    “皇后娘娘毕竟是为人媳妇,只怕保不住皇贵妃娘娘。”冯恩道,“还请西杨大人念在她微末功劳之上,届时略微回护少少。皇后娘娘也感念您的恩情。”

    言罢,他平静望着西杨大人,似乎并不打算再多解释什么。

    西杨大人的脑子,却早已经是急速地转动了起来:后妃不合,也不是什么新闻了。事实上她们二人能够携手发令,已经大出自己意料。刚才冯恩的话中已经透露了不少信息,皇贵妃一脱困,静慈仙师就去了清宁宫,皇后往十王府写了信,冯恩往自己这里送了消息……如无意外,这三个行动,都是皇贵妃的手笔,此女子,只怕大不简单啊!

    皇后是真心要救她吗?却又未必,多数是破局无计,病急乱投医做了交换而已。嗣皇帝还小,皇贵妃是皇次子养母,后宫里真有必要留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吗?若只余皇后一个,一切就要清爽得多了。

    瞥了冯恩一眼,见其似笑非笑,西杨大人心中一动,忽又是念头一转——皇后计短,皇贵妃计长。若是一切顺利,自己和太后之间,已经结下了三山五海都清洗不去的仇恨,不在皇后身边留个臂助,只怕皇后是坐不稳后宫之主的位置!若又由得太后翻覆重新掌权……

    再说,听闻此女和皇帝身边的权珰渊源深厚,若不是她穿针引线,说不准,皇后未必能确定冯恩的立场,和他建立起信任关系。又往深了说,派冯恩过来,焉知不是在安他的心,坚他的意?连冯恩都倒向嗣皇帝了,宫内人心,已不必再怀疑。这一切谋划,若是出自于皇贵妃的手笔,那么事成以后,垂帘听政,这帘子背后是谁——

    纷至沓来的念头,仿佛算盘上的珠子,在脑海里发出了清脆的滴嗒声,西杨大人也肃容答道,“还请两位娘娘放心,老臣必定竭尽全力,护得皇贵妃娘娘周全。”

    冯恩终于露出笑容,起身行礼,“奴婢代两位娘娘记下此情!”

    事不宜迟,即使是首辅,这时候也不会玩什么慢节奏,仅仅是第二日一早,流言就已经遍布了京城官场,直指了皇帝真正的死因。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更新咯,又是多送一千字,对早买的大家|

    第246章 害死

    老年人觉短,太后侵晨时分就已经睁开了眼睛,栓儿在床里头倒是睡得正熟,发出细细的鼾声,她轻轻地摸了摸孙子的额头,挑开了上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丝绒线,披衣下了床,一番洗漱以后,便来到佛龛前,先上了三炷香。

    说来,太后也算是热衷佛事,但她并不算太虔诚,只是礼佛进香,很多时候是一个很好的社交手段而已。从年轻时为了迎合太宗,崇信了佛祖开始,太后居所就有一间屋子专门用来礼佛,但她并非日日前来参拜,此时进香时,心里想着的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佛祖,而是自己才崩逝未久的长子大行皇帝。

    天下事,哪有一帆风顺的?真正理想的家庭关系,只存在典籍里。实际上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说太宗和仁宗两父子,仁宗受过多少父亲的气?可太宗崩逝时候,只怕除了解脱以外,也不免有几分伤心。太后自己和长子,不是不存在问题,但现在人都去了,还去得这么突然,心里剩下的就只有他的好了。

    从小就知道心疼母亲,为她分忧,做太孙的时候,有好东西都先奉献给母亲,宫里的事情,处处都依照她的意思来办。后来做了皇帝,虽然母子间有过意见分歧,但对清宁宫的供奉,却是从来也没有少过。对弟妹也是照顾周到,同母的不同母的,都十分服膺他这个大哥,国家在他治下,风平浪静、兴旺昌盛,虽然子息有些问题,可到底也有了两个儿子……太后对儿子是有不满,但这不满,集中在私人感情方面,不过是玉璧上的一片微微的瑕疵,归根到底,她终究是为了长子骄傲的——没有谁比她更明白,当个好皇帝,是有多难。

    远的不说了,就说近的,建庶人登基为帝时,也有二十多岁了,当时太祖留下的又何尝不是一片大好基业?太后侍奉太宗和仁孝皇后时,曾多次听其感慨,若非建庶人自己倒行逆施,太宗就是有天大的运气,也不可能登上皇位。饶是如此,他靖难登基的过程,依然是重重险阻,说不得是天命所钟、气运相助,最终才走到了这一步。

    其实,即使是如此,坊间对建庶人,也不是没有同情的言论,以叔王谋侄皇帝的位置,赢了似乎也不光彩。但太后乃是当日局中人,对这样的片汤话,她一贯嗤之以鼻。削藩都快削到鼻子上了,不动就是个死,多少前车之鉴在那放着,连太宗同母兄弟周王,先被迁移到了云南烟瘴之地,接着又回京监禁,若是不‘清君侧’,只怕没过几年,全家老小都要被牵到南京城里圈禁起来了。实际上若不是建庶人这样咄咄逼人,太宗又何能下定决心要奋起一搏?

    前事之鉴、后事之师,如今坊间,对当年的事几乎是讳莫如深。但太后却还没有忘记少年时的往事,并非说她相信栓儿就会故技重施,和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兵权的藩王为难。但话又说回来,自己年岁已高,还能再照管朝廷多久?哪怕就按十五年来算,到那时,栓儿也就是和建庶人差不多的年纪。

    不错,大行皇帝登上皇位时,也不过三十许人,但他从小过的是何等日子?在征战中出生,陪着祖父四处南征北战,阅历丰富,见识过人间百态,早在做太孙、太子时,就已经多次外出办差。他的能力,是早经过祖父、父亲、母亲乃至群臣一致认可的,即使是青年登基,也绝无主少国疑之虞。栓儿和他,能相比么?幼年履极,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身份贵重,几乎不可能出宫,一个在深宫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少年人,即使是经过最完善的教育,只怕也不能放心地把国家交到他手上吧?

    再说,国朝虽然重文轻武,但京城就在鞑靼人附近,君王不懂武事,这一点是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开国到如今,算上建庶人一共五个皇帝,四个都经历过金戈铁马、刀头舐血的生活,就连她都曾在风雪中为这北平城的安危而奔忙过。唯独就是建庶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登基不过几年,就搞得山河一片零落,自己到现在都是生死不知。让五小子继位之语,初听是天方夜谭,但太后问心无愧,她知道外头难免会有些议论。第一个就是皇后,如今自然少不得多处奔波着忙,指不定正忙着和群臣串联……但这些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让五郎即位,是如今这局面下相对来说最为理想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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