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他就想过,他那时明明以为计英和计家是害宋家落魄的凶手,可计英就是不知缘由地让他止不住关注,止不住上心,止不住地看进了眼里、心里。

    宋远洲突然想到了某天午后的一场雨,那时,宋川说若是他将她看进了眼里心里怎么办?

    他那时以为决不可能,如今看来,一切仿佛命中注定。

    因为,她那坚持而有韧性的目光,或许就是他毕生的渴求。

    宋远洲在那目光下,忍不住低声问她。

    “为什么陪我?”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面上,发出脆响声。

    计英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高挺男人。

    他眼眸压着什么令人心跳加速的光亮,让计英不知怎么回答。

    她咬了咬唇,半晌,声音轻如羽毛地开了口。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想和你分开... ...”

    那声音飘在宋远洲耳边,夹在叮叮咚咚的雨水之中,却如响雷一般敲打着宋远洲的心。

    他忽的伸手握住了计英的手,姑娘睁大了眼睛,又在下一息微微弯起了嘴角。

    宋远洲手下的力道更大了,想要将她彻底攥紧握进手心,甚至扣紧怀中。

    旁边住持一声“阿弥陀佛”,把宋远洲飘出的那一点念头给镇住了。

    地面上的陆梁似乎有了行动,在指挥着人准备炸毁寺庙。

    香客的人群里时不时有哭声传出,又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宋远洲晃了一晃。

    小孔氏眼中蓄了泪,心中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口。

    “当年我要嫁人的时候,是你娘让我在她死后嫁进宋家的,她说你们的父亲很体贴很温柔,她说两个孩子很漂亮,我也能有属于我自己的乖巧漂亮的孩子,她说她让人羡慕的一切都可以转到我身上来,只要我帮她照看两个小孩就可以了!可是,我嫁进宋家尽心尽力照顾你们两姐弟,我得到了什么?!”

    小孔氏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们父亲对我不冷不热,他眼里只有你们姐弟两个,我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不情不愿,直到有了孩子才对我好了一些,可是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孩子没了!他明面上时时刻刻陪着我,可只当对我有愧疚罢了!他心里从头到尾只有我的姐姐、你们的亲娘!他心里没有我,枉我把心抛给了他... ...我在你们家四口人面前就是个丫鬟,就是个奶娘!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只能这样凄惨惶然地过一辈子... ...”

    她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又在某一刻,突然恨了起来。

    她禁不住恨声道:

    “是你们娘害我,我是被她骗的,我本来能做官夫人,就是因为她的哄骗,我才嫁进了宋家,过这样活死人的日子!是你们害我... ...”

    在小孔氏的恨意里,宋远洲沉默了几息。

    生母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从前姐姐还同他说过几次,后来他们姐弟有了芥蒂,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父亲书房里收着的那副画像。

    他只是知道他娘生的美,那是一种张扬而精明的美,不然以孔家的地位,母亲怎么能嫁进宋家做主母呢?

    宋远洲恍惚了一时,小孔氏还在不住地诉说着她的苦。

    就在这时,又有马车奔了过来。

    宋溪和宋川一道下了车。

    两人一边扶住了宋远洲,一边看向了孔氏。

    孔氏也看到了宋溪。

    “呀,这不是我女儿吗?那王培腾传给你的病怎么样了?你和他和离成了吗?”

    宋溪紧抿了嘴,宋川皱紧了眉头。

    小孔氏又一眼看到了宋川身上。

    “呵呵,川哥儿,可惜了你了。同姓不能为婚,我当年极力撮合你和小溪,让你们在一处跟着书画先生学习,让你住进府上的院子,和小溪的归燕阁紧挨着,让你撞见过小溪泅水耍玩,还暗示过你可能不是我们宋家的人... ...你果然喜欢上她了呢!她也一样呢!你们今生今世都不能为婚,滋味如何?”

    这话令宋川和宋溪身形皆是一僵,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宋溪白了脸色,宋川紧抿了嘴,两人眼中满是复杂神色。

    宋远洲猛然咳了一声。

    小孔氏摇头晃脑地说着她的计谋,见他们三人如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道:

    “我被你们的娘欺骗,才嫁进宋家过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报复,让你们的娘在天之灵看着,看你们过得多痛苦,多挣扎... ...”

    小孔氏有些近乎疯癫了,藏于心中多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似黄河决堤一般。

    但是她话没说完,宋溪突然开了口。

    “你说,是我娘骗你嫁进宋家的?”

    小孔氏瞪着她,“不是吗?!”

    宋溪静默着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我娘是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这是她做母亲的私心,但我娘没有因为私心哄骗你,她在此之前是跟外祖母说过的,外祖母也是答应此事的,包括你自己也是答应的,对不对?”

    “我答应?那是因为你们的娘说的太好了,她说来宋家什么都有,我为了她说得这些话,甚至放弃了做官夫人的机会!结果呢?!”

    宋溪仍是摇头,她声音稍稍低了些。

    “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可我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她看住了小孔氏。

    “姨母,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本要选一个还没中举的穷秀才。那姓王的穷秀才是有些文采,长得更是挺拔,待人更是温润,对姨母你尤其好,是不是?”

    小孔氏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溪说她听到了,“我听到了外祖母和我娘说的话,外祖母说,那王秀才是个骗子,他一边同你往来,一边还同城西的另一家小姐牵扯不清,若不是外祖母不经意发现了,根本不知道此人真是个骗子,只想借机往上爬罢了!”

    话音一落,小孔氏惊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宋溪还在说着,“我当时年纪虽小,却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一清二楚... ...外祖母因此让母亲去劝姨母你嫁去宋家,但是她不让母亲告诉你这件事,怕你惊讶伤心闹出事来,而母亲也确实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所以在你面前说了许多好话... ...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到你耳朵里,只剩下哄骗了。”

    潭水里有鱼儿翻腾了一下,溅起水花,又迅速归于水下。

    小孔氏晃了一阵,要不是丫鬟扶着,或许已经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眼神示意身后的护卫慢慢将小孔氏围起来,小孔氏没有发觉,神情恍惚,开始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都骗我?为什么?...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不要说什么怕我伤心,你们的娘就是想让我替她养孩子,你们的爹也在心里爱着她,不过在我这里做表面功夫,他不是真的爱我!你们都骗了我,是你们都骗了我!”

    小孔氏半信不信地,还在反复地强调着自己的苦痛。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母亲说得不完全是虚言,而父亲也尽可能对你温柔体贴... ...他们或许骗了你,可你也报复了我们姐弟,不是吗?我和我姐姐有哪里对不起你?川哥和英英呢?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小孔氏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反而眼神变得恨绝起来。

    “别说那些废话!我过得不好,你们姐弟也不可能过得好,不然我心里可就太痛苦了!”

    她伸出细长的指甲,指向了宋溪。

    “你和离不了了,更不可能和宋川成亲,你就这样熬到终老吧!”

    她又指向了宋远洲,恨恨笑了起来。

    “你更是一样得煎熬。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你爱的人纠缠下去吧!远洲我儿,我只盼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着受罪,替你娘也一并受下所有的罪!”

    宋远洲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一响,眼见着众护卫将小孔氏围了差不多,不再听小孔氏废话一句。

    他一声令下。

    “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小孔氏还在恨声控诉当中,忽然被人围扑了上来,大丫鬟一声尖叫,后面已经有人扯住了她的包袱。

    包袱里正是那一封封被她扣押没有给宋远洲的信件。

    她只希望着宋远洲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才好,怎么能让他看到书信?

    小孔氏忽的使出浑身的力气,抽出了那匣子,瞬间向一旁的潭水里抛了过去。

    那一瞬似乎定格,宋远洲大喊着“不要”,而在静如镜子的水面上,那鸡翅木的匣子从半空迅速下落,在水面上映出逐渐变大的倒影,又在某一刻咚得一声落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又落下,水面晕开一层层圆的波纹。

    ... ...

    马车里。

    宋远洲打开匣子,里面的信件已经湿透了。

    墨迹在水中晕开,字迹模糊不清。

    宋溪和宋川帮宋远洲一起处理了很久,只有少数几分信还隐约可见字迹。

    宋远洲看着这些信,心里酸痛难忍。

    他不住翻着每一封信,看还有哪一封没有被水浸透,他或许还能看清楚字迹。

    直到他看到了一封厚厚的信,那封和别的都不太一样。

    他手下抖了抖,在模糊的信封封面上看到了四个字——吾儿远洲。

    宋远洲眼眶蓦然一酸。

    他曾经很遗憾父亲去的太快,都没能给他留下关于这个宋家的言语,就让他挑起了整个宋家的重担。

    但他看着这封湿哒哒的厚信,心沉得厉害。

    原来父亲都准备了,只是落进了小孔氏手中。

    他快速打开了信,前后的几页也都是湿透了,宋远洲慢慢揭开晾到了一旁。

    但夹在中间的信纸,最中间的那部分,还清晰地落着这几行字。

    宋远洲只看了两眼就心跳如擂鼓。

    他盯住了那几行字,周遭的一切静了下来。

    宋远洲在那只言片语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父亲的病床前。

    他跪在地上,父亲躺在病床上,按着他的手,在浓重的药味中,父亲给他最后的叮嘱。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一声声敲着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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