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睛一看,这遇上的恰是宫人布膳。

    眼瞧着宫女们鱼贯而入,各样菜肴色香味皆佳,旁人就是手艺再巧相较之下也逊色了。云婵站在殿门口滞了一滞,继而转身便要行下长阶回端庆宫去,一时懊恼得不得了,甚至心中暗斥自己方才魔障了,好端端地往宣室殿送什么点心,他哪里缺这些了。

    只走了两步,足下又踌躇了。心中矛盾到了极致,一边觉得他用不着这点心、尤其此时传膳更用不着,一边又觉得无论如何,这谢意都还得表达到了才是。

    ……罢了,还是明日再做一次吧。赶着晚膳的时候来送总归不合适,不止是她尴尬,只怕他见了也尴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何必呢。

    到底是劝着自己继续往下走了,低着头闷着声,到底是有点失落,毕竟是忙了大半日才做了这几样点心出来。

    如此便连步子也沉了些,一步步往下踱着,还有三两阶就到平地的时候,余光瞥见底下有人,猛一抬头见了对方,还没回过神就已急着避开视线了。

    左望右望间好生缓了一阵,云婵才又垂首将那三两阶走完了,落稳了脚低眉顺眼地一福:“陛下大安。”

    究竟是在宫里学了几年礼数,不至于心绪起伏间失了仪,这礼见得还算稳当。

    “可。”霍洹颔首命了免礼,待她站直了身子后,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云婵自然察觉得出他在看她,强定着心站得规规矩矩。他本就比她高出一头有余,她又微垂着首,便将情绪全部隐下了。

    于是在他眼里,目下的她,就像画卷中的工笔美人,美则美矣,作画之时美人是个怎样的心思,只能让看客各自去猜了。

    霍洹的目光从她面上挪开,往长阶之上望了一望又看回来,终于思忖着问了一句:“谁欺负你了?”

    云婵短一怔,羽睫轻抬了一抬,不明就里:“没有,陛下怎的……这样问?”

    “方才看你在上面踌躇不决几度往返,走下来时也是愁眉苦脸。”他短促一笑,“可是想来告谁的状,又犹豫着不敢说么?”

    云婵有些发懵的神色让霍洹知道他猜错了,轻咳一声搁下不提,又道:“若不是,那是何事?”

    云婵静了一静,轻言道:“那玉佩臣女收到了……”

    “喔。”他的视线在她颈间一停,淡泊回她,“看到了。”

    云婵下意识地也低头瞧了瞧,想着关于这玉佩的“猫腻”,径自红了双颊却未在他面前戳穿,屈膝又一福,“多谢陛下。”

    而后莫名地安静了,她在等着他说点什么,他却是半晌无话。

    又等了一等,他语调上扬地问了句:“没了?”

    ……什么没了?

    云婵一时未解其意,抬眸看去的时候正碰上他一声轻哼出口:“没诚意。”他瞥着她,风轻云淡地又道,“若论礼尚往来,还礼没有;若是谢恩,大礼不行一个。”

    “……”云婵僵了一僵,唤了候在远处的白萱过来,将手中的食盒交给她,就要端端正正地行下大礼去。

    霍洹看得眉头一挑,扫了白萱接过去的食盒一眼而未言,平心静气地淡睇着她行完了这礼起身,指了下食盒闷声问她:“不是给朕备的?”

    云婵一哑,只得承认:“是……”

    “嗤。”他嗤笑一声,声音带起点无可奈何的情绪,边提步往长阶上走着边道,“来吧。玉佩的事你既然行大礼道谢了,吃的只好算是另一回事。不能白收你的,进来用膳。”

    算得十分清楚明白,让云婵一边觉得他说得没错,一边又觉得自己本是携点心来谢恩,怎的就平白蹭了顿饭……

    .

    宫人将云婵送来的几道糕点也摆上了桌,其中有一道糍粑,色泽晶莹嫩白,桂花香甜淡淡萦绕。云婵伸手将那道拿近了,抿笑道:“这道是臣女拿手的。”

    知道他不会多吃,便希望他尝她最拿手的,简单易懂的想法。霍洹笑应了声“好”,执箸夹了一块,质感柔韧花香四溢。只是忽略了上面沾着的一层薄粉,不经意间落进了喉中,一阵不适的痒意弄得他忍不住咳嗽连连,窘迫间想要忍又忍不住。

    知道他是被自己做的点心呛了,云婵稍一慌张,连忙伸手去舀汤钵中的汤,青瓷小碗中盛了半碗,奉给他说:“陛下喝口汤。”

    “嗯……”霍洹说不出话,应了一声便伸手去接。二人皆有些慌乱着,一时未加注意,他的手直接托住了她托着碗底手,俱是一滞,两只手同时生生停在半空中。

    “……”怔了一瞬,云婵先回了神来,抿起的笑容不太自然,只将仍执着碗的手从他手上避了开来。青瓷碗搁在案上碰出一声轻轻的响声,她将手搁回膝上,坐得规规矩矩,重复了一遍:“陛下喝口汤。”

    “……多谢。”霍洹闷头饮了一口,扫一眼面色泛红、正襟危坐的云婵,“你喜欢吃什么,随意用就好。若没有合口味的,让御膳房再添别的来。”

    “诺……”云婵颔首一应,伸出手去头也不太地就去夹菜。

    一顿饭吃得沉默,大概因为方才那次“接触”引了尴尬,二人都有意识地避着对方,两双筷子从不会往同一个方向伸,也算十分“默契”。

    .

    自此之后足有半个多月未再见面。

    霍洹政务繁忙——便是不忙也没有理由日日去云婵宫中看她;云婵则是无事——寻不到什么去宣室殿的理由。

    “长公主如是想家,不妨再请旨回去看看。云府就在长阳城里,耽搁不了什么时间,陛下大抵是会答应的。”白萱如此劝她,非她说过想家的话,只是常会见她将那白玉佩托在手心里发愣,“若不然……只去祠堂拜一拜?长公主上次回家,也未得空去给二郎和二夫人敬香呢……”

    “不必……”云婵摇头,全无接受白萱建议的意思。看了一看天色,只问她说,“陛下是不是今天要召见家人子了?”

    白萱沉吟了片刻数算时日,而后确信道:“是今日。”

    “哦。”云婵点了点头,又问她,“长乐宫还是宣室殿?”

    “应是宣室殿。”白萱答道,“听说今天上午皇太后召了几个家人子去,一并用了午膳后又让她们各自回去了。该是下午要到宣室殿觐见的意思,若不然,直接在长乐宫多留一会儿便是。”

    云婵又应了一声“哦”,目光移回手心里的白玉佩上,拇指在有字的那一面抚了一抚,又自己带回颈上。思量片刻,招呼白萱走近了,缓缓言道:“你去毓秀宫走一趟,备份厚礼给教习女官。告诉她,待得家人子觐见回来后……有哪个格外得圣意的,差个人告诉咱们一声。”

    白萱随她入宫也有大半个月了,云婵一直对宫中之事一直是不管不问的态度,乍听她这样说,白萱愕了一愕:“长公主打听这个干什么?”

    “到底人在宫中么……”云婵撑起一弧笑容,“陛下喜欢的,日后多半就是皇后。要母仪天下的人,咱们提前结交着……不会有坏处。”

    这说法让白萱听了自是觉得有道理,不再多问,若有所思地施了一礼便去照办。云婵静静想着,自知不是这个原因——宫中诸事她皆不理不说,反正先前连皇太后都已经得罪了,皇后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但偏偏……就是很想知道他会选怎样的女子做皇后。

    .

    宣室殿中,原有的安静被宦官的脚步声打破。霍洹面色一沉,抬头看过去,视线穿过香炉腾起的袅袅青烟,停在那宦官面上。

    潘瑜一揖,恭敬禀说:“陛下,家人子们在外候着了。”

    “传吧。”皇帝点了头,刚一出言又道,“等等。”

    潘瑜脚下定住,静待其言,皇帝掂量着措辞,若常平静道:“去请明宁长公主来。”言罢一顿,稍等了一等,好似不想显出偏颇般又添了一句,“还有……锦宁长公主。”

    ☆、第12章 亦茹

    云婵乍闻御前宫人说皇帝请她去宣室殿一同召见家人子时,云婵惊了一跳。还道是白萱去毓秀宫打听时说漏了嘴,左问右问,白萱发誓绝不曾让御前宫人知道、尚仪女官心中也是有数的。

    再多询问两句,听说霍檀也同样受召前往时心中才放了些心。更衣梳妆,着了一袭家常舒适的藕荷色双绕曲裾,发髻绾得更是简单,只两支简单的珠花而已,粉黛亦施得浅淡,连唇脂都挑了颜色格外素净的——她是为和亲而挑的美人,本就是万里挑一。这么个家人子殿选的日子,若再妆扮得极尽姣美反让一众家人子成了陪衬,也太不识趣。

    眼见着时辰也差不多,生怕耽搁了时间让众人多等,云婵难得地乘了步辇前去。

    在宣室殿前的广场上,遥遥看见霍檀的步辇也正朝这边来。吩咐宦官停了,云婵先下了步辇。等了一等,霍檀显是也看见了她,离着还有数十丈,同样行下步辇,朝她这边行了过来。

    “锦宁姐姐。”是霍檀先见了礼。离着还有几步,她脚下未停,抿着笑朝云婵一欠身。云婵则回了一福:“长公主。”

    “同是皇兄亲封的长公主,姐姐别这么叫我。”霍檀轻松地笑着,美目一转替云婵想好了别的称呼,“若觉得没那么亲近叫不得阿檀小字,便唤封号吧。”霍檀往前面望了一望,目光凝在长阶之下静立的数十位家人子之间,“那才是外人,外人面前显得生分终归不好。”

    皇家威仪,霍檀这长公主到底是不愿意让旁人对皇家生出任何猜疑的。无论皇太后多不喜欢云婵,总归是封了长公主,就算不说是“自家人”,与那一众家人子也尚是“宫里人”和外人的分别。

    她们亲近与否,外人都没有看笑话的资格。

    这般心思于云婵而言亦不难懂,且她也是这么个想法。若不然,也就不需在见了步辇之后就下来等霍檀了。听着她话语清脆而未吭声,直待她说完了,云婵一笑:“好。陛下在里面等着,我们莫再耽搁了。”

    是以一众家人子所见,便是两位长公主携手而来,泰半女子都连头都没敢抬便恭恭敬敬地行下大礼去。二人皆未多言,也没有多看她们,携着手一并走上长阶,离众人远了、宫人也候在了底下,霍檀才忽然压着声悄悄说:“母后看好的那个冯氏……我不喜欢。”

    冯氏,那就是皇太后的本家了。云婵心中一喟,莫说霍檀喜欢与否无妨,其实连皇太后自己是否喜欢都是未知,要紧的是她姓冯。

    “不是你我能做得了主的。”云婵浅笑着回道,霍檀又一声叹:“只怕皇兄都做不了主呢。”

    .

    大约是因着皇帝没什么心思多选嫔妃,也因为先帝热孝虽过但三年丧期未满本就不宜选妃,此番殿选“敷衍”极了。

    家人子们不再五六人一组地入殿觐见,而是皆一同召了进来,殿中各设席位、众家人子各自落座。

    这情状莫说云婵没见过,就是霍檀也没见过。大殿中数十张漆案、席位排得整齐,一个个如花美眷坐得规矩——不知这一众人目下是怎样的心情,总之霍檀与云婵时不时地对望一眼,皆觉得颇为压抑。

    前面的两排、一共十位家人子与后面众人服色不同,想来就是上午时得了皇太后召见、合皇太后心意的几位。

    众人自入殿见完礼后已干坐了一盏茶的工夫,皇帝连头都没抬一下。手中一页页地翻着名册,目光划过一行又一行,气定神闲地看完了才朝殿中看了看,口吻平淡:“皇太后的意思,冯氏温婉,且先在宫里留着。”

    话音一落,便见头一排最中间的那名家人子离席一拜,语声柔和:“谢陛下。”

    “大理寺少卿独女袭氏也留下。”皇帝支着额头闲闲道,口气似无甚变化,唇角转出的一抹笑意却让云婵心下一滞,不自觉地朝那一众家人子望过去,想寻一寻哪位是袭氏。

    “阿檀怎么说?”怔神间听得皇帝问霍檀的意思,云婵的目光却仍扯不回来,仍想知道哪位是袭氏。

    静了一静,听得霍檀说:“臣妹和众位家人子也不熟,心里只有个想法——为后者母仪天下,若性子温婉得过了头,也未必适合。皇兄说是不是?”

    点明了皇太后夸赞冯氏的“温婉”二字,霍洹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稍一笑未予置评,又看向云婵,见她目光在一众家人子间寻来寻去不知道在寻些什么,试着唤了一声:“……小婵?”

    “……”云婵一噎。这称呼只听家中长辈叫过,他那次去云府找她时听见了也不曾这么叫过她。这是头一回,弄得她有点说不出的窘迫,僵硬地一颔首:“陛下。”

    “看来看去,倒是说说在看哪一位。”皇帝噙笑道。一时众多家人子都后脊一悚,数道目光带着祈盼投向云婵。云婵默了一默,如实道:“并未看谁。臣女只好奇哪位是袭氏,怎的方才见了冯家姑娘谢恩、却不见这位袭氏谢恩呢?”

    话语没由来地生了些刻薄倒是笑意犹在,席间仍不见有人起身见礼,反是皇帝笑应了话:“袭氏前几日不慎伤了膝盖,目下如此久坐已不容易,礼就免了,无妨。”

    ……竟是早已见过?

    云婵默了一默,颔下首去,仍带着笑,又道:“原是如此……臣女不知情。”

    云婵与霍檀都未再挑别的人,皇帝也就不再多留,吩咐家人子们皆尽退下。

    如此一来,除却皇太后的本家侄女冯氏、与皇帝早就相识的袭氏,旁人便都成了走个过场而已。施礼告退时,虽仍是曼声轻语、规规矩矩,却好像更添了一层压抑,似乎满殿都萦绕着一种令人喘不上气的失落。

    也实在正常,这一众人中,不知有多少是大世家悉心教导了数年的,为的就是入宫。甚至……有些本不是贵女,因为生得美,便过继到世家中,同贵女一般教着,等着这么一天。如今就这么回去了,日后的日子会如何,还不一定呢。

    .

    三年丧期未过,皇后是立不得的,这二人暂且也都是留作女官在宫中住下,待得两年之后封妃册后。

    回端庆宫的路上,云婵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说是不高兴似也不是,只是觉得心里少了些什么。

    原来……他有个早就相识、且是他喜欢的袭氏。尚不清楚是谁,但是他顾念着她,知她受了伤便当众免了礼数。

    那么日后该是皇后吧……

    就算争不过冯氏、当不了皇后,必定也会是宠妃,是什么位份都无所谓,总归是有他爱着护着。

    “那袭氏……”云婵思量着开了口,淡淡笑道,“也没见着人。白萱,你去尚仪局寻她的画像来,我想看看。”

    话出了口,却是还没等白萱应上一声便已转了念,觉得看了也无甚意思,又道:“算了,无妨,日后再说吧。”

    “诺……”白萱有些不解地看一看她,也就不在说话了。步辇仍稳稳地向端庆宫行着,云婵闭了眼,想缓一缓神,不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歇了一会儿,听闻白萱一唤,“长公主……”

    “嗯?”云婵抬眸看向她,白萱则朝前睇了一睇。她循着望去,不远处就是端庆宫的宫门了,有女子带着侍婢候在宫门口,垂首而立的样子恭恭敬敬的。看装束,就是今次的家人子。

    “白萱。”云婵的目光仍凝在那人身上,静思一瞬,心下便确信了那人是谁。虽不知来者何意,犹是吩咐白萱道,“你快走几步,先请袭姑娘到侧殿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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