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没有多言,只让手下看好了囚车里的父子两人,“到京之前别为难他们,水食也别缺了。”

    “是!”

    校尉和力士领命,看着囚车里的孟广孝和孟清海,一甩鞭子。

    想不开,上枷的时候早该撞墙咬舌。没那本事,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孟广孝呆呆的坐着,一声不出。

    孟清海靠在囚车上,发髻凌乱,神情呆滞,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凶狠,没人知道他正想些什么。

    队伍中还有一辆马车,上边坐着孟清江和孟清义。

    孟清江见到从家里搜出的东西,就主动跟纪纲上路。他相信,有孟清和在,到了京城,自己也不会怎么样。

    孟清义则是带着孟王氏的书信,到京城去找孟清和。既然回来了,身份终有大白的一天。他已经销了户籍,没法开具路引。跟着纪纲是进京的最快办法。而孟清义的真实身份,在见到孟清和之前,孟王氏和孟清江都打算瞒下来。

    听到是给兴宁伯带信,纪纲没有多问,只当是名老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九郎,还撑得住吗?”

    “无碍。”孟清义咳嗽了两声,长期的塞外生活彻底摧残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一股意志撑着,定会像多数被鞑子掳走的边民一般,死在茫茫草原上。

    “再忍忍,就快到京城了。”孟清江低声说道,“等见了十二郎,一切就都好了。”

    孟清义点点头。

    孟王氏和他说起过家中这些年的变化。听到孟清和弃笔从军,跟着今上靖难,以从龙之功获封一等伯,是朝廷的从一品的武官,孟清义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既为十二郎出人头地感到高兴,也为他心疼。

    十一年没见,他可还记得自己这个九哥?

    当年,十二郎才十四,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爹没了,八哥和他都不在,又有孟广孝的逼迫,族人的漠视,十二郎是如何撑起一家的?

    去了边塞,又上了战场,究竟是怎么熬下来的?

    孟广孝,孟清海!

    如果不是这两个畜生,爹娘本该儿孙环膝,八哥和嫂子不会天人永隔,他和媳妇应儿女双全,十二郎该继续科举,考得功名!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孟清义靠在车厢里,背好像更驼了。

    孟清江想要开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叹息一声,狠狠一甩鞭子,似要将所有的郁气都发泄出去。

    一行人将出兖州府,正当午时,离驿站还远,纪纲下令在路旁休息。

    一名力士提着水囊两个饼子,打开囚车的门,“吃吧!”

    趁着力士回身的当,孟清海突然暴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

    “啊!”

    一声惨叫,众人骤然一惊,距离较近的一名小旗立刻扑上去,同一名总旗合力,才将孟清海拉开。

    力士捂着缺了一块的耳朵,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凶狠的盯着被按倒的孟清海,“我要杀了你!”

    “杀,你杀啊!不杀你就是孬种,小娘养的!”

    “你!”

    力士红了眼,抽—刀就要上前,却被校尉按住肩膀,怒气无处发泄,双眼逼出了血丝。

    纪纲走过来,让人将力士带到一旁治伤,冷笑一声,一脚踩在孟清海的头上。靴底用力碾压,很快,孟清海的脸就变了形。

    “怎么,想死?”纪纲移开脚,垂低视线,“没那么容易!”

    “同知,就这么放过他?”要是孟清海这时候死了,还是死在锦衣卫手里,他们回京都没法交代。

    “不用上枷,嘴堵上,捆住手脚,拴囚车上。”纪纲睨着孟清海,像在看一个死物,“到京之前,每日给半碗水,两日给一块饼,别让他死了。”

    “遵令!”

    校尉应得爽快,不用旁人,亲自带着两个力士动手。

    孟清海原本是坐在囚车里,手脚一捆,再往车上一绑,坐下站起都不行,想动一动都困难。一时半刻还好,时间长了,手脚很快会发麻,继而浑身僵硬,滋味比挨鞭子还难受。

    锦衣卫的手段,不过是冰山一角。

    搜检出那些证据,牵涉到了西南的王府,天子没发话,这父子俩就不能死。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活着!

    等进了北镇抚司,他们就会知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活着比死更难受!

    处置孟清海时,孟广孝一直呆愣愣的,没出声,也没动。

    纪纲转头看向马车,也没动静。点点头,下令队伍继续启程。

    早一日赶回南京,上报了指挥使,他能做的事才更多。

    他可以肯定,孟清海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卒子,偏偏是这样的小卒子,才是最好的突破口。想起怀中的两份证据,纪纲舔了舔嘴唇,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终于发现了猎物。

    五月中旬,纪纲一行终于抵达南京。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中,杨铎拿着一块白色的布巾,缓缓擦拭着长刀。

    黑色的双眸映在雪亮的刀身上,深不见底,似不带一丝人气。

    千户李实大步走进堂内,单手按刀,行礼道:“指挥,纪同知回来了。”

    杨铎放下布巾,竖起刀身,冷冷的勾起嘴角,“算算日子,是该回来了。”

    李千户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近段时日,杨指挥使越来越深不可测,越来越难以捉摸。镇抚司里的弟兄,哪个不是成日里胆战心惊。

    实事求是的讲,指挥顶多是不带人气,真没把北镇抚司里的弟兄们怎么样,那是南镇抚司的活。可从同知佥事到校尉力士,见着杨指挥使,还是像老鼠见了猫,腿软。

    杨铎收刀回鞘,“人可带回来了?”

    “纪同知是带着囚车一起进城的。”

    “那就好。”

    “可……”

    “什么?”

    “还有辆马车。”

    “马车?”

    李千户据实回道:“进城后,马车就朝兴宁伯府方向去了。”

    兴宁伯府?

    沉思片刻,杨铎道:“此事暂且按下,你先下去,见到纪纲,让他即可来见我。”

    “是。”

    退出二堂,走出七八步远,李千户才敢抹一把额头。

    指挥这气势,当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回北镇抚司复命之前,纪纲特意派遣两名锦衣卫送孟清江两人去兴宁伯府。

    “速去速回,伯爷有什么话,也记清楚再回报。”

    “遵令!”

    原本孟清江也该到锦衣狱走一遭,纪纲做主,直接让他和孟清义一同去见兴宁伯。反正人已经到了京城,以兴宁伯的为人,如果真有干系,绝不会包庇。

    相反,他这么做,就是卖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今时今日,能让兴宁伯欠人情的机会可不多。

    杨指挥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怪他自作主张。如此一来,诏狱的修缮费用,说不定就有着落了。

    马车赶到兴宁伯府,叫开角门,道明来意,却被伯府的门子直接引到隔壁的国公府。

    “伯爷在国公府住着,和定国公切磋学问。”

    武将切磋学问?

    若是旁人,会被嗤之以鼻。换做兴宁伯和定国公,却是理所当然。

    兴宁伯不论,定国公对朝中士大夫们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并且还将视情况继续打击下去。

    “十二郎他……”

    孟清义表情中带着疑问,孟王氏并未同他提及孟清和和沈瑄之间的情谊。

    孟清江却知道十二郎同定国公交好,下了马车,跟着门子就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有锦衣卫在,又有孟王氏的亲笔信,两人的身份不必怀疑,立刻有护卫到三堂禀报。

    刚喝过药,孟清和遵照医嘱,歪在榻上看书,听亲卫禀报孟清江来了,马上起身,“快请。”

    见到一同走进来的孟清义,听他叫出“十二郎”,孟清和却想不起这人是谁。直到孟清江点破孟清义的身份,瞬间木然当场。

    “十二郎,我是九哥啊!”

    九哥?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抱头痛哭?真心做不到。

    虽然视孟王氏为亲人,可眼前的孟清义,对他来说,实打实是个陌生人。

    死了十一年的人突然活了,如果不是孟清江出言,他当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似有半百的男人会是他的亲哥。

    大概是以为孟清和太过惊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对孟清和的木然,孟清江和孟清义都没在意。

    “十多年了,十二郎想是认不出我了。”

    孟清和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木下去,亲自执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开口道:“九哥,先坐下。四堂哥也坐。小弟只是乍见九哥,太高兴了……”

    话说得干巴巴,孟清义却红了眼眶。

    或许真是血脉天性,看着他的样子,孟清和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酸涩。

    “九哥,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怎么不早些回来?”

    孟清义狠狠搓了两把脸,叹了口气,将当年父子遇难之事重叙一遍,饶是对孟广孝父子所为有了猜测,孟清和仍恨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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