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子。”说罢,她匆匆施了一礼,转身入了竹林。荣世子的眼追了一路,直到见不着那抹染了阴忧的白。

    终于见到她真容,百般难描。荣世子魂不守舍地回了宫,之后赶忙提笔卷墨,想把那双勾魂眼画下,然使了浑身解出,画出来的眸都及不上那万分之一。

    “唉……”

    荣世子叹息,揉碎了纸扔入火盆,相思、妄念一并烧毁。

    接下几日事务繁忙,渐渐地,荣世子几乎把她忘了。某天荣灏来访,随口笑道:“王兄,您上次答应去南竹海喝酒,何时方便?”

    荣灏本性难移,天天想着寻欢作乐,荣世子懒得与他为伙,然而这话倒起了提醒,一想到那双眼睛,荣世子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骨子里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今日算了,我们改天再去。”

    他这般回答,心里却作了另外打算。

    荣灏走后不久,荣世子就让人备马,亲侍见他要出宫,便好意劝道:“世子殿下,您单独出宫怕是危险,要不让人陪你左右?”

    荣世子一想觉得有理,接着就带上两名护卫去了南竹海。他到了小店叫了壶桂花酿,只呷了一口就无心再尝,两眼时不时地看着窗外,想找那个人。

    也许老天有意,竟然让他看见了。她羞怯地半隐在林间,时不时往到处张望,像是在等人。

    荣世子顿时心猿意马,起身走到店外。刚跨几步,两名护卫就跟了过来。他略有不悦,怕惊到美人,便不耐烦地摆手道:“你们呆在这儿。”

    话落,他径直往前走去。

    她侧首见到他,双颊红如霞。荣世子假意赏景,却越走越近。她咬着嘴唇,待他靠近,忙把手中竹篮放到他脚下,接着得体地退了一步。

    荣世子惊讶,不由往地上瞧去。这竹篮里放了约六七枚鸡蛋,用米糠仔细地垫着。

    女子低头小声说道:“多谢上次公子搭救,我无以为报,心有不安。特在此等候公子,想表寸心。这……望公子收下。”

    话音刚落,她逃之夭夭,如只灵巧的狐窜入葱翠竹林中。荣世子缓过神,人已不见。

    没想她一直在等我。荣世子一阵窃喜,可看到地上这篮鸡蛋不由犯了难。他弯腰拾起,想了会儿追香而去。

    林中小径深幽,九曲羊肠,走到深处荣世子不禁心慌,正想折身回去时,眼前豁然开朗。他没想此处竟有桃花园,一片碧草地与岸相连,旁边则是小竹屋,几只鸡鸭悠闲啄食,有人过来也不慌张。

    荣世子提着一篮子鸡蛋立了半晌,想着该怎么还人家,而这时,恰巧见到她打水归来,肩上扁担几乎压垮孱弱身躯。

    “哎呀。”

    荣世子放下手中之物,急忙上前。她极为惊异,转而又涨红了脸,眼波流转间,娇色难描。

    “娘子,我来。”

    说着,荣世子卷起宽袖,拎过木桶把水倒入大缸。这番架势尽显男子气概,惹得女儿腮颊更红。

    “多谢公子,不知公子您……”

    “哦,我是来还谢礼的,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娘子实在太客气。”

    荣世子急于解释,怕她误以为自己是登徒子。

    她听后不禁低头,含泪双眸盈盈欲滴。荣世子见状不由揪心,接着便问:“娘子可有难处?”

    她摇头,道:“没什么难处,只是公子不方便在这逗留,公子请回。”

    话落,她转身进屋。荣世子这才注意到门檐下泛灰的白绸以及两盏破旧的纸灯笼,想必她是个寡妇。

    荣世子低头轻叹,转身欲走,忽然身后一阵烈咳拖住了他的脚。荣世子回过头只见她软了身子倒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忙不迭上前扶起。看她气短颊烫,定是病了。

    一场劫就此而生。

    荣世子回宫时已日落西山。世子妃焦急,问他去了哪儿,他笑而不答,早早地用了饭后就入了书斋,独自将白日之事细品了一回。

    “我本是洛阳人士,远嫁到了此处。先夫经商不慎,散尽家财,我也只好同他隐居,怕债主上门。可是不到一年光景,他就得了病,什么话也没说就这样去了……”

    说到身世,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忙不迭掏出汗巾递她拭泪,无意间留了一抹香。

    想着,荣世子轻笑出声,随即拿出汗巾放鼻下轻嗅,闻到那股淡淡的茉莉香,眼前便显出一双修长无瑕的柔荑。

    她叫鱼儿,水里的鱼,怪不得连双手都如此多姿。

    一夜无眠,到了第二日晌午,荣世子又出了宫,他特意带了治风寒的良药,没想鱼儿竟然将他关在门外。

    “公子请回吧。我病好了,不必吃药,若被人瞧见不好。”话落,又是一阵猛咳。

    “娘子莫怕,就我一个人来,我把药放在门下,你别忘了服。”

    没想荣世子是个细心人,把药挂上门栓后就走了。后来,他觉得小儿可怜,没得吃食,又送来了肉米鱼香,当然也是挂在门栓上。几次之后,终于打动娘子芳心,她开了门请他入内。

    “看公子打扮非富即贵,您莫觉得此处寒酸。”

    一口吴侬软语,酥到了骨子里。她沏了壶茶,恭敬地端到他面前,虽说一身素白,动静之间却分外俏丽。

    荣世子瞥了眼杯中物,这茶色如锈,香气淡薄。鱼儿见他勉强,便起身道:“公子不喜欢,我便把它倒了吧。”

    “哪里的话,娘子想多了。”说着,他一股脑儿灌入嘴里,咽入腹中。

    鱼儿掩嘴笑了,一双眸子如银钩弯弯。荣世子心生欢喜,不禁暗叹:真可惜了这可人儿,若能为我所有,那……想到此处,他不由一抖,人家先夫牌位还摆在他头顶,他竟然胡思乱想,实在大不敬!心里一阵哆嗦过后,荣世子起身告辞。鱼儿以礼相送,到了门处欲言又止。

    看那张小巧嫣红的唇微张,荣世子心有不舍,脑袋一热便道:“我还会来看你。”

    鱼儿羞涩低头,过了片刻又问:“公子爱吃什么,我好准备。”

    荣世子受宠若惊,连回道:“娘子不必客气,随意就好。”

    鱼儿点头,与之道别后便合上了门。荣世子心荡神驰,缓过神后便兴高采烈地回宫,也没注意有双眼正隔着窗格盯着他。

    人走之后,小鱼走到镜前取下白绸,散开一头墨发。镜中的脸并无笑意,只是淡淡地看着如妖似魔的她。

    “笃笃”两记叩门声,把她惊了一跳。她以为是那世子,便匆匆绾上发髻前去开门。

    随着一声咯吱门响,一个许久不见的人毫无预兆地跳入她眼帘。小鱼怔住了,许久不能言。潘逸打量她这一身寡妇装扮,皱眉轻问:“为何你会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大家随便打,但素请不要打脸。

    ☆、第71章 起不出名字第七十一

    死水一般的心湖被突如其来的他扰得汹涌,来不及多想,阿妩把他拉入屋中,仓惶地关起门窗。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反问道,语气极为不善。潘逸原本想好的说辞全都被打乱了。

    他静默片刻,说:“我来探望你。”

    “除了你还有谁?”

    “没人。”

    阿妩像是大松口气,长吁一声又问:“没人看到你来?”

    潘逸想了想。“没人。”

    “那就好。”

    阿妩自言自语,久别重逢的欣喜在一惊一乍中消磨殆尽。

    潘逸低头沉默,也许没想到会是这般。忽然,他听到几声小儿牙语,一下子像注入股灵气,墨瞳瞬间灵动。

    他都没问,径直走到内室。室中,麟儿正坐在小竹椅上抓玩拔浪鼓,听到动静便抬起肉嘟嘟的小脸,好奇地睁大眼,咿呀叫唤。

    潘逸上前一把将麟儿抱起拢入怀里。他力气太大,麟儿不舒服地扭了几下,“哇”地一声大哭。潘逸手足无措,也不知怎么哄,他无助回头,阿妩便走来把麟儿抱了过去。

    一切看来都如此自然,若是他们成了亲,日子也定当这样。

    麟儿破泣为笑,滴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潘逸。潘逸想说:“叫声爹。”,而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

    他看看阿妩,说:“我听到了消息……”

    “嘘……他快睡了。”

    阿妩轻嘘,小心且温柔地拍着麟儿后背,没多久,那颗小脑袋就耸拉下来,嘴角流出一丝涎。

    潘逸看着不由轻笑出声,掏出帕子拭去小娃滴下的口水。

    阿妩把麟儿放上榻再盖好小被,接着回头道:“我们去外边聊。”

    话落,她撩起布帘走到堂屋,然后倒掉刚沏的茶再泡了壶新的。潘逸局促,站了好久方才坐下,接着又默不作声。

    气息像是被凝住了,一块块结在胸口。他看着手边的茶,她轻摇团扇,彼此眼不接、貌不合。

    “你收到什么消息了?”

    阿妩开口,刺破这不适的沉闷。

    潘逸轻声回道:“我听说你从府里出来了。”

    哦,那不过是场戏。阿妩挑起眉眼,神姿像是在说。潘逸没看见,双目怔怔,魂魄游离。他以为这消息是真的,否则今天也不会来找她。不过到了此处,他察觉到了异样,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可是他始终没能问她:“为何世子会来?”

    阿妩偷瞥他的神色,猜想必他是知道了什么,不过对她而言,这都不打紧,反而有件事一直磨得她心痛。过半晌,她终于开口道:

    “我也听说你要成亲了。”

    她垂眸低头,嘴唇不自觉地一抿。潘逸侧首极快地看她一眼,点头“嗯”了声。

    阿妩嫣然一笑,手中的扇子不由摇得快了。

    “那祝你们白头携老,百年好合。”

    她说得随意,似乎与他只是萍水相逢,毫无情谊可言。

    潘逸听后摆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眼中仅有的一丝希翼噗地灭了。阿妩忍不住又偷看他一眼,当年青涩俊朗的侧颜,此时变得沧桑,他像是被痛苦磨老了,连爱笑的嘴角都生出一道若隐若现的严纹,他不过双十而已。

    阿妩心揪痛,脸上却无异色,摸摸茶盏微凉,她起身又沏了新杯放他手边。

    “这里没好茶,将就喝吧。”

    潘逸说了声“谢”,端起杯盏抿上几口。阿妩手摇团扇,笑意盈盈,仿佛是因为他喜欢她泡的茶,所以才这般高兴。

    喝光一盏,潘逸低问:“为何你不问娶哪家姑娘?”

    阿妩眼波微动,之后若无其事道:“我知道是庄家二小姐,家世与潘家挺般配的。。”

    又是一记重捶,不过潘逸已经习惯,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然后沉默半晌又问:“你还恨我是吗?”

    阿妩听后噗哧笑了,以扇掩嘴,前俯后仰。

    潘逸似没听见,也没看见,自顾自地低头喃喃:“我想当初若能……若能静心琢磨,兴许不会这般。”

    说着,他痛苦闭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黄沙遮日的地方,以及被他硬生生扳断的一枚银簪。

    阿妩也回到了那处,两眼望着虚幻出神。一缕迷香恍惚了她的神智,她顺从,甚至是急不可耐地迎合了那个人,醒来之后除了悔恨,还有不见天日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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