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望了眼天色,靛蓝的云层如浪翻涌,宣告夜幕将至。

    高叁整层楼依然灯火通明,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老师的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些微的刮擦声响。

    他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江夏。”

    会和她一样,心神不宁吗?

    “江夏!”

    一颗粉笔飞过,江夏倏然回过头,英语老师正紧锁眉头盯着她。

    “什么情况,连你也会走神?”Miss高点了点黑板上的问题,“这题划线部分应该选什么?”

    还没等她答话,Miss高又顺嘴提了一句:“这题啊,上次考试同样的题型,班上90%的人都选错!我平时白讲了?不会做还都像这样不听课?”

    江夏在同学目光的焦点中站起身,扫了一遍题目,随后以一种平稳的语速答道:“He  is  a  strict  but  kind-hearted  father,one  whom  the  children  respect  are  afraid  of.”

    她的口语一向标准流利,“选D,one  whom.”

    Miss高瞥了她一眼,“为什么选D?”

    “替代词one在句子中做同位语指代father,后接定语从句,同时又作为先行词在从句中充当宾语,其他选项都无法满足这两个条件。”

    简单明了,条理清晰,Miss高也找不到什么理由说她,这就是好学生走神也能被原谅的原因。

    “没错,坐下吧。”

    江夏有惊无险,但她并不意外,因为她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也就只有念书这个“特长”了,如果她愿意再努力一些,和班级前两名争个高下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人何苦要这么拼命呢?

    9点,晚自习结束,江夏和陈潇雨简单聊了几句后在校门口分道扬镳。

    她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消息,放学时江浔还在问她今天下课怎么办。

    毕竟前天还遭遇了跟踪狂,一个人回家说不害怕不可能,可江夏就是死鸭子嘴硬,告诉她自己会绕道回去,连半分求助的意味也没有表示。她的想法很简单,越是不可告人的关系,越需要用平静如常来掩盖。她和江浔就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姐弟,他们之间的日常相处就越需要单纯一点,任何关系的构成因素一旦改变,它的稳定性也会被影响,她没有奢求太多,能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让江浔知道就好——能有个占有他的理由就好。

    “我自己绕道回去”这条消息下,江浔什么都没回。

    还真是……姐弟啊。

    江夏收起手机,提了提书包背带正要迈步,身后有人叫她。

    “江夏。”晁子晗走了上来,好像理所当然地熟络,“那天后来怎么样了?你一直没回我。”

    江夏也没有无视他,边走边正常地答话:“没什么。”

    “没事就好,那你至少应该回我一下害我担心了好久。也怪我,那天有点在气头上,一直没看手机,不然肯定就……”开始主动示好。

    “没必要,我们也不是朋友。”

    “啊?”

    江夏转过脸,街灯在她的身后模糊了焦距,只是一片混沌的光。

    “要真的担心,至少应该打个电话。”

    拖上两天,尸体都发臭了——这句话她没有说,就算她再怎么不近人情,也没必要故意挑事,讲到底,没必要跟一个不在乎的人纠结太多。

    两个人是一个车站,因为江夏的话气氛降到冰点,晁子晗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

    冬夜的寒风吹得脸颊生疼,江夏撩起被风吹乱的头发,抬眼之时,看到前方路灯下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群青色呢大衣斜靠在栏杆旁,明明是一月的天气,内里却还只是穿了一件白卫衣,兜帽松松垮垮搭在后颈,耳朵里一如既往塞着耳机,整个人被便利店门口的白色灯光笼罩,本来就白净的脸,更是白得透明。

    那一刻他懒洋洋插着兜,搭着一双长腿低头看手机,均匀的呼吸在这个冬夜有了雾蒙蒙的形状,白色的热气从唇沿呵出来,像是对着心脏注入了一口生气,让人莫名温暖。

    江夏在离他四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仿佛心电感应,江浔也转过头。

    “啊,姐姐。”江浔摘下耳机直起身,朝她招招手,“怎么这么久?”

    江夏迎上去:“和同学说了一会儿话。”

    “同学?”江浔目光移向她背后同样停驻的晁子晗,皱了皱眉,附首在她耳边小声说道,“那个‘男朋友’?”

    江夏悄咪咪给了他一拳:“说什么呢?”她明明说的是陈潇雨。

    却被他像是意料之中地截住了,温热的手掌把她略显冰凉的全面拢在手心,严丝合缝的契合。

    怦咚。

    “说不是男朋友,却还是和他一起回家。”江浔撇撇唇,“口是心非。”

    “那你帮他搬个家吧,或者我们搬也行。”江夏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对话上,挣扎了两下,把被握住的拳抽了回来,赶紧越过江浔走向车站,生怕自己因为他又失态。

    他没有自觉,她都告诉过他,在外面两人只能是普通的姐弟。

    叁个人都在车站等车,中间隔了几米的距离,江浔插着兜,朝她微微歪下身子,穷根究底地问:“所以那天你和他吵架了?”

    江夏目光投向街对面,没说话。

    “他把你丢下来,害得你差点被跟踪狂欺负?”

    江夏叹了口气:“他也没有义务一定要把我送到家门口,都告诉你了,只是同学。”而且那时候她也不想和他一起走,“再说了,是不是跟踪狂还不一定。”

    “是的喔。”江浔说道。

    “?”

    “我昨天去派出所报案,那个人住附近,有露阴癖,这段时间其实已经吓坏了几个走那段夜路女生,今天刚收到消息,他被行政拘留了。”

    夜晚的车流从姐弟俩面前平稳驶过,背后是车站硕大的广告牌。

    “啊。”江夏低头想了想,“还好……要是看到了一定能让我吐上几天。”

    食指蹭了蹭鼻梁,江浔把目光撇向一侧:“是嘛,我以为你对这种东西很感……”

    帆布鞋的鞋面被人狠狠踩了一脚。

    江夏头都没转,目光平视前方,慢悠悠把腿收了回来:“不要得寸进尺。”

    脸颊微微生热,因为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日恬不知耻地表达对江浔身体喜好的人,正是自己。

    在江浔的抱怨声中,回家的公交车到了。

    走之前江浔又瞅了眼一旁的晁子晗,跟上江夏的脚步:“这样也一起回去吗,不尴尬?要不要另外等一辆?”

    “有什么好尴尬的,我又没有错。”江夏踏上公交车前门,“要尴尬的也是他。”

    被抛在后头的晁子晗,果然尴尬地没有挪动步子,假装没听见把头转向一边。

    后车厢有几个座位,但人们通常都习惯自己坐一个位置,唯一的连坐在车厢最末尾,江夏目光在几个位置间扫了一遍,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在最末的靠窗位坐了下来。

    末座会比前头高一些,江浔高大的身形一落座,空间局促了许多,好像把她堵在座位里似的,江夏看了眼他不得不张开才能不顶到前座椅背的腿,提醒说:“要是太挤了的话,你坐前面也可以。”

    江浔挑眉:“为什么,两个人还要岔开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嫌我胖?”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要想那么多啊姐姐。”江浔笑了,“你以前都不管我死活的。”

    江夏气不打一处来:“我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吧?”她想到什么,“你还说我,我不是说了我自己会绕道回去,你怎么还来了?别说你是来校门口买文具的。”

    ——为什么来这还不明显吗?

    ——这世界上坏人不是只有一个。

    ——可是,他的江夏只有一个。

    江浔被她堵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抿着唇理了理被压褶的呢大衣,“又……没人规定不能在校门口买文具。”

    “文具呢?”

    “……”

    “买完还在便利店门口装帅?”

    江浔瞪大眼睛看她:“我没装帅!”

    “但是很帅啊。”她说。

    江浔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讷讷地眨了眨眼睛。

    她还是忍不住了,轻轻靠上江浔的肩膀:“别狡辩了,反正,我觉得很帅。”

    江浔的姿势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僵着一个身子,两手搭在膝头,目光偷偷觑他肩上的那个脑袋,又默默把肩膀往左侧倾了倾,让她靠起来方便一些。

    “……很帅吗?”他还揪着不放。

    “嗯。”

    “真的?”

    没完没了了还。江夏忍不住露出笑意,她和这个人十七年的孽缘,忽然之间就这样变了质,她却头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动。

    该唾弃自己吗?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看过那些前车之鉴,每个人都说不伦之恋是虐恋,给人带来的只有痛苦,最终的结果都是遍体鳞伤,得不偿失,她也一直以此警示自己。但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一个疑问——

    那些人,又为什么要去爱呢?

    一个人真的会喜欢上只能给自己带来痛苦的那个人么?真的会沉溺于只能让自己痛苦的感情么?

    不是的吧,他们肯定也感到幸福过,只是后来的结局都走向了不幸,所以痛苦被无限放大,导致再去回忆的时候,好像也只剩下了不堪。

    她知道她和江浔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

    可是如果只去考虑结果,过程永远不会快乐。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自己掌握不了的事情上,不如用来过好现在。]

    他们,为的不是结果。

    江夏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听到身边的人低声唤她:“姐姐。”

    她收回视线,眼前伸来一只手,指节明晰,指骨修长。

    江夏不明白:“嗯?”

    江浔朝她耳边小声地问了一句:“要牵手吗?”

    要牵手吗?

    这是什么怪问题。

    怪得让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像是被这只手攥紧,放开,又攥紧,每一下的跳动,都因为这个突然入侵的意象。

    明明说好了,在外面应该像一对普通姐弟的。

    不过先抑制不住的也是自己,她没什么资格说江浔。

    他的手还固执地摆在她面前,纹丝不动。

    江夏不由得翘起嘴角,转头攀上他的肩与他咬耳朵:“你想要牵吗?”

    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江浔楞了愣神,片刻缄默之后,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了她。

    “啰嗦。”明明是对她说的话,他却看向另一侧的车窗外。

    感觉手上的力道渐渐收拢,过了许久许久,她听见了低低的一声……

    “想的。”

    她笑了。寒冬腊月的夜晚,她的手掌如她的外在一样没什么冷感,江浔的手也一如他的外在是个小太阳,她指尖冰凉,被触手的温暖偎热,姐弟俩坐在车厢的最后座,两双手十指交缠,在世人看不见的黑暗中,默默扣在一起。

    ——我也是。

    元旦已过新年将至,车又驶过新悦城附近,那夜的舞台已经撤了,但整条街张灯结彩,一颗颗繁星似的小灯点亮长街,车辆穿梭其间,仿佛穿梭在流动的银河,江夏还记得那一夜自己经过这里时的心情,记得这城市从日入夜,从喧嚣到沉默,最后唯余路口一盏灯的萧索,可就在他身边,这个冰冷的冬天和这个凉薄的城市,全都有了温度。

    江夏忽然想起了《小王子》里的一句话——

    If  you  love  a  flower  that  lives  on  a  star,  it  is  sweet  to  look  at  the  sky  at  night.  All  the  stars  are  abloom  with  flowers.只要你爱着某个星球上的一朵花,那么夜晚仰望星空也会心口生甜,感觉所有的行星都因此繁花盛放。

    爱的不得是人间常态。

    但有的爱,不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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