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说自己想说罢了。

    也就来看这么一回。

    犯在周道新手里的人何其多?不多石方这一个。

    只是石方的身份太独特,周道新想,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朱三太子的冤案,也忘不了如今这一段公案。

    “我不知衡臣兄的余生将如何度过,于我周道新而言,乃是良心难安。”

    “世上也不只你周大人有良心的。”

    话说了一半,顾怀袖也不想再说,她上了轿子,便叫人走了。

    青山里,孤冢一堆,谁还记得什么功名利禄?

    剩下的,唯有凡俗之人留在凡俗的世道之中罢了。

    “折道点禅寺,上香吧。”

    顾怀袖顿了一顿,还是吩咐了下去。

    点禅寺处,今年亦是游人如织。

    此地有温泉,山花烂漫,顾怀袖认得路,信步而去,见着漫漫逶迤的山道,薄云淡雾之间隐隐看得到寺院的青瓦屋檐。

    龙雨潭仍在,顾怀袖站在山腰上朝下面一看,也不过是轻蔑一笑。

    白露跟在顾怀袖的身边,朝着前面一条小径上指了一下:“小卫爷在前面等您。”

    “他倒是有孝心的。”

    顾怀袖微微一笑,便折转了路,朝着禅院里去。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六祖慧能的偈语便书在墙上,院中有高高的婆娑树,传闻佛祖便在此树之下得永生。

    顾怀袖进来的时候,只见绿树隐隐,红花艳艳,正是江南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时节,在京中这春景也煞是娇媚。

    李卫正对着墙上那一句偈语抓耳挠腮,旁边站了个老和尚,瞪着眼睛看李卫。

    原本是怎么也不懂,李卫唉声叹气,只道晦气,刚刚进来只不过对着这墙根呸了一口,竟然被个老和尚抓着,呜呼哀哉!

    不过顾怀袖一进来,李卫就瞧见了,顿时乐了,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跑过来,喊一声:“干娘纳福了,儿子给您问好!”

    “多日不见,只你这嘴儿越发甜。”

    顾怀袖一瞥,便知道是李卫惹了什么事,只一摆手让白露等人进院落里布置,才问李卫:“这是怎么了?”

    李卫如今也是个俊俏青年,已经娶了个良家姑娘,算是成家立业,不过他毕竟在外头跑的时候多,也不怎么回去,好在家里媳妇儿体恤他,如今还算是一家子和乐。现在怎么说也是大小伙子,见了顾怀袖倒还有些抹不开面子,为难了一回,才道:“方才李卫莽撞,一身市井习气忘了收,得罪了旁边那一位老上师,您看?”

    旁边那和尚只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若无对佛祖敬畏之心,何必来禅院礼佛?”

    “来禅院礼佛,不过求一心只安宁,若佛祖能使我灵台清明,不如使世间种种痴男怨女都笃信佛道,何愁天下还有苦痛?”

    如今顾怀袖是经历得越多,所以越见豁达,更能洞明这世间之理,她只轻轻地一叹,看那婆娑之影,回想这半生沉浮,竟也翩然得趣。

    遂言,“天潢贵胄,贩夫走卒,*凡胎;三界众生,十方六域,凡夫俗子。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怀慈悲,自有慈悲眷顾,心无慈悲之人,何必拘泥佛道?李卫固然无礼,上师何不一笑置之?”

    她说完,也懒得管旁人是不是听得懂自己这一番胡言乱语,只招手让李卫进来。

    因着石方之事,顾怀袖想叫人做个道场,可是想想又不觉得有什么必要。

    石方从来不信佛,若有那时候,还不如多烧几道菜谱给他。

    现下定了地方,也不过只来略坐一坐,看点禅寺这地界儿风光旖旎,正好散心。

    李卫是前几日来的,沈取也来了,不过他们办事儿,而李卫是顾怀袖干儿子,自然来得殷勤。

    原本李卫就跟她亲近,真跟亲儿子没什么区别,知道顾怀袖最近遇着事,心情不好,便越发涎着脸凑上来讨她开心。

    “干娘,前儿我看取公子去了桐城一趟,专让人带了小兰花,想必您今年能见着桐城的土茶行销到京城了。”

    如今沈取的身世,李卫也清楚了。

    他扶了顾怀袖坐下,又去忙活茶水。

    顾怀袖看他忙前忙后也是辛苦,只道:“你也坐下吧,就是个闲不住的。白露,上来倒茶,看把这小子给忙的……”

    她一指小方炕桌对面的位置,便叫李卫坐,这才见着白露沏茶上来。

    李卫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似懂非懂地端了茶起来,喝一口,道:“好茶。”

    青黛白露两个近日来,原本是愁眉苦脸,毕竟最近换了厨子,夫人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可今日看了李卫这神态动作,真比那台子上的丑角还来得精巧,一时之间也没绷住,便笑了起来。

    顾怀袖也是失笑:“可尝出怎么个好了?”

    “这个……”李卫挠了挠头,仔细思索了一下,道,“那什么,一口下去活神仙,唇齿留香……嗐,您看我记得个什么呀?”

    李卫自问就是个大老粗,甭管喝着什么茶,一律“好茶好茶”,谁知道那茶是好是坏?

    反正就是个“好”字,谁也不会说错啊。

    至于怎么个品茶法……

    李卫毫无尴尬之色地看顾怀袖,“跟着沈爷跑了那么多年,就是不会品茶……”

    若他会品茶,便不是李卫了。

    顾怀袖也懒得搭理他,只道:“茶,喝个解渴才是正理儿,牛嚼牡丹才是聪明人。”

    一说到这里,定然想到廖逢源的身上去,这一位老板才是嗜茶如命,万万不能在他面前糟蹋茶的。

    “那儿子也是个聪明人了。”

    李卫顿时得意起来,咕嘟嘟地喝了半碗茶,正想用袖子擦嘴,便见顾怀袖从青黛那里递了方巾给他,他才接过来,改用方巾擦了擦唇边茶渍。

    实则顾怀袖待他,倒还比待自己的儿子更可心。

    盖因他不是自己的儿子,脾性也更对顾怀袖的胃口,所以格外钟爱。

    顾怀袖也慢慢饮了一口茶,闻着禅香,便问:“取哥儿身子还不错吧?”

    “如今见着好了,也没怎么犯病,倒是沈爷说要给他娶一门亲事,不过公子说还不急,所以又搁下了。”李卫将自己所知细细说来,末了又道,“他要留着到六月方回,您可以时常见着他了。”

    顾怀袖点点头,又问:“你呢?待到什么时候?”

    “儿子往天津卫跑一趟,便去陕西,后面有四川自流井的差事。”

    也就是说,前半年都挺忙。

    不过,“要四月里才走了,这一两月,还要时常来您这里蹭茶喝的。”

    李卫笑着,一副市侩嘴脸。

    顾怀袖心知这些不过是表象,她忽然问他:“没想过做官吗?”

    李卫一怔,他当商人当得好好的,怎么干娘忽然说这茬儿出来?

    他有些不解,只道:“沈爷如今捐了个员外郎便放着了,也没见他当官,我对当官的事情也不懂,大字不识一个……嘿嘿,还是算了吧?”

    这一回,倒是轮到顾怀袖笑出声来。

    “你啊……你沈爷只教了你办事,不曾教你野心两个字怎么写吗?”

    在沈恙身边这么多年,李卫着实学了不少的东西的。

    当初离开顾怀袖,投了沈恙,都是李卫自己选的。

    他如今忽然听顾怀袖这么说,倒有些怔忡起来。

    当官儿?

    官老爷多威风,一叫他们下面人给钱,他们就要给钱,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

    还真别说,当官多好?

    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一时之间,李卫还困惑了起来。

    这些事情,也都是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的,顾怀袖也无意为难于他,只道:“你的心有多大,端看你自己,能得到多少,则看你的本事和手腕。干娘言尽于此,你自个儿的路,从来都是你自个儿斟酌的,便像是你当初投了你沈爷,一步步都是你的自己的。”

    自己的路,走着也舒坦。

    李卫闻言笑笑,眼底孺慕染上来,只望着他干娘,道:“李卫老觉得您都把我给看白了。”

    “傻孩子……”

    顾怀袖忍不住叹气,回头这么一瞧,外头门开了,有了文士在外头站着,一封信递进来。

    她随口道:“拿进来吧。”

    青黛过来,将信封递上来,李卫在旁边看着没说话,只见着顾怀袖面目宁静平和,不起波澜。

    顾怀袖并没有避讳着谁,将信给拆了,一读便笑。

    顺天府尹庄孝之被人周道新弹劾,又有其师爷潘承举其贪墨白银一万两,庄孝之当晚便畏罪自杀,只言片语都没留下。

    干得还算是漂亮,如今周道新也该成为一枚钉子了。

    要紧的是,庄孝之不明不白地死,四爷也就不知道顾怀袖做过的那些事情了。

    她借了四爷的信物,办了自己的私事,如今庄孝之死了,便是她杀人灭口而已。

    外头那文士还没走,顾怀袖只隔着门道:“事情办妥,有你功劳,户部不日有调令,你注意着吧。”

    那人只一弯身:“谢夫人提拔。”

    说完,便已经离开。

    细看这人,不是当晚顺天狱外那潘承又是谁?

    谁没个野心?

    自己有野心,还不算是最本事,要紧的是能玩弄旁人的野心,驱使他人野心为自己效命。

    如今这些手段,顾怀袖使来是越发娴熟。

    她只把信封递回去,青黛找了个地方烧了,一会儿才回来。

    李卫从头到尾都只是看着,他自然觉出这里面有玄机,只是无法窥破罢了。

    顾怀袖只朝他笑笑:“我曾跟二爷说,非脸厚心黑不能成大道,可如今看着你,我才知……污浊之世,若有一人深谙厚黑之学,却不行厚黑之道,人人面厚心黑,独其胸怀坦荡正道直行,方是上上策。只可惜,我与他,都泥足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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