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做的,不过是不牵连更多的人。

    朱三太子一案,当初便牵连甚广,石方这一事若抖出来,不知多少人要遭殃的。

    他自己看得很分明,也无比平和,像是个方外之人。

    顾怀袖按住自己膝头,才能撑着自己不倒下,她目光落在那烙铁上,神思有些恍惚起来。

    天潢贵胄,贩夫走卒……

    皆*凡胎,焉敢妄称承天之命而为天子?

    不过成王败寇。

    她想起了自己入宫,康熙叫李德全扔了一把匕首给她,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想起张廷玉冤杀朱三太子那一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她想起文字狱,戴名世《南山集》一案牵连三百余人……

    她甚至想起了沈恙,沈天甫一案,依旧笼罩迷雾之中,盖在血腥之下……

    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皇帝高高在上,金口玉言,只言片语定人生死。

    ……凭什么?

    她望着石方,石方也望着她,眼底一片的平和。

    若没有朝代的更替,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不该是阶下之囚,而是天潢贵胄,若没有成王败寇,如今他何至于落到如今下场?

    谁不是高高在上啊,玩弄权势手腕,从太子、四爷、八爷乃至于十三爷十四爷,无不视人命如草芥……至于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只要死的人与她自己没什么关系,也一向是不关心。

    她害过多少人?如今已经数不清了。

    她不用为自己害人之事偿命,更不用汲汲营营,只需要手腕翻转,便是腥风血雨。

    石方将因杀人而死,而手染血腥十恶不赦的自己,却还要逍遥法外。

    究其所以,不过是……

    她缓缓直起自己的身子,深蓝的万福纹滚着她袖口上一片一片的莲花绣纹。

    只是这昏暗牢狱之中,她的声音却异常轻缓柔和,然而下头藏着一种汹涌的悲怆。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成王败寇之理。

    石方望着顾怀袖,却看不清她表情,只隐约觉得她眼神很漂亮,一如往昔。

    声音,终于止不住有些哽咽。

    他喊她:“三姑娘……”

    ☆、第二三九章 真假厚黑

    周道新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个惊雷等着自己。

    他刚刚来找张廷玉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这件事不能再牵连到更多的人,可没想到……

    张廷玉竟然对石方的身份一清二楚。

    事到如今,周道新是谁也看不懂了,张廷玉似乎也是个很矛盾的人。

    当初冤杀朱三太子一案,张廷玉乃是下手不留情,轮到石方这里却还包庇了人。

    周道新觉得张廷玉是脑子有毛病,做事不做绝,反倒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按理说,他投了八爷胤禩,就该让张廷玉死无葬身之地,可现在怎么也下不去手。

    让他再借着朱三太子嫡孙的案子发作一回,兴许才是最要紧的,不就是一条人命吗?更何况这人该死……

    然而,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周道新与张廷玉两个,一前一后去了顺天大牢,却没想到外头竟然站着顺天府尹庄孝之,着实令周道新吃惊了一把。

    “庄大人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庄孝之才是吓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连忙一拜:“下官……下官这……”

    说着,庄孝之抬眼望了张廷玉,张廷玉心底一清二楚,只问道:“我夫人呢?”

    “里头呢。”

    庄孝之原本见着周道新铁青的脸色,以为大祸临头,还好有个张廷玉在,不然今儿可是祸事临头。

    顾怀袖出来的时候,天上亮着几颗星子,她看上去很平静,牢门口的灯笼将她的影子拉得暗暗长长,很快便已经出来。

    她瞧了张廷玉一眼,便没怎么说话。

    张廷玉伸手出去,顾怀袖将手放进他掌心,二人对视了一眼,顾怀袖却很快埋下头,而后弯唇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天晚了,该回了。”

    从始至终,周道新都在一旁站着。他看了庄孝之一眼,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站着的潘承一眼,只觉得自己才是被戏弄的那个。

    算算行程,张二夫人早就已经到了这里了,至少在周道新到张府的时候,顾怀袖便已经往这边来。

    原本他跟张廷玉商议了一下,石方按律当死,可南明后裔之事,不必暴露出去,没想到……

    这女人,先下手为强了。

    到底要多没心,才能面不改色处置了自己手底下的人?还是忠心耿耿跟了她那么多年的……

    顾怀袖一步步走出去,又看见了来时的轿子,她有些恍惚。

    寒夜里,只有张廷玉的手掌还有温度。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她问。

    张廷玉只道:“你自己的事,自己办,我不插手。”

    这是之前顾怀袖说的。

    于是顾怀袖忽然嗤笑,她手心有些汗湿,回想自己身边有过的一个个人,走过的一条条路,走马灯一样游走不停留。

    依稀红颜照白发,却不知今夕似何夕。

    “这一条功名利禄的长道啊,看谁的脸皮厚,心子黑……我都有些累了……”

    顾怀袖不上轿子,只跟张廷玉携手往大街上走。

    早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候,她也懒得管,只想这么胡来一回。

    一步步走着脚下路,顾怀袖想着早年与张廷玉论厚黑,却不知是不是错了。

    “清明之世,厚黑为达道;却不知此世算是清明之世,还是污浊之世……”

    面厚心黑固然能成大事,却未必是王道。

    顾怀袖隐隐然有些明悟,不过想要说的时候,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张廷玉将她的话听了个分明,只道:“现在你还好?”

    “还好。”

    生离死别见多了,更荒谬的也见多了,如今是了了石方一桩心愿,也解了她一桩大惑。

    还能做什么?

    即便是救了石方出来,他也未必能案安。

    只是……

    日后还有谁能给她做那玉盘珍羞?

    “我姑姑顾姣,叶家二姑娘,甚至是我当初那个掌事丫鬟画眉……都是他杀的,相救也不能够。”

    这一点,张廷玉也不清楚的。

    她眼底带着点点的光华,就这样站定了,看着张廷玉。

    “若你我眼前,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你走不走?”

    “苦海无边,何必回头?”

    张廷玉却觉得这一刻,少见地贴心。

    他执着她的手,顺着长安街,在寂静里走回家的路。

    不归路。

    何必回头?

    顾怀袖揣着那八个字,却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顾三。

    她想起石方叫自己“三姑娘”,恍惚之间又是当年风雪交加的夜晚。

    三月初,杏花开不久,石方畏罪自杀的消息传来,顾怀袖着人收殓了他尸骨,葬在了郊外,立了个小小的坟头,她只知他姓朱,当以“怡”字排辈,却不知更多的名姓。

    只在墓碑上刻了石方二字,竟至于孤苦伶仃一人。

    走的时候,干干净净,洒洒脱脱。

    周道新终究没有将石方的身世捅出去,甚至顾怀袖在新坟前面站了许久,回来的时候竟然瞧见周道新的马,就在路边。

    周道新略一欠身:“夫人。”

    顾怀袖略略一笑:“青山秀水,是个好地方。您也算是成全他的一人,替他谢过您了……”

    人各有各的立场,周道新没将这事牵连到张廷玉的身上,已然足矣。

    然而想想,周道新也只是叹气:“周某人一直在想,衡臣兄冤杀朱三太子一家,石方如何会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于他……原是无解,可在进了牢房,见着掉在地上的烙铁的时候,在下才知,原是红颜祸水……”

    “……呵。”

    顾怀袖轻笑一声,却扶着青黛的手往前了。

    “他的命本是我救的,如今亦是我成全他。周大人乃是局外人,自诩看得清楚罢了。”

    看不看得清楚,周道新自己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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