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乃斗姥所化,为上八洞古仙女也。斗姥者,乃先天元始阴神,因其形相象征道体,故又称先天道姥天尊。斗姥上灵光圆大天宝月,号曰九灵太妙中天梵?斗姥元君,因沐浴于九曲华池中,涌出白玉龟台、神獬宝座,斗姥登宝座之上,放无极光明,化生九苞金莲,应现九皇道体,为北斗众星之母,综领七元星君、功沾叁界,德润群生,故又称无极大天尊。”
    ——《骊山老母玄妙真经》
    六月十叁是黎山老母的寿辰,每年此日,西绣岭都会为老母操办生辰,就连凡间信众都要在老母的道场办庙会。每至是时,前来朝山拜母的香客游人千千万万,日以继夜绎络于途,歌唱于野颂赞于山,祈福求子声闻绣岭,实乃盛景。
    黎山老母与青华帝君同为地母所化的神仙,虽是位阶有高有低,但总算有些同胞之谊。然而青华万年清绝,与别个仙家向来少走动,因此老母生辰只请越鸟,不请青华,他也实在是没脸面抱怨。越鸟收了拜帖,到了六月十叁那天,青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梳妆打扮,点齐二奴,乘着元圣星赴宴去了。
    “小越儿……你来啦……快让老身看看……”黎山老母见了越鸟便揪着不放,拉着她打量了半刻有余,这才松手。
    “越儿啊,你去年就来了九重天,老身本来就思念你甚,可是彼时你公务在身,那青华大帝又脾气古怪,老身我啊是不想惹上什么是非。如今倒好了,既然玉帝都尊你为客卿,老身也能见上你一见了。”
    黎山老母与青华帝君同为落地的神仙,原本也是个青春貌美的女仙,早在西王母封天尊之前,老母就收了不少女仙为弟子。然而,传闻当年有人王游历世间,因迷恋老母的美色,语出轻薄,冒犯了老母的尊严。老母一怒之下,从此便不再以年轻貌美的形象示人,反倒是变成了个耄耋老妪的样子。老母虽然偏居一隅,却信众甚多,皆因老母传道不分人妖之别,座前多得是有功有德的女仙。
    “越儿何德何能,让老母如此挂心,这都是越儿的不是,越儿早该来拜见老母的。”
    佛母与黎山老母素来有交,越鸟小时候就经常在老母的西绣岭玩耍,因此对老母十分亲近。然而时移世易,日月如梭,越鸟几经波折,想不到再见老母,居然是这个模样。
    二仙入了老母殿同坐,一位白腾仙子为二仙上了些茶水点心,便十分乖觉的退下了。
    今日西绣岭大喜,宾客如云,礼如流水,就连那东极青华大帝都一反常态向老母送了贺礼来,岭中忙碌喧哗可以想见。可饶是如此,老母却照样撇下了一众贵客,单单在老母殿与明王独坐,由此便可见老母对明王的亲厚。
    “哎,我看你啊,原本是个极有福气的,哪成想会遇到这种事情。如今我看你这身子实在单薄,在那妙严宫可还好?那东极帝有没有怠慢欺辱啊?”
    越鸟初听此话竟吃了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青华一向独来独往,偏她也是个安静性子,二仙从前往来,无非王母嫦娥这些个知晓内情的仙家。而黎山老母则不同,她是半点不知道越鸟和青华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纠葛。
    在老母看来,越鸟是骤然受难的妖王,是她由小看大的晚辈,玉帝安排她在妙严宫养伤是为了保全她的尊贵,以平息五族的怨怼,仅此而已。
    “老母容禀,东极大帝十分礼待,广寒宫还差遣了仙子为小王周全,小王万事妥帖,如今伤也好全了。”越鸟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这就好,老身就怕那东极帝不近人情,不懂迂回,天庭都说大帝将他那东极殿让给殿下了?可是真的?”
    “是……大帝怕小王在九重天诸事不便,因此……便将东极殿让给小王客居了……”越鸟能故作镇定,唯独不能掩饰她面上的绯红,此刻只得颔首答话,深怕被老母看破什么玄机。
    “这就好!足见他还有些个虚心。说到底,这究竟是他惹下的冤孽。那如来老儿尽是些馊主意,就是他让殿下为东极帝护法才惹下这些麻烦。依老身看,这东极帝,谁沾谁倒霉!”老母将手里最后一瓣的莲花寿馍撕碎了投进湖里喂鱼,单看老母手上的力道,就知道老母早就对这东极大帝心存不满。
    “都是越儿不是,让老母担心了。”越鸟心虚得很,生怕老母垂问细节。她可不像青华,没有那些个胡诌的本事,眼下只能岔开话题,以免老母问到尴尬事儿上叫她措手不及。
    “你这孩子,一向是懂事妥帖,你无辜受难,何罪之有啊?如今老身不问世事,向来不愿意操心,那日也只是得了玉帝通传,都说梼杌走脱,殿下突然蒙难,倒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越鸟不敢隐瞒,便将她如何上灵山,如何被梼杌扑了,梼杌又如何突然化成了个婴儿一一对老母说了。
    黎山老母绝非等闲之辈,若是要说对灵台境法门的了解,老母的造化只怕比西王母还要更高。只见她听完了越鸟的陈述,皱着的一对白眉终于平展开了,啧了啧嘴说道:
    “越儿休惊,老身听明白了,如今这梼杌在殿下的灵台境,她是既没有法术,又没有法宝,说到底不过一灵而已,殿下无需担忧。”
    黎山老母桃李满天下,施教时从不计较妖仙之别,凡人寿短,若想修炼总少不了有人指点。老母便与菩提老祖一般,时常落入修行者的灵台境施教,因此才深谙此道。
    “这灵台境说来玄乎,其实无非就是精神境界,越儿师从观世音,这打坐冥想也做的多了,自然明白。时间在灵台境是不同的,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在灵台境也是差不多的道理。灵台境一月,可抵人间一年,殿下方才说梼杌不过半月便已经能蹒跚学步,实属有理。”
    越鸟今日全凭黎山老母赐教,这才恍然大悟,细算时日,梼杌重生一月有余,若依照老母所说,便已经是一岁有半了,难怪她能支吾欲言,想必是到了岁数。
    “梼杌乃天上地下旷古烁今绝无仅有的上古巨妖,其寿岁绝非我等能够揣摩的,但是妖仙一流,哪怕是至晚的,到了五百岁也该成年了。老身猜想,五十年内,梼杌必然能够成年,它那一颗妖灵,也就能恢复如初了,到时候……”
    黎山老母别的不知,可她与佛母甚是亲厚,自然知道越鸟天灾的期限。越鸟渡二劫而不得金身,实属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遭,无奈她虽然是日夜悬心,却始终不能护得越鸟周全。然而老母了解越鸟的性子,这让他人待受的旁门左道,只怕这心高气傲的雀仙不肯答应。
    “哎,冤孽啊……不瞒殿下,再造几百年前老身就去求过玉皇大帝,叫他准老身将殿下收入麾下,让殿下位列仙班避去天灾。无奈殿下身份贵重,那玉帝老儿不敢让殿下玄鸟之后,五族妖王在天庭做了末流的仙娥,无论老身怎么说,他就是不许……哎……”
    黎山老母乃女娲之后,其心甚慈,万年间不吝施教,得万众之数天下厚爱。然而天数无情,天规森严,就连青华这六御之尊,百神之首都不能肆意妄为,玉帝又如何肯为老母之请逆天而行呢?
    然而老母的一席话让越鸟心中十分动容,她于天地无德,于众生无功,居然累得黎山老母不顾身份恳请玉帝,这叫她如何能不感激。
    “不瞒老母,前番越儿拜见西王母……王母也是那个意思……”
    在黎山老母的赤诚爱护面前,越鸟只得坦陈,她将西王母当日传下的法门一一向老母说了,又将青华以梼杌待受天灾的计划也与老母一一详禀。
    “金母说的没错,但凡人妖修炼,都少不了要受天灾。这天雷只是第一重,金母当日不敌,是被东王公救了,这老身知道。可是这天灾原本就是一道厉害过一道,这焚风的厉害,天下间无人知晓,究其原因,就是妖仙一流若是扛过了天雷还无人提拔,多半是作孽过多惹来天罚,可殿下……殿下……哎!事到如今,梼杌若是真能在殿下的灵台境长成,彼时天灾降世,必定会将它当做了首要对象,若那东极大帝真的肯以身相护,殿下一定可以死里逃生。”
    所谓天灾,便是天地不容降下惩罚。南极长生大帝统御万灵,执掌四时气候运化,能呼风唤雨,役使雷电鬼神,亦控制万物祸福生发之枢机。天下风云皆归大帝调配,唯独这天灾叁劫,却非他所能定,乃天降也。
    人为万物之灵,若生而行善,便可积累善缘,若是生前作恶,便沦入六畜之道。正因如此,才叫妖仙一流排在了人的后面。凡人修炼,只需历一劫便可飞升,然而妖仙却得历叁劫才能得善果,其中造化,皆因四界有序,善恶不灭。
    “殿下说那日在灵山,如来说什么来着?”黎山老母蹙眉眯眼,倒像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关节,越鸟不敢相瞒,只说当日在灵山,佛祖当着西天诸佛之面发下宏愿,若是化去梼杌身上万年不散的怨气,她就可以成就大功德,位列诸佛。
    “这如来倒是聪明,老身心想,梼杌乃百妖遗孤,身负血海深仇,却生在昆仑之巅,自打落生便无依无靠,上无父母兄姊,下无良师益友。它既然得生,便有造化,可这万年之中,满天仙佛只念诛杀,又有谁曾导它向善,引它入正途呢?百妖冤孽不假,可是天下无人肯怜它爱它,助它帮它,却也是真……”
    黎山老母乃女娲之后,只言片语只见就点醒了迷惘已久的越鸟——梼杌既然生于天地之间,便有它生存的意义。万年了,可怜它除了来剿灭它的神仙,半个人都没见过。
    明明它从未见过世间,世间却偏偏容不下它。
    越鸟穷尽一生,心中始终只有众生之苦,她两历千世劫,想当年为了度化一只蟒蛇精,她不惜常留人间四百二十年;为了一只占山为王的刺猬精,她不惜百年之功,被那刺猬精生吞活剥了六十九次,才终于换得它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众生平等,只要能够弃恶从善,所有的生灵都有得道的那一天。
    与黎山老母的一席之谈终于解除了越鸟心中的疑惑——她何必患得患失,踌躇不前。梼杌乃天地浩劫,杀了它便是以战止战,何能善终?它万年执着,满心怨恨,若不是一份救苦于天下的慈悲,还有什么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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