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元家郎君的舅家郑家,由舅兄兼表兄领着人浩浩荡荡地上了门。也不知两家究竟是如何争论的,郑家将早便隐有怀疑的证据搜罗了一番,便彻底与元家撕破了脸皮。他们不但将女儿的嫁妆运了回去,还要为已逝的女儿请义绝,移坟茔归郑氏。虽然元家主母亦是郑家女,却也不再得娘家宗族支持,权只当成没有这个女儿。

    郑家身为太学博士,文名清贵,自然结交了不少故旧友人。便有台院的侍御史将此事具本上奏,说元家儿郎德行有亏,不但应该削了元十九的校书郎之职,更应永不叙用。这便是几乎绝了元家嫡脉往下两代入仕途的路了。

    仿佛嫌不够热闹似的,又有外出的监察御史也启奏了元家叔父作为蒲州司马的不法事。于是,顺带着也给削了下来。

    如此,元家虽是前朝皇室之后,比长孙氏、豆卢氏声望更高一层的胡人高门,但名声已经跌到谷底,以至于臭不可闻了。他们在京中也待不下去了,只能收拾细软回老家躲避风声,凄凄惨惨戚戚地踏上了回家之路。

    此时,宣平坊,真定长公主别院中,崔渊一目十行地将一张薄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都看完了,而后笑着将它烧成灰烬,又磨墨给自家舅兄去了一封长信。王珂毕竟远离了京城,消息不甚灵便,他便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将京中之事告知于他。这一回,他更须得让他亲眼目睹某人的下场,以慰数年的委屈与忍耐。当然,只是让舅兄目睹而已,事情还须得是他来做才好。

    见他笑得格外畅快,给他送宵夜的王玫有些疑惑:“元家之事,也不值得你如此高兴罢?”

    眼疾手快从舅兄那里抢下了这件事,怎么会不值得他高兴?崔渊略收了收笑意,嘴角仍是弯了起来:“九娘不高兴么?”

    “恶有恶报,我自然是高兴的。”王玫坦然答道,“听闻他还活着,甚至我还曾有些不甘之意。”满腹不甘并不为她自己,而是为错付痴情的前身,为那位郁郁而亡的郑氏女。“不过,细细一想,如今我已经是崔家妇,过得幸福安乐,又何必让自己沉浸于仇恨当中。日后有机会,再令他偿命也便是了。”

    “九娘放心,他大概也活不得多久了。”崔渊便接道。

    王玫一怔,笑了起来:“你过两日便须去考县试了,还挂记着那个小人作甚?可不能因小失大。待县试过后,再收拾他也不迟。”

    “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也碍不着什么。”崔渊回道,“且县试本也算不得什么事。”

    他如此云淡风轻,王玫也并不将县试放在心上。比起去年百般牵挂自家兄长县试之事,如今的心境可谓是天壤之别。“虽是如此,你也该好好休息。用过宵夜之后,便早些歇下罢。”

    崔渊吃了她亲手炖的汤水,自是将这些杂事都抛在了脑后,紧接着便揽起自家娘子回寝房温存去了。

    如此,到得县试那一日,王玫带着崔简、王旼、崔韧,亲自送了崔渊去万年县廨赴试。一路上欢声笑语,毫不见紧张。连崔简仿佛也觉得,贡举之事简单得很,自家阿爷一定能得了什么解头、状头,自己再过十几年应该也能得一回。

    许是听闻崔渊崔子竟要在万年县考试,县廨前守候的士子仿佛都比往年少了一两成。许多人自负才名,心里都有夺个县试第一扬一扬名的心思。横竖只要户籍在雍州境内,就不拘在哪个县考试,他们便只管避开锋锐,先下一城了。至于府试与省试,与一州之英才、天下之英才竞争,谁都不敢像某人那般笃定。

    不少人都认得博陵崔氏二房徽记,见那低调而又奢华的牛车缓缓行来,不由得激动起来。那可是书画诗赋三绝的崔渊崔子竟,有魏晋名士遗风的崔渊崔子竟!从来不参加什么文会,但名气比谁都响的崔渊崔子竟哪!别说是仰慕他已久的普通文士了,便是不少世家高门子弟也难得窥见这位名士的真容。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见到崔子竟,甚至与他同场考试,不论是脑残粉、死忠粉还是路人粉心里都兴奋难耐。

    于是,眼见着县廨前的人忽然越来越多,很快就仿佛年节之时那般拥堵起来。人人无不目光炯炯地盯着牛车不放——很显然,他们都是来围观崔子竟的。王玫对这些人的目光自是不陌生,不免看向崔渊:“这些人大概都是冲着你来的,可得小心些。”崔渊提起装着笔墨砚台的盒子,并不放在心上:“这可是县试,自有人出来维持场面,安心罢。”

    待崔渊下了牛车,施施然地朝县廨前走去的时候,王玫发现,众人竟然情不自禁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此时脑残粉尚且不如后世那般疯狂,对偶像毕恭毕敬,绝不会轻易冒犯。他们或者高声嚷嚷通报自己的名字,或者扑倒在地请求偶像收自己为徒,倒也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

    崔渊就这样安然自若地来到县廨前,带着几分随意回道:“某从不收徒,亦不轻易与人结交。诸位若有心相交,不妨将书画投来与某一观。”他交友从来不问门第,必须投契方可,最紧要的一条当然是兴趣相和。而且,只要将这一条的标准稍稍提高些,便能筛去九成九的人。

    脑残粉、死忠粉、路人粉们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了。又有人忍不住请教他书画之事,崔渊刚答了几句,县廨的功曹便出来让书吏们核对他们的名字以及报考文书了。众人目送崔渊勘验完文书之后走进县廨,不少人这才想到自己也是来考贡举的,赶紧也跟着进去了。

    直到县廨外那些书吏将物什都收了起来,王玫才收回视线。她低下头,便瞧见身前三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不由得笑道:“你们都不想家去?”

    三颗小脑袋齐齐地点点头。

    “待四郎考完,我们还需来接他,也不能走得太远。正好,此处离东市也近,不如去东市的食肆里坐一坐,如何?”

    三颗小脑袋再次齐齐地点点头。

    王玫捏了捏他们的脸颊,这才放他们坐在车帘旁边看外头的风景。丹娘、青娘与他们的贴身侍婢都小心翼翼地看顾着他们的安全,不教他们坐得太近,以免摔出牛车外。王玫则靠在隐囊上,开始思索起了茶园之事。

    当车轮再一次均匀滚动起来的时候,王旼忽然道:“去年我阿爷也考了县试。”他记性很好,又伸出指头数道:“后来考了府试,再后来考了省试,中了进士。然后就带着阿兄走了。”说着,他戳了戳崔简:“明年你也会跟着你阿爷出门去?”

    “……”崔简歪着脑袋想了想,见王旼、崔韧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刚想出口的“是”也不得不改成了“应该不会”。为了说服他们,他又补充道:“阿爷说过,我们一家人不会分开。母亲留在长安,我们就一定在长安。”他当然不会说,阿爷离开长安,我和母亲就离开长安。而且,自家人都在长安城里任京官,阿爷或许也不会例外吧。

    王旼和崔韧毕竟年纪小,没能举一反三听出什么不对劲来,于是都满意地笑了。

    王旼回过首,又问:“姑姑,阿爷和阿兄什么时候家来?”

    “若有几日长假,便能赶回来瞧瞧。冬至、明年元日,都能家来。”王玫回道。

    他折着又肥又短的手指头,算了半晌,撅起嘴:“还有大半年呢。”

    崔简便道:“王二郎,你不是答应大郎表兄,每旬给他写一封信?写上几十封信,冬至、元日便到了。”他刚刚学数,算得不太明白,只能大概说个数字。当然,王旼比他更不明白,也听不出几十封信到底意味着什么,又道:“阿实,教我写信。”

    崔简想起他上一封信中涂涂抹抹的墨汁,认真地点头:“这回你可得好好学。”

    到了东市,王玫便寻了个崔渊曾经赞过的食肆,要了雅间。二十几个部曲护送着她们到得雅间中,崔简又让他们临时去买了些笔墨纸砚,想就地教学。待东西都买齐了,食肆的点心浆水也都端了上来。

    王玫便笑盈盈地看崔简似模似样地教王旼、崔韧写字。王旼倒还好,毕竟已经快要五岁了,能握得住笔了;崔韧才四岁不到,小胖手根本拿不稳笔,只能在纸上涂鸦。崔简倒也不气馁,便让崔韧学画画,又让王旼仔细想想要在信里说些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这却是很有些因材施教的意思了,王玫心中十分欣慰,对自家小家伙的未来也更加期许了。心中暗道,说不定小家伙日后便能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到得下午,王旼好不容易涂出了几句话来,他与崔简两人都松了口气。崔韧自得其乐,已经“画”了十几幅图,连送谁都打定了主意。王玫便让人将他们的大作都收起来,又带着他们回到万年县廨前等候。

    却不想,他们到的时候,崔渊早便已经交了卷子出来了,又被一群脑残粉、死忠粉、路人粉给围住了。这回却是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到牛车上,王玫便将从食肆里带过来的吃食、浆水都推到他身边:“且垫一垫。”

    “就阿爷一人出来了?”崔简好奇地问。

    崔渊挑眉:“试题太简单。”今日考的是时务策,他一见题目便文思如泉涌,洋洋洒洒地写了出来。等他收笔的时候,周围甚至还有不曾下笔者。他也不愿浪费时间,便径直将文卷交给功曹县尉,当场判卷通过,就出来了。

    待他们回到别院后,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也并未多问,只让崔渊好好休息,以备明日考试。第二日,王玫又带着小家伙们送他去考试。下午回来后,带着的便是他以头名通过县试的好消息了。

    于是,别院上上下下以及王家无不欢喜。胜业坊崔府那头得了消息之后,也赶在休沐之日过来举行了热闹而欢快的家宴。晋王、晋阳公主、衡山公主更是送来了贺礼,言语间仿佛就等着崔渊中状头,似乎完全忘了这不过是一场县试而已。

    就在崔家欢欣雀跃的时候,王珂也收到了妹婿送来的信。他仔细地看了一遍,不得不按下额头上的青筋,将信烧掉,又将自己信重的部曲招来问元家的行踪。得知他们刚刚进入他所管辖的县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元家仆婢中安插了人手或者收买了人心,他也确实做得够多的了。”否则,为何元家偏偏会路过他所在的县?

    不错,听说自己所在的正是王珂当县丞之地,日日醉酒颓废不堪的元十九郎仿佛突然又振作起来。也不知听了谁的话,他趁着酒意带上部曲就想冲去县衙抓住王珂、王昉父子俩发泄愤怒。虽然怎么查也查不出来,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这一年来遇到的那些事与王家毫无关联。只是,未等他到得县城外,又一场惊马事故发生了。包括他骑的马在内,十几匹马受惊奔逃,将醉得反应有些迟钝的他甩下马背,又踩又踏。等元家部曲将马匹杀掉,控制住局面的时候,元十九的尸首都已经血肉模糊了。

    由此,元家不但失去了嫡长房嫡长子,又收获了监察御史的风闻奏事,只能拖着棺木回了老家。从此,一蹶不振。

    ☆、第一百三十章 彻底交托

    元十九之事传到长安时,李氏、王奇、崔氏均呼大快人心。王奇还趁着休沐的时候大醉了一场,老泪纵横,念叨着为父不振,以至于儿女生活不易,受小人牵连。李氏在旁边照顾他,亦是心酸不已。却不料转天他酒醒之后,便兴致勃勃地一边拎着王旼王二郎,一边提着美酒去见女婿了。

    自从过了县试,崔渊再一次扬名,给他投书帖和画的脑残粉、死忠粉也越来越多。崔沛作为崔简、崔会的先生,这些时日的固定教学内容便是“鉴赏书画”。他们筛了头一遍,就已经去掉八九成。剩下的由崔渊来选,一边看一边评论,以他的眼光自然绝大多数都取不中。接连十几日下来,也只有寥寥数人得他一声赞,剩下的评语便是既毒辣又老道了。他的评论,崔简、崔会听得懵懵懂懂,崔沛则受益匪浅,暗暗记在心中不提。

    这天,心情异常不错的崔渊刚将新投来的书画评得一文不值,又亲自修帖子定下日子请那些他觉得不错的士子赴宴饮。思及晋王素来好此道,自然也不能落下他,便也请自家二兄崔澹入宫传话相邀。当然,这种时候必须不能忘记崔泌、崔泳两兄弟,便又遣人送了帖子与他们。至于崔泌会不会因在场之人都是他的拥趸而大受刺激,崔泳又会不会无意间继续给自家兄长添堵,就与他无关了。

    听到岳父上门的消息,他立即起身亲自去迎。

    待领着老岳父在别院里转了转,回到书房,王奇便道出了来意:“子竟,七郎带着大郎赴任,二郎眼见着也将满五周岁,不能再教他成日在内院中顽耍了。”他昨日虽醉酒,但心里却无比清醒。眼见着他这做父亲、祖父的是不中用了,但他还有儿孙呢。贡举确实是一条相对公平通达的进身之阶,王珂已经攀上去了,家中处境为之一变,孙儿们却也不能太差。好不容易崔氏生了三个孙子,须得个个都有出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才能彻底立起来。

    “岳父的意思是?”崔渊待老岳父比自家阿爷还更恭谨几分,狂放之气也收得妥妥当当。

    王奇老脸一红,将王旼拎到他跟前:“听闻阿实正在进学,想让二郎也跟着学一学,束脩自是不会少。”他是崔渊的脑残粉,一向十分坦白:“族内倒也并非寻不出蒙师,只是我更信得过你的眼光。”他早便听说崔沛是崔渊找来的,也丝毫不怀疑他年少才学不够。如今崔沛因博陵崔氏大房寿宴之故也小有名气,他自是不愿错过这样一位好先生。

    崔渊微微一笑:“十二郎正在隔壁教阿实、小五郎读书,不妨让他见一见二郎再说。”岳父亲自托付,他当然愿意立即答应下来。只是,师生的缘分却是极为难得,何况王旼又是外姓之子。若崔沛不喜,他也不能勉强。若崔沛大喜,自然是皆大欢喜之事。

    王奇也能理解,崔沛是崔渊的族弟,又是有才学的少年郎,自然不能视同寻常蒙师。

    于是,两人便携着王旼去了隔壁。推门便见崔会正在背《诗》,崔简则静静地在窗下临摹自家阿爷的书帖。崔沛一心二用,一面指正崔会背错之处,一面翻着崔渊这回县试所作的那篇时务策。

    王旼眼睛一亮,本想出声唤崔简,又想起自家兄长的叮嘱,便强忍住了。他和崔简随着王昉也读过一阵书,知道书房是不可大声喧哗的地方。又见崔沛与崔会正一问一答,心中便知道祖父带他过来的用意了。能与崔简一道读书进学,他自是再愿意不过,便将背挺得笔直,力图给未来先生留下好印象。

    待崔沛给崔会布置了新的课业,崔渊便将他引见给王奇,又告知王奇之来意。崔沛低头见王旼双目灵动有神,小小年纪礼数丝毫不错,便笑道:“王小郎在家中可开蒙了?识得多少字?”

    王旼答道:“能背《千字文》,认得里头的一些字。阿实还教我写大字,天天在家练习。”

    崔沛也并不当场考察他,微微颔首,道:“教两个也是教,三个也是教,便让他过来罢。”

    当下,王奇便让王旼行了简单的拜师礼,又说改日再正式在家中设宴行礼。崔沛应下了,送走崔渊、王奇之后,转身便见崔简牵着王旼的手来到他的书案边,一板一眼教他临摹书帖。他不禁哑然失笑——到底谁是先生来着?

    而王奇解决了心中之事,大为松快,便与女婿又痛饮了一回。王玫闻讯过来见他时,他已经半醉了。见着女儿之后,又忍不住揪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幸而他还有理智,以为女婿什么都不知道,便只重复着说“阿爷护不住你,是阿爷无能”之类的话。王玫又感动又酸涩,陪着他哭了一场,就让崔渊送他家去了。

    待崔渊送完老岳父回来,王玫已经回了他们住的院子里,正跽坐在书案前挥墨勾勒着图案。元十九之事,她比自家阿爷阿娘大概还知道得早些,一哂之后,去了一趟青光观,为前身与郑氏娘子做了道场。恶人得了应有的下场,再不须她时牵时挂、忧心不安,心境便彻底宁静了下来。往后,除去崔家、王家之事还须挂念之外,她就只需全心全意地思考自己的事业了。

    崔渊悄悄来到她身后,俯首看着她勾勒出的线条,不由得有些惊诧:“这是……舆图?”舆图这般紧要之物,正是属于兵部下的职方曹管辖。崔敦这位兵部尚书,当然藏有最新、最细致的大唐疆域舆图。崔渊不但见过自家所藏的舆图,还以自己的丰富见闻及精准记忆校正了部分舆图。因此,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所绘的山川河流。

    他并未纠结爱妻为何能绘出舆图,而是以充满赞叹的目光,看她将那些名山大川的位置都描了出来——王玫并不知道此时大唐的疆域,也不能顺手就将后世的雄鸡图和各省都绘出来,只能画出山川的方位以确定自己要找的地方。

    “九娘遍读杂记,竟能就文字而绘出山川方位?”崔渊也提起笔,蘸满墨,替她补充完整。他发现,这随手所绘的舆图虽然简洁,但并无任何错漏之处。且个别山川位置,仿佛也更准确了一些。

    “若说是老君托梦所得,四郎信不信?”王玫似笑非笑问道,“不然,天下分十道,每一道又领数州,我若见过舆图又怎会不知?”道、州、府、县,是大唐的行政区域划分。因须学习官制的缘故,她也将这些常识记得清清楚楚。

    “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崔渊毫不犹豫地回道。

    王玫抬眼,望着他毫无瑕疵的侧脸,轻轻地搁下笔,垂目思索起来。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刚过来的时候,她宁可装作对外界一无所知、毫无反应,暗地里搜寻信息,学习雅言切韵,也不愿作失忆之态,急切行事,免得出了纰漏,反遭丹娘、青娘等怀疑身份。待到言语有所积累之后,她才借着兄长前来的契机,顺水推舟地“活”过来,继而慢慢移了心性,变成原本的自己。

    她继承了前身的身份、祸患,也获得了前身拥有的家庭与亲情。她濡慕王奇、李氏如同亲生父母,敬爱王珂、崔氏如同嫡亲兄嫂,爱护侄儿侄女,内心的秘密反倒不能与他们透露半分。那些超出身份所知的见识,也不能在他们面前显露出来。

    而崔渊却正相反。他不因她是王玫而娶她,只认她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灵魂。而且,他们已经许诺相互坦诚,很多事情她亦无意在他面前隐瞒——以他的智慧,她也很难隐瞒得住。若是此刻她用这个谎言掩饰过去了,往后呢?继续用托梦这种一听便知虚假的谎言继续欺骗下去?就算是有再多的苦衷,夫妻之间的信任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欺瞒。

    想了好半晌,她才收回注意力。再低头看时,崔渊已经将他所知的大唐疆域都勾画得清清楚楚,十道底下的州、府也写得明明白白。县委实太多,他虽将名字都记住了,却也很难一一标明它们的位置。

    这是王玫首次得见大唐贞观时期的地图——这是一块比她想象中更加广阔的疆域。因破东突厥的缘故,北部设下定襄都督府与云中都督府,并逐年继续向北推进,与薛延陀时战时和,实际控制了后世蒙古国南部地区。西北部灭高昌,设安西都护府,实际控制着后世新疆天山南北附近地区,且正在与西突厥拉锯当中。西部便是强盛的吐蕃,占据后世西藏、青海及四川、云南部分地区;西南则有六诏等族群,据云南大部分地区;东北有契丹、室韦及高句丽等,据后世东北三省与内蒙东部地区。

    说实话,大唐实际控制版图比那只雄鸡要小些,让王玫颇有几分不习惯。她细细地看着各道、州、府,在自己中意的地方画下几个圈,而后道:“这舆图,确实并非老君托梦所得。而是我自己梦见的。”

    崔渊伸出食指轻轻点着她画下的圈,神色认真地听着她的话。

    “去岁之初,我一时愚蠢撞入圈套,被张五郎送到洛阳郊外尼寺中软禁。后又因忧思过度小产,伤了身子,于是想不开投缳自尽了。虽被灵和法师救了回来,但那时却昏迷了一阵,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去了千余年之后,经历了另一次人生。以至于回来时,不知是庄公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公了。”

    王玫觉得,只能用彼此能够理解的话来阐述穿越之事,才能将这件事合情合理地说明白。不过,其实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迷糊——她到底是王玫王九娘,还是后世来的一抹孤魂?是她的记忆真实,还是眼下的生活更真实?

    历史并不是她记忆中的历史,那她还是记忆中的她么?

    庄公梦蝶,蝶梦庄公,何其虚无飘渺,又何其寓意深刻。

    “这舆图,便是那一次人生中记得的。这大唐盛世,千年之后也有信史记载。圣人、皇后殿下、太子、魏王、晋王……无不青史留名。”王玫接着道。崔渊缓缓抬起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蝶梦庄公又如何?庄公梦蝶又如何?你只需记得,你是令我心动之人,而今成了我的妻,便足够了。”

    王玫抬手反抱住他,垂首埋进他怀中,闷闷道:“我所知的史书中,有朝堂上诸公,却没有你。”以他书画双绝之名,竟然未能留名青史,确实也有些奇怪。

    “谁又能管得千百年之后的史书中写了些什么?”崔渊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正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呢。我倒不在意后世留名,不过,阿爷或许会有些难过罢。当然,生前便不比得房相、杜相,死后又如何能赶得上?”

    “……生死之事,怎好浑说?”若教崔敦知道,恐怕又恨不得在演武场上狠揍一顿这个口无遮拦的幼子了。

    “事实如此。”崔渊却回道。

    于是,王玫又道:“……其他事,与我所知也略有偏差。”

    “便是略有偏差,想必也不会差得太多。晋王登位了罢?”崔渊了然。从她一贯的态度中,便知道她并不看好太子与魏王。既然选择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晋王,那么想必便是应了渔翁得利罢。

    “详细之事,我慢慢说给你听便是。”

    “也好。我对千百年后之事,也有兴趣得很。”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亲亲之情

    缭绕着松烟墨香的书房内,一对佳偶正依偎在书案边,喁喁低语着。一个正看似淡然地述说着千百年历史的更替,双眸中却涌动着复杂之色;一个仿佛很随意地听着,并未因这些惊世骇俗之语而动容,手却始终不曾停歇地写着什么。

    王玫瞥见细白麻纸上写下的重要人物名字、朝代更迭,不禁问道:“四郎,为何你如此轻易便信了我?连我自己都无法断定那梦中的一生是真是假,所知道的这些事件是否可信。”她当然很清楚他的性情与常人不同,所思所行通常出乎人意料之外。而令她心动的,也正是他不拘泥于礼法规矩的个性,直率随性而又热烈执着的情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疑虑。

    “既有庄公梦蝶,有黄粱一梦,自然便有梦中千年。”崔渊挑起眉,“为何不信?且你前后的性情转变,也只有这般解释,才能说得更通一些。”他弯唇笑起来:“初见之时,我丝毫不见你眉眼中有被弃之妇的怨怒与憎恨,反倒像是由内而外重新洗练过一般,对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与善意。也只有梦中千年的经历,才能将那些愤懑之情都洗去,如同重活一世。”经历生死之后,能看得开的人如凤毛麟角。更多的人会陷入怨恨之中无可自拔。因果相报无可厚非,但复仇却不应成为唯一的信念。譬如他,逗弄仇人不过是兴致罢了,更重要的仍然是自己的生活。

    王玫微怔,想不到他早便已经看得极为通透了。

    “旁人如何想我不管,我心悦你,自然并非悦你之容貌,而是悦你之性情,悦你之举止。心悦君,自然便信任自己的眼光,更信任你的品性。何况,世间万事万物,千奇百怪,未曾见过未曾听过,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崔渊又道,“我少时读老庄,读山海经,读佛经,还曾想捕一头异兽养着。即使这些年遍寻不见,我也并不认为它们纯粹只是虚幻与臆造之物。”

    王玫心中豁然开朗,最后一丝不安也全然消散了。她怎么忘了,某人是艺术家,最是狂放不羁,又最是浪漫。旁人认为荒诞不经之事,他不以为然。只要符合他的逻辑、他的想法,只要是他认定的人,他便交付出所有信任与感情。

    她何其有幸,遇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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