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人真是咱们的守护神仙哪,他一来,咱们城里的瘟疫好了大半,出了个想要下毒的贼人也被抓了个正着。”

    “瞧你这话说的,好像钦差大人会医术一样。我可是听说钦差大人的未婚妻沈大小姐为了咱们城里的疫情好几天都没睡觉,整天琢磨着医治的法子。”

    “啊是是是,钦差大人给咱们送药材,沈大小姐给咱们治病,你跟我说的那么细干什么,反正他们两个也都是一家子,夸谁不是夸啊。”

    靖竹脸上泛红,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去,古还春瞥了眼她轻笑一声:“丫头啊,你既然做的是这一行,就得晓得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随时有可能面临像今日这样的褒扬或者敬仰,你行医救人不为钱财,被夸两句就夸两句,自己听着心里头也舒坦不是?”

    自然是舒坦的。

    靖竹最开始跟着古还春学医,无非就是图个新鲜,后来在他身边见识过无数病魔缠身的病人从将死之境挣脱出来,逐渐恢复正常人的神采,这才渐渐意识到了医者的伟大之处。

    她也想做一个医者,为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百姓行医问诊,帮助他们摆脱疾病,做一个正常人。

    这大抵是那个时候靖竹内心最朴实和真诚的愿望了。

    跟着师父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风景,亲眼看着那些穷困潦倒之日从濒临绝境到死而复生,靖竹心中总是说不出的触动。

    一个生命到底有多强大?强大到可以如谢明端这般保国护民,上为君主尽忠,下为百姓铲恶。一个生命又有多渺小?

    渺小到在上位者眼中犹如一粒尘埃,落在身上是错,落在碍眼处也是错。

    靖竹自认不算强者,但是她想尽力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只是舒坦归舒坦,治病救人,要面对的却不知是荣耀和赞扬。”靖竹坐到古还春对面,撑着半边下巴望着行医棚外或行色匆匆或漫步前行的行人:“若是治得好,如今日之珲州,自然万事大吉。但是换个角度想想,若是我治不好呢?”

    “那京城里的那些大臣们私底下就会说,国公府的这位大小姐还是太嫩了,明明没有多少本事竟然还敢往瘟疫堆里扎。这次没治好病也便罢了,没牵连性命已经是万幸。”古还春道:“不止如此,不止他们会说,就连珲州的百姓也会对你很失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一车队走了半条街,若是带来了那么多珍稀药材还治不好病,那就是你们无能。百姓们失去了亲人,会把责任推卸到你们身上,怪咱们占着茅坑不拉屎……明明没有医好瘟疫的本事,还来这里逞什么强?反倒因为我的世声名所累,让其他名医不敢来到此处‘班门弄斧’。”

    古还春语气低沉,听不出什么起伏,可是靖竹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沧桑之意。

    靖竹记得十多岁时瞒着祖父和师父师兄一起到华州游历,途径一个村子时正遇上一位妇人生产血崩,师父竭尽全力相救却没能留住那妇人的性命。其实此事原本也与师父没什么关系,偏生那妇人的夫婿因为妻子去世而迁怒于他们师徒,大声咒骂师父空负神医之名,却连一个妇人都救不了,枉费神医声名。

    那天他们三人被那男子连同族人赶出了村子,晚上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雨,师徒三个无处可去,躲在一个草垛子下避雨。当时师父的情绪相当低迷,自始至终都没有多说一句话。

    行医救人,本是为了遵从本心,但救到最后,却反而苦了自己,即使内心强大如古还春,也难免觉得失落。

    ……

    当天晚上,靖竹和古还春又出诊了几户人家之后回到驿馆,临进门时听见几个下人在一旁小声议论:“听说主使张思太医的是往来客栈的那位蒙面姑娘,我娘以前还带我去他们家吃过饭的,瞧那姑娘挺直爽的啊,没想到居然是这种人。”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清楚人家的秉性怎么样呢?”

    靖竹假作无视地走过,回到房间看到谢明端正在桌边看公文。

    自从靖竹默许他晚上在自己房里留宿后,谢明端就没再回过自己的房间,办公做事睡觉一概都在此处,几乎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卧室。

    “原来,”靖竹走到他对面坐下,端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温热的茶水,“你说的妙计就是虚张声势啊。”

    谢明端放下公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角对她一笑:“这招看起来并不多深沉,但是实施起来却最有用处。”

    “怎么说?”

    “张思虽然未必与往来客栈的人见过面,但是有过几次交集,但凡细心的人总会有几分留意,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往来客栈的人知道了风声,固然会怀疑是我们虚张声势,但是做贼必定心虚,他们心里有鬼,必定会去寻张思问清缘由。”

    “你以为他们傻吗?”靖竹放下茶杯,瞥了眼西街的方向:“若是张思当真供出了他们,那知州大人早该派人到客栈里拿人,可是迄今为止往来客栈的那两个人还好端端的在在那里待着,谁会相信咱们手里握有证据?”

    张思倒也不是什么硬骨头,早上被拿到大牢里审问午时就招了个全,只是她毕竟没有靖竹想象的那么聪明,便是记住了指使之人的一些不起眼的特征也实在不能以此来猜出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谢明端气定神闲:“所以,我的下一步就是让陈立到往来客栈里拿人。”

    “拿人的名目是什么?就说是张思供出他们是井口投毒的幕后主使?”靖竹觉得不可行,摇着脑袋道:“若是你抓走的是那个没长脑子姑娘,那在外面的厨子就一定会道衙门里质问抓人的原因,若是你们拿不出真正的证据,外头没准会传出对咱们不好的传言。若是抓走的是那个厨子……”

    “就是要抓他。”谢明端轻笑一声道:“抓没脑子的那个,有脑子的会在外面生事,抓有脑子的那个,没脑子的那个自会去寻主子帮忙。咱们只等坐观其成就好。”说着说着眉梢眼角便不由得带上几分趣味:“左右他人在咱们手里,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靖竹谛视着他发亮的眼睛说:“瞧你这样子,似乎很有把握。”

    谢明端轻轻弹了弹她脑袋:“现在陈立已经带人去往来客栈了,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想也该回来了。”

    靖竹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厨子很感兴趣,只是心中上有疑虑,忍不住继续问道:“他就真会那么听话地被抓起来?”

    “由不得他不听话。我命人跟着陈立一道去了,那人但有半点反抗,立刻上前将他擒住。”

    这时外面传来一道男声:“殿下,往来客栈的厨子富安已经被拿下,正关在大牢,以待殿下审问。”

    “先关他个一日夜磨磨锐气,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是。”

    脚步声远去,靖竹又问谢明端:“派人盯紧那蒙面女了吗?”

    “放心。”谢明端淡定地颔首:“从你幼年被下蛊毒,到李氏的背景和背后之人,珲州忽然扩散的瘟疫,以及前些天无故去世的那十六条人命,我都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

    珲州不算富庶,大牢的条件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日影西斜,太阳的余光从铁窗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富安黝黑的脸上,他抬起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嘴角不知为何勾起一抹浅笑。

    他年近三十,早几年在街上乞讨为生,后来被一个好心的老厨子收养,跟着老人家学了一身做菜的好本事,前些年过的生活也算得上和和美美。

    只是忽然有一天,收养他的义父忽然中毒身亡,下毒的人明明是义父的儿子,可是义父的子女们却在知州面前诬陷他是凶手。他被押入大牢判了死刑,临死前被主人从死牢里救了出来,然后被安插到珲州这个地方,一待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他做尽了他此生能做的最坏的事。

    他将患有瘟疫的百姓用过的器具暗地里收集起来,用到没有患病的百姓身上,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多久,大半西街的人都得了瘟疫,他眼睁睁看着成百上千的百姓因为自己而濒临死境,内心几乎泯灭的良知了无声息的觉醒,他甚至曾经有那么一刻,想要站出来将事情真相一一说出来,告诉那些无辜单纯的百姓,他们眼下面对的不只是天灾,还有人祸。

    可是他不能。

    他生在贫困境,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人生里难得遇见一丝丝温情,却还是被命运再一次戏弄。在那个时候,那些自称正大光明的官员们没有站出来查明真相,还将他押进死牢使他濒临绝境,在那个时候,是这个并不怎么善良的主子将他从死地里拉了回来,为他改姓换名,给了他安身之所。

    这天下着实有太多薄情寡义的恶人,可是恶人行恶未必没有自己的苦楚,善人行善只是出于本心好恶,却能得到所有人的敬仰。没有人能体会坏人的无奈,只会在他们做坏事之后堂而皇之地咒骂谴责,说他们多行不义,说他们心肠歹毒。

    富安窝在角落里,蓦然想到,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坐牢了。

    第一次的时候,先是失去了自己的至亲之人,又被至亲之人的家人陷害,整颗心都陷入了绝望。

    后来他在主人的授意下学了武功,亲自将那些陷害自己的人一一杀死,痛苦的不能自已的心终于得到了几分舒缓和喘息。

    他喜欢做坏事的感觉,即使那些坏事在给他带来快感的同时还会带来良心上的谴责,他也一样觉得痛快。

    世人负我,我如何不能报复给他们?

    ……

    “殿下,今天在城外密林里发现了十几个北临士兵,想是过来探信的,可要将他们抓起来细细审问一番?”

    钊城城楼上,一名身穿铠甲的将领从城楼下快步行来,对着目视远方的谢长华请示道。

    此人便是魏钊,生于钊城世家贵族,自幼学习兵法谋略,在父亲去世后代父亲职位,镇守钊城多年,有丰富的对敌经验。

    谢长华摇头:“放回去,但是在放回去之前,要先交代他们几句话。”

    这是两方交战最常见的计谋,偶然抓到对方派来的探子加以收买,使起带假消息回去,意图搅乱对方的视听。

    魏钊闻言顿时了悟,点点头:“下官明白。”说着便要退下。

    谢长华却是摇头,微微一笑道:“不,你不明白。”

    谢长华:“本太子的意思是,让你将钊城的情况一清二楚地交代给那些探子,让他们尽数禀告给万俟空。”

    “这如何使得?”魏钊大为惊讶,当即反对道:“属下明白殿下的意思,您是想要凭借此事以真乱假,让万俟空摸不清首尾。只是这样的风险实在太大,一个不小心,万俟空就可能顺藤摸瓜,摸清整个钊城的情况,这在以后的战局中,可能会对我们大为不利啊。”

    “你说的本太子也明白。”谢长华解释道:“你是这样想的,万俟空未必不是如此猜测,他越是觉得我们行事审慎,才越是不敢轻信探子带来的消息,才越是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将真实的情况当作假的。如此,才会方便我们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是……”

    “就听殿下的吧。”沈怀安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对着谢长华一礼后向魏钊摇了摇头:“太子殿下自有太子殿下的道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之前的兵法太过保守,或许这也是咱们二人先前兵败如山倒的原因之一。”

    沈怀安和魏钊先后为帅,虽然两人用兵的谋略和技巧不同,但是性子却是意外的合拍,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避讳,都是战场上厮杀的男儿,哪里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协同作战时候久了,感情自然也比寻常人更为身后,关键时刻,沈怀安说的话魏钊都会听上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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