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戚光分开之后,陈轸驱车朝东疾驶。行有数里,陈轸弃掉轺车,卸下辕马,斜刺里朝东北落荒而去。

    陈轸快马加鞭,于次日傍黑越过魏界,进入卫境,在楚丘暂避数日,易装扮作卫国商人,置办一辆新的轺车,雇了个仆从,复入魏境,天傍黑时赶到宿胥口,寻了僻静客栈住下。

    天刚放亮,陈轸匆匆吃过早点,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见大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成队的魏国车马如旋风般卷到这里,迎头一面大旗上赫然可见“大将军庞”几个大字。

    陈轸吓得面无血色。庞涓正在黄池与齐人对峙,为何跑至此地?难道是来抓他的?仅此几日,难道庞涓已取代龙贾,跃升为大将军了?陈轸屏气凝神,尽力使自己沉定下来,运神思忖。依自己几日来的行踪,庞涓只要不是天神,断然不会知晓。再说,纵然他是天神,知晓他在这儿,也大可不必为他一人而兴师动众。

    断定庞涓不是为他来的,陈轸心里顿觉踏实,快步返回客栈,隔窗观望外界动静。

    不消一刻,大队车马风驰电掣般卷入宿胥口。众武卒四散开去,将整个小镇围困起来,四处征调渡河船只。

    一连数日,陈轸与南北客商一道,从早至晚躲在客栈里,看着庞涓的大队人马秩序井然地渡河,再看着他们高歌凯旋,押送难以数计的赵人辎重与俘虏。与此同时,宿胥口也风传起大将军庞涓如何得到吴起将军的庇佑,两战两胜,大败齐人和赵人,俘获田忌诸事。

    待魏军完全撤走,宿胥口重归平静,客渡恢复。陈轸与店家结过账,吩咐仆从驰向渡口,行至街中心的告示墙边,见许多闲人皆在围观告示,凑上去看,赫然入目的竟是他的画像。见告示榜上只写他一人,陈轸断出戚光已经被抓,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陈轸车马驰至渡口,刚好有渡船靠岸。陈轸要求包船,船夫爽快地应允,侍候他上船,不消半个时辰,将他的车马载至对岸。

    陈轸过去河水,西行十余里,向南拐入云梦山中,寻到一个农家,吩咐仆从在一个乡民家中歇了,聘请乡民带路,一路顺当地走向鬼谷。

    时入盛夏,鬼谷里却是清凉。

    将近中午时分,玉蝉儿正在草堂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童子的声音:“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放下书册,缓缓走到门口,见童子引领陈轸走到草堂前面。陈轸换回一身官服,毕恭毕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看她。

    童子手指陈轸:“蝉儿姐,这位官人欲见先生。”

    玉蝉儿站在门栏外面,不冷不热地望着陈轸。

    陈轸躬身揖礼:“魏国上卿陈轸见过仙姑。”

    数年前作为魏国特使逼聘姬雪那阵儿,陈轸虽在洛阳居住数月,却未见过玉蝉儿,更未料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漂亮仙姑竟是当年让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这才自报家门。

    玉蝉儿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剑一般逼视过来,既不还礼,亦无客套话语,而是单刀直入:“上卿不在朝中办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陈轸听出玉蝉儿语带讥讽,浮出一笑,再揖:“回仙姑的话,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听到“魏王陛下”四字,玉蝉儿更是愠恼,冷冷说道:“上卿来得不巧,先生云游去了。”

    “那??”陈轸一怔,“先生几时回来?”

    童子听出玉蝉儿的话音,晓得她不待见来客,顺口接道:“这位官人,先生云游向无定数,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年五载。官人若要求见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陈轸轻叹一声:“真是不巧。”略顿一下,转向玉蝉儿,“请问仙姑,听说庞将军曾在这儿跟从先生学艺,可有此事?”

    玉蝉儿脸色阴沉:“这里没有庞将军,上卿若无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说罢转身走进草堂,顺手掩上房门。

    陈轸未曾料到受此冷遇,竟是愣了,不无尴尬地看向童子。

    童子劝道:“这位官人,蝉儿姐要你下山,趁天色尚早,赶快走吧!”

    陈轸回过神来,望着童子:“请问仙童,这位仙姑是何人哪?”

    “是蝉儿姐。”

    陈轸再问:“蝉儿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头一挑:“蝉儿姐就是蝉儿姐呀,你这人不会是白痴吧?”

    陈轸苦笑一声,改口问道:“再问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这条谷中岂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蝉儿姐了吗?”

    “当然不是!”

    陈轸要的就是这话,追问:“敢问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的三位师弟!”

    听到只是童子的师弟,看到童子的年龄,陈轸大失所望,顺口问道,“那??庞将军你可认识?”

    “庞将军?”童子怔了,“哪一个庞将军?”

    “就是庞涓,听说他曾在此地学艺。”

    “呵呵呵,”童子笑过几声,随口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告诉你也无妨,庞涓也是我的师弟,怎么,你要找他?”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什么?庞将军竟是你的师弟?”

    童子两眼一瞪:“这又怎样?”

    “这??”陈轸挠头连连,“仙童小小年纪,如何能是庞将军的师兄?”

    “嘿嘿嘿,”童子哂笑几声,“庞涓不仅是我师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个。官人还有何事?”

    陈轸眼珠儿一转,朝童子深揖一礼:“请问仙童,在下能否见识一下仙童的三位师弟?”

    童子略想一下,摇头:“蝉儿姐只说要官人下山,不曾说要官人见识三位师弟。”

    “这??”陈轸眼珠儿又是一转,“是这样,庞将军有话,要在下捎给他的师兄。”

    “捎给哪一位师兄?”

    “就是??与他最好的那个。”

    童子想了一下:“你是说的孙宾吧?”

    听到“孙宾”的名字,陈轸心中咯噔一响,旋即笑道:“对对对,是叫孙宾。庞将军要在下务必寻到孙将军,有话捎给他。”

    童子思忖有顷,点头道:“既然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引陈轸来到四子草舍前面。

    童子冲孙宾的房门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没有应答。

    童子推门,转对陈轸道:“孙师弟不在,想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时,是回不来的。”

    陈轸害怕孙宾追究安邑牢狱之事,原也不敢见他,但也不能空来一趟,正自无个处置,旁边一门“吱呀”洞开,张仪探出头来:“大师兄,何人来寻孙兄?”

    童子一看,指着陈轸道:“这位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又转对陈轸,“这位是张师弟,要寻孙师弟,就让他带你去吧。”转个身,就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陈轸朝张仪揖道:“在下陈轸见过张??张子。”

    张仪倚在门上,揶揄道:“子不敢当,叫我张仪就行。官人可是魏国朝中大红大紫的那个什么??上卿大人?”

    听到对方出语风凉,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陈轸不免脸上发热,点头应道:“正是在下。”

    张仪缓缓走出,背了两手,歪起脑袋盯住陈轸,绕他连转数圈。

    陈轸正被转得心里发毛,张仪忽地站定,点头道:“嗯,瞧你这模样,有点儿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地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

    “哦,原来如此。”张仪略显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长揖:“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下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太阳底下坐定,只得坐下。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点头。

    “呵呵呵,在这谷里,他称不了兄。”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闻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晓得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咧嘴笑道:“呵呵呵,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呢?”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呢。”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长笑?”

    “哈哈哈哈,”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可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言相告,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轻轻哼出一声:“谁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儿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给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自然不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摇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谅你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在下告诉你。晓得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淡淡一笑,“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儿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要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看来,”张仪沉着脸应道,“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说完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随从先生修的是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条小道,眨眼间没影儿了。

    望着张仪转瞬即逝的背影,陈轸连声嗟叹,咂舌道:“啧啧,鬼谷士子,领教了!”

    下得山来,陈轸站在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方。原本与戚光约好会于洛阳,然而眼下,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齐、魏相王是他穿的线,岂料相王不成,反倒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肚子闷气没个撒处,此去投奔,岂不是撞他口上?再说韩、赵,这些年来陈轸一力鼓噪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把他恨得牙齿痒痒的。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他,岂不将他一口吞掉?

    眼下能够投奔的,也许只有昭阳。然而,昭阳不过是楚国的上柱国,池子太小,他陈轸再不济,亦断非池中之物啊!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

    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看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道边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去,但隔着车帘,看不清来者何人,听声音并无恶意,遂抱拳应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一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这个光头你可认识?”

    陈轸深深一揖:“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从车上跳下,打量他的一身布衣,还个礼道:“特使大人怎么换装了?”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呵呵呵,”淳于髡显然已知陈轸的境遇了,“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将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譬如说我们的陈上卿!”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

    “光头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光头想不明白,堂堂特使大人,究竟是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哟?”

    “唉,一言难尽!”

    “那就来它个十言百言!”淳于髡呵呵笑道,“反正光头有的是辰光。”眼珠子四下一转,指着远处一棵大树,“光头车中有坛老酒、几斤鹿肉,你我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晓得淳于髡,正想求他拿个主意,遂拱手道:“先生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鹿肉,大步走到树下,在荫下席地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取出佩刀,将鹿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光头的耳朵就交给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肉,连喝几爵老酒,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儿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

    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笑道:“看来,上卿这是遇到对手了。”

    “唉,”陈轸慨然叹道,“这厮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哪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魏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朱威、白虎结作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

    “江山代有贤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上卿在魏独领风骚远超五年,难道还不知足吗?”

    “什么独领风骚?”陈轸苦笑一声,“晚生在魏,不过一个弄臣。前几年,朝政全在白圭手上,晚生好不容易熬走白圭,这又来了个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只有晚生知道呀。”

    陈轸说到伤心处,落下泪来。

    抽噎一时,陈轸抹把泪水,看向淳于髡,长叹一声:“唉,想我陈轸,处处谨小慎微,时时努力精进,只想在魏有所进取。十几年如一日,晚生一心只知伺候魏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魏王明知晚生遭到暗算,仍旧不念前情,实在令人心寒哪!”

    “呵呵呵,”淳于髡非但未表同情,反倒笑出几声,“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迟。人生浮华,无非功名利禄,食色享乐,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数十年光景一过,凭他何人,也是个灰飞烟灭。不瞒上卿,光头此生,既不独仕一国,也不独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这个。”

    “敬请淳于子指点迷津!”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鸟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乡间媒婆,东家有求跑东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么忠贞爱君之类浑话,只要是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活个逍遥自在就成。”

    “淳于子所言甚是。只是庞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报,还请淳于子帮我!”

    “帮你?”淳于髡扑哧笑道,“我老光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帮你?”

    “请问淳于子,此来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国去的?”

    “正是。”淳于髡点头,“前番适周,光头于无意中为老燕公玉成一桩好事儿,老燕公感念光头辛苦,留光头在北国连住两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个逍遥自在。去岁仲秋,光头玩得腻了,辞别燕公前往赵国,在邯郸住满一年,这又玩得腻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阳君兵败朝歌,赵侯惧怕魏王报复,特地召见光头,要光头为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几句。光头有几年未去魏地了,听说惠施在梁为相,甚想与他论辩名实,于是答应赵侯,替他跑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陈轸放下酒爵,改坐为跪,朝淳于髡连叩三个响头。

    “陈上卿,”淳于髡惊道,“这是为何?”

    “既为此事,”陈轸叩首于地,“晚生欲求先生帮个大忙!”

    “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帮忙好说!光头草民一个,受不起大礼,上卿快快请起!”

    陈轸起身,坐定,斟满一爵,双手捧给淳于髡:“晚生敬谢先生!”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请光头帮忙,再拿光头的酒相谢,上卿倒会算计!”

    陈轸从怀中摸出一块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双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仓皇,身上并无他物,只有这块随身玉璧,虽不名贵,却也是魏王所赐。晚生敬献淳于子,还请先生笑纳!”

    淳于髡接过玉璧,仔细验过,赞赏道:“啧啧啧,是块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听闻上卿库纳万金,珍宝无数,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陈轸长叹一声:“唉,轸已混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金玉珠宝呢?”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抬头问道:“说吧,你要光头如何帮你?是要魏王杀掉庞涓吗?”

    “晚生不敢。不过,晚生访得一人,可制庞涓。晚生想借先生之口,荐给魏王。”

    “哦,何人可制庞涓?”

    “他的师兄孙宾。”

    “孙宾现在何处?”

    陈轸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就在那片山林里。不瞒先生,晚生刚从鬼谷出来。”

    淳于髡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叹道:“唉,鬼谷子真也是个怪物!凭他那身本事,到哪里也能混个肚饱肠圆。他却偏偏不干,生生躲在林子里受苦。”又抬头望向陈轸,“不过,光头还是听不明白。如果孙宾可制庞涓,上卿为何不将他荐给秦人或齐人,以齐、秦制魏,反而将他荐给魏王呢?”

    “淳于子有所不知,”陈轸阴阴一笑,“如果晚生将孙宾荐给秦公或齐王,非但不制庞涓,反倒是在成全他了。”

    淳于髡惊问:“哦,此话怎讲?”

    “淳于子想想看,无论孙宾至秦也好,至齐也罢,必受秦公、齐王重用。秦、齐若得孙宾,必谋魏国。秦、齐谋魏,魏王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庞涓,更要重用他了?两国大战,庞涓若胜孙宾,功莫大焉。庞涓若是战败身死,那也是死于国难,名垂千古啊。”

    淳于髡沉思有顷,点头道:“嗯,上卿所言在理。”

    “不瞒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为人。魏王不识贤才,却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纵有众贤,也难以相安为国。孙宾之才远胜庞涓,二人更是同习兵法,同从一师。若是同朝为将,二雄必有一争。两雄相争,强者胜,如果不出意外,庞涓势必受制于孙宾。晚生的今日,也必将是他庞涓的明日。只待那时,晚生再去寻他庞涓复仇,看他还能逃往哪儿?”

    淳于髡掂掂玉璧:“听上卿妙算,与那庞涓真就是一对妙人儿!不瞒上卿,若要光头杀那庞涓,只能将这玉璧还你。若是只将孙宾荐给魏王,光头这就收下它了。”说罢乐呵呵地将玉璧纳入袖中。

    陈轸揖道:“晚生再谢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后,晚生另有重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这点儿小忙,顶多就值这块玉璧。上卿若是再谢,就是谢重了。光头一生,虽说是贪财恋色,又爱喝点老酒,却也是无功不受禄,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礼,这是规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陈轸倒满一爵,递给淳于髡,笑道:“有劳先生了。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这酒光头喝了。”淳于髡接过酒爵一口饮下,在嘴上抿一把,“顺便问一句,上卿下一步该去何处?”

    “不瞒先生,”陈轸现出苦相,“晚生在这路口徘徊良久,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先生可有指教?”

    “上卿何不前往咸阳投奔秦公?”

    “晚生也曾想过。”陈轸微微摇头,“秦公已用公孙衍为大良造,晚生与那厮有些过节,若去秦地,岂不又受他挤对了?”

    “呵呵呵,”淳于髡又笑几声,轻轻摇头,“上卿这是只知其一了。依光头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公孙衍,上卿在秦或得大用呢。”

    “哦?”陈轸睁大眼睛,“晚生愚昧,请先生详解。”

    “依上卿资质,何须光头饶舌?上卿只管前去,光头担保你富贵无忧。”

    陈轸略一思忖,似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深一揖:“晚生谢先生指点!”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这个指点,却是要讨谢礼的,不过,这个谢礼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时,光头或会上门。”

    “先生说笑了。晚生在秦倘若得居一锥之地,必使人相请先生!”

    淳于髡倒满一爵,递给陈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好,为上卿在秦飞黄腾达,干!”

    二人饮尽。

    陈轸放下酒爵,望向淳于髡:“晚生另有一事相托。”

    “请讲!”

    “先生到大梁后,若是见到庞涓,就请捎给那厮一句闲话:‘早晚若打喷嚏,就是陈轸在惦念你呢!’”

    “嘿嘿,”淳于髡笑道,“这句话倒是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陈轸想定去处,遂绕道赵境,经韩上党,再沿汾水渡河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餐风宿露,历尽辛苦,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咸阳,在东来街上寻好客栈住下。

    获知陈轸来到咸阳,公子华急至大良造府,小声禀道:“陈轸那厮到咸阳了!”

    “哦!”公孙衍略觉惊讶,“何时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东来街。为置大良造于死地,陈轸不惜制造满门血案。今日此贼自送上门,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唉,”公孙衍叹道,“害人者,终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时,是想不到会有今日的。”

    “大良造所言甚是,”公子华应道,“这叫一报还一报。大良造不必劳心,只须点下头,在下自有处置。”

    公孙衍略略一想,摇头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说,陈轸也算是列国名士,如何处置,当由君上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岂可公报私仇?”

    公子华竖拇指道:“大良造胸怀博大,嬴华敬服!”

    公子华直入宫中,将陈轸入秦并公孙衍的言行一五一十禀报惠文公。

    “华弟,看明白公孙衍是个大才了吧?”惠文公道。

    “呵呵呵,”公子华笑了,“早看明白也,只是没想到他的肚量会有那么大!若是华弟,哼,奸贼落我手里,看我不收拾死他?”

    “你以为公孙衍不想收拾陈轸?”惠文公诡诈一笑。

    “哦?”公子华惊愕道。

    “以公孙衍个性,是断不会轻易放过陈轸的,只是他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你又那般急吼吼地登门问他,他会以为你是在套他话的,所以才把话搁明,将皮球踢到寡人这儿!”

    “君兄圣断!”公子华拱手叹服,“敢问君兄,如何处置这个陈轸?前些日子,陈轸坏了我们不少事呢!”

    “华弟想过如何处置他吗?”

    “就用他对待商君的办法,送他回魏,交给庞涓处置!”

    “呵呵呵,你呀,”惠文公指指他的头,“遇事要多动动脑筋!”

    “那也总不能把他供着敬着吧?”

    “非常好!”惠文公轻轻鼓掌。

    “君兄?”公子华呆了。

    “如果不出所料,”惠文公指向外面,“就这辰光,姓陈的或在你家府上,与公叔对弈呢。你若不服,可以回家看看!”

    话音落处,当值内臣趋入:“禀报君上,太傅与魏使陈轸宫外求见!”

    公子华咂舌。

    惠文公朝公子华笑笑,吩咐内臣:“宣太傅、陈轸书房觐见!”又转对公子华,“随寡人出迎!”

    嬴虔、陈轸刚刚转到御书房,一眼望见惠文公与公子华候立于门外,大是震惊。尤其是陈轸,受宠若惊,急上前几步,扑通跪地。

    惠文公沿着甬道大步迎上。

    陈轸叩首道:“外邦草民陈轸叩见君上!”

    惠文公扶起他:“陈上卿请起!寡人闻报已迟,未能远迎,还望陈上卿海涵!”

    “君上,”陈轸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陈轸落难至秦,已经不是上卿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寡人说你是,你就是呀!”

    “这??”陈轸怔了,看向嬴虔。

    “拟旨,”惠文公转对内臣,“封宋国士子陈轸为客卿,爵同魏国上卿,参与政务,主司邦交,赐陈上卿府宅一处,足金一百两,仆役三十名!”

    内臣应道:“臣领旨!”

    陈轸挣开惠文公,再次跪地,号啕大哭:“君上啊,轸在魏一十三年,鞠躬尽瘁侍奉魏君,从未受过如此恩遇啊。今轸落难至秦,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却??降阶以迎,封爵赐第赏金,此等恩遇,叫轸??呜呜呜??”

    惠文公再次拉起陈轸,握住他手,语气郑重:“爱卿乃天下大贤,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爱卿适秦,寡人纵使郊迎三十里,也不为过啊!”

    “我的??好君上啊??呜呜呜??”陈轸越发伤感,哭了个抑扬顿挫。

    这日宫中由司马错当值。天色傍黑,司马错守值已毕,驱车直驰上大夫府,将陈轸觐见秦公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公子疾。

    “什么?”公子疾震惊,“君上已拜陈轸为上卿?”

    “是客卿,爵同魏国上卿!”司马错郑重点头,“陈轸见老太傅,在老太傅的引荐下直接觐见君上。君上闻知他来,降阶出迎,当场封他上卿,另赐宅第一座,赏金百两,奴仆三十,其他赐物若干。”

    “这??”公子疾挠头,“怎么可能呢?”

    “君上这??”司马错跺脚道,“这不是昏头了吗?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求一宅之赏而不可得,陈轸他??唉,疾公子,在下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马兄讲得是,”公子疾应道,“陈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分,糊涂至此呢!”

    公子疾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声音传来:“是哪一个在说寡人糊涂啊!”

    二人皆吃一惊,扭头见是惠文公,急急叩拜:“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上来,一手扶起一个:“起来!起来!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司马错却是不肯起来,再拜道:“臣私底下妄议君上,罪该万死!”

    “呵呵呵,”惠文公爽朗笑道,“先君在世时,闻过则喜。寡人虽说不及先君,总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闲言吧。国尉大人,还是起来吧!”

    司马错应道:“谢君上不责之恩!”

    惠文公大步走到主席之位,坐定,招呼公子疾、司马错两旁坐了,笑道:“不过,心里有话,还是说到当面的好。”看向公子疾,“上大夫,你且说说,寡人何事糊涂?”

    “回禀君兄,”公子疾拱手应道,“君上常言,人才是兴国之本。陈轸不是人才,而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奸才,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在国祸国,在家祸家,当人人得而诛之。君上不加责罚不说,反过来还大加封赏。臣弟担心,天下贤才或会因此而寒心哪!”

    “疾弟,”惠文公呵呵笑道,“寡人的确说过人才是兴国之本。你且说说,什么是人才呢?”

    “这??人才就是贤才呀!”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人才是人才,贤才是贤才。人才包括贤才,也包括歪才。贤才也好,歪才也罢,从大处说,都叫人才,都有用处,关键是何人用之,何时用之,如何用之。奸邪之徒,如陈轸之流,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可说是一肚子的坏水,寡人虽说不能用其成事,为什么不能用其败事呢?”

    “败事?”公子疾不解了。

    “就是坏事。”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不容易呀,有时需要直才,有时需要歪才。有时需要成事,有时更需要坏事。”

    “臣弟还是不明白。”

    “你们呀,”惠文公看向司马错,见他更是一头雾水,苦笑一下,“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作糊涂?来,寡人问你们,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二人异口同声:“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公子疾一拍脑门,连连拱手:“君兄圣明,臣弟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个服了,还有一个。”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吗?寡人问你,前番四国攻魏,魏却绝处逢生,这是何人之功?”

    司马错朗声应道:“庞涓。”

    “纵观黄池、朝歌二战,庞涓以疲弱之兵,三万之众,于五日之内辗转三百里,毙敌五万,俘敌两万,击溃齐、赵两支大军,活擒天下名将田忌,司马将军可否及之?”

    “臣不及。”

    “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

    “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赏他百金,却被庞涓一口回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叫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拱手拜服:“君上神算,臣心服了。”

    “心服就好。”惠文公语气铿锵,“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贤才不屑一顾,歪才趋之若鹜。歪才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庞涓正在大将军府中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沿河对秦防务,门外一阵喧哗,门人入报:“报,有乡民求见大将军!”

    “乡民求见?”庞涓怔了,与张猛一起走出大门,果见十几个乡民跪在地上。

    见到庞涓,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泣道:“大将军,求您开开恩哪,求您了!”又是一串响头。

    众乡民尽皆叩首。

    “老丈请起!”庞涓走前一步扶起老者,“我就是庞涓,你有何求,请讲!”

    老丈抹泪述说。

    原来,老丈年逾花甲,膝下二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病辞世,长子名唤青牛,编在范梢将军麾下。三日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将军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到范将军帐前求情,范将军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求告无门,有军卒不忍,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有望,当即与众乡民赶到大将军府,为子求情。

    “偷食军粮?”庞涓怔了,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偷食军粮?”

    “唉,大将军呀,”老者泣道,“我这孩子力大贪食,一人要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烙饼二十只、米饭五碗,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啊。”

    庞涓抬头看天,已近午时,不及再问,急令备车,与张猛朝城北范将军营地疾驰而去。

    离营地尚距二里,二人已闻三通号鼓。庞涓急了,紧抽战马,战车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被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

    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见大刀就要落下,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范将军,刀下留人??”

    众将士大吃一惊。

    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

    范梢正自惊愕,战车驰到,庞涓、张猛跳下车,快步走上刑台。

    范梢起身叩拜:“末??末将叩??叩??叩见大??大将军!”

    庞涓没有睬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

    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内中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已经闭目受死的青牛显然不晓得发生何事了,两眼懵懂地看向庞涓。

    张猛大喝:“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被他喝醒,打了个惊怔,这才看清跟前之人是大将军,叩首:“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给他增加饭食?”

    “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增加来着,他吃??吃??吃??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来三??三份来着,可??近日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消一刻,负责粮草的将军李通疾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李通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

    “末将不知!”李通重复一遍。

    “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来虽又收缴齐、赵军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消费殆尽。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给,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就将无粟可炊。”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你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应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赴国库验看。近年王上用兵频仍,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大将军近来一直忙于大事,末将暂就压下了!”

    “糊涂!”庞涓指他鼻子,几乎是吼,“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怪不得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三军恢复正常供养。王上赏赐本将黄金五百两,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本将另有筹划!”

    庞涓竟然拿出自己的赏金购买军粮,在场将士,包括张猛,无不跪倒,叩拜涕泣。

    “全都给我起来!”庞涓手指众将士,高声责骂,“哭,哭,哭,你们就知道哭!你们还是大魏武卒吗?把这点儿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去!”

    众将士“唰唰”站起,齐吼:“谨遵大将军令!”

    庞涓扫视众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好样的!”又转向青牛,“青牛,听闻你有些力气,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珠子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不下千钧的庞大监斩台整个被他掀翻在地。

    “好一个猛士!”庞涓脱口赞道,转向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但如青牛这般力气的人,末将也是第一次看到!”

    “将他们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青牛,”庞涓走到青牛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走,本将请你吃个饱饭!”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武卒整编出一支虎贲之师。

    返回途中,庞涓与张猛相对而坐,畅谈如何组建这支夺旗陷阵锐师,继而是如何改组现有武卒体制,回归吴起治军之初的思路,重新组建一支战无不胜的大魏铁军。

    二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中,战车已驰到大将军府前。

    马蹄慢下来。

    然而,战车尚未停稳,不知何处陡然冲出一人,直冲车马跑来。庞涓正自吃惊,两个门人箭步冲出,一侧一个,将那人死死扭住。

    庞涓跳下车,缓步上前。

    两个门人脸色煞白,急切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角落里,让大将军受惊了。”

    “呵呵呵,”庞涓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们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手。

    庞涓细审那人,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中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令尊是?”

    “庞青。”

    庞涓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是做什么的?”

    “是个匠人,箍桶。”

    庞涓急道:“他??人呢?”

    庞葱垂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走了。”

    庞涓震惊:“你是说??叔父他??死了?”

    庞葱悲哭起来。

    庞涓两手捂脸,良久,伸手扯住庞葱:“来,府里说去。”

    庞葱跟着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就在两个月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庞葱提及他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家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曾为大周缝人,断定庞涓是其亲侄,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亲侄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租车起程,行不及一日,庞青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父亲葬了,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待庞葱讲完,庞涓确认他正是堂弟,悲喜交集,抱住他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诸事。庞葱听毕,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

    庞涓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部召来,朗声宣道:“自今日始,庞葱为本府府宰,府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府宰,你等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诺诺领命。

    庞葱的意外投奔为庞涓增加一喜。

    是夜,庞涓辗转反侧,久未入眠。回顾出山之后的所有过程,幸运之神几乎是处处惠顾,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作威震列国的大将军,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有此战绩。更重要的是,他在武卒中深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圆满落定。

    第一局旗开得胜,下面一局就该落子定势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庞涓越想越是睡不去,干脆翻身坐起,拿出在鬼谷时在林中修来的功力,收拢心智,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缓缓睁眼,脸上浮出一切笃定的浅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五十里。泽中有一岛,方约二里,岛中心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立于浩渺烟波中,得水汽滋润,林木葱郁,景色秀美,两年前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龙山很快被辟为王室圣地,惠王在此建立别宫,设立祭祠,驻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重罪的王室子女、宫妃等。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此处,就等于被判终身监禁。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

    此时此刻,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面几而坐,无神的大眼死死盯住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石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为刚烈之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已忍耐两月有余,终至极限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爆发,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又几个大步跨到门口,猛力拍打大门,声嘶力竭道:“来人哪!快来人哪!”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猛踹几脚,仍无一人。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砸向大门,“哐——哐——”的噪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厅堂,盯住堂中简陋的摆设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般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所有物事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碎。能摔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捡起,重新摔下。

    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依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无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一切皆是徒劳,公子卬渐渐停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越跳越快,两眼死死盯住黑漆院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后,大门“吱呀”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紧跟于后。

    公子卬傻了,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的大将军盔甲。

    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在厅堂的门槛外面停住脚步。

    军尉跨前一步,朗声说道:“启禀公子,大将军看你来了!”

    公子卬却无任何反应,依旧痴痴地盯视庞涓身上的盔甲。

    庞涓跨前一步,扑通跪下,连拜三拜,朗声说道:“末将庞涓叩见安国君!”

    公子卬打个惊怔,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翻身爬起,连爬带跪地越过门槛,一把抓牢庞涓衣襟,苦苦哀求:“庞大将军,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庞涓看他一眼,慢慢站起,眼睛四下一转,但见满目落寞,一地狼藉,不由得感慨万千,转向军尉大声责道:“你——”目光扫向众军卒,“还有你们,就是这样子侍奉安国君的?”

    军尉和众军卒全被吓傻了,一齐跪下,面面相觑,欲辩又止。

    庞涓的眼睛盯向军尉,厉声喝道:“愣个什么?还不快喊人来,打扫庭院,将这一应物事全换新的,再传两个奴婢过来,好好侍奉安国君!”

    军尉急道:“这??大将军,王上旨令??”

    “照做就是!”庞涓摆手,“王上那儿,本将自有交代!”

    军尉应声诺,急带众卒离去。

    看到军卒走远,庞涓再次面对公子卬跪下,泣泪道:“末将来迟,让安国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紧紧握牢庞涓之手,涕泪交流:“大将军??”

    次日下午,在王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贯注于面前棋局。

    有顷,惠王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缓缓射向对面的庞涓,脸上浮出微笑:“庞爱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许你悔一步,重新落子。”

    “谢王上恩赐。”庞涓应道,“臣既已落子,断无悔棋之说。”

    “好好好,”魏惠王淡淡一笑,“庞爱卿既肯舍弃,寡人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下,举起一子,缓缓落于棋盘,将庞涓的一条大龙彻底围死。

    庞涓投子:“王上,臣认输。”

    “爱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鼓励道,“不瞒爱卿,寡人弈棋无数,唯赢爱卿一局,实属不易!来来来,再开一局!”

    庞涓拱手道:“王上,恕臣无礼,臣连输三局,无心再战了!”

    “嗯,”魏惠王点头,“寡人也观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爱卿可有心事?”

    庞涓起身,叩首:“我王圣明,臣之心的确在感念一事。”

    魏惠王将棋局推到一侧:“爱卿有何感念,可否说给寡人听听?”

    “昨日清晨,臣正欲出门,忽见院中落下雏鸟一只。臣玩心忽起,将其捕捉,关入笼中。晚上回来,臣想起雏鸟,便去观看,却见两只老鸟绕笼而飞,一鸟鸣声凄惨,另一鸟吃力地将尖嘴伸进笼中,一点点地给雏鸟喂食。臣动下恻隐之心,放走雏鸟。雏鸟出笼,小鸟一家三口欢叫蹦跳,绕房三周,方才飞离,场面令人泪出!”

    庞涓前往龙山探望公子卬之事,魏惠王早得密报,知他是在为公子卬求情,长叹一声:“唉,庞爱卿,你不必说了。逆子之事,实属罪有应得,寡人这般处治,已是从轻发落了!”

    “王上,”庞涓再叩,“安国君之错,多是受到奸贼陈轸蒙蔽。今无陈轸,安国君必会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这么解释再合情不过了。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陈轸蛊惑,魏惠王长叹一声,点头应道:“唉,爱卿所言亦是在理。依爱卿之意,如何处置逆子方为合适?”

    “回禀我王,”庞涓抱拳应道,“安国君武功高强,善于战阵,更是治军大才,勇名远播列国,臣是以斗胆恳请我王赦免安国君之罪,复安国君大将军职爵,臣愿为安国君副将,助安国君治军教战,重树大魏武卒雄风,横扫列国,辅佐我王成就王业。”

    “不成不成,”魏惠王连连摆手,“这个绝对不成!”

    庞涓再叩:“恳请我王准允臣涓所求!”

    “庞爱卿既有此求,”魏惠王略一沉思,应道,“寡人可以赦免这个逆子,至于职衔,就让他出任中军参将,跟从爱卿学习治军,戴罪立功!”

    其实,这也是庞涓早就预知的安置,但他口中仍在坚持:“王上?”

    “爱卿不必再言!”魏惠王语气决绝,“让他做中军参将,寡人也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

    庞涓略略一顿,又是三拜:“臣谢我王厚爱!王上万安,臣告退!”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魏惠王身子微微后仰,长出一口气,对毗人不无感慨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无贪心,真是一个纯臣啊!”

    毗人赞道:“是王上慧眼识才!”

    “就你会说话!”魏惠王笑了,“你走一趟,带那逆子回来。寡人不想见他,你可叮嘱他,让他跟从庞爱卿,好好习练治军之术。”

    “臣领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赶赴龙山,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为他求情的是大将军庞涓,并说庞涓不但在王上面前为他求情,且还自愿将大将军之位让出,愿为副将。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难平。这些日来,他一直记恨庞涓,以为是庞涓夺了他的主将之位,此番救他是别有用心,听闻此话,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顾不上梳洗,也顾不上更衣,即召车驾去大将军府中答谢,谁想刚刚出门,竟见庞涓的车马照面赶来。

    看到公子卬,庞涓跳下车,跪地叩道:“臣涓叩见公子!”

    公子卬急急迎上,将庞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大将军大恩,魏卬终身铭记!”

    庞涓还礼:“公子说哪儿话!臣闻知公子回府,即刻赶来为公子压惊!”

    “魏卬回来,第一要事就是登门拜谢将军,谁知刚一出门,将军却先一步到了,这??这叫魏卬如何是好?”

    “呵呵呵,”庞涓笑道,“公子与臣,是心想一处了!”

    公子卬也笑起来,伸手让道:“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转身,摆手,庞葱与一仆从抬下一只箱子,走过来。

    公子卬以为是贺礼,急道:“这这这??照说是魏卬谢将军才是,你这??”

    庞涓又是一笑,指着箱道:“这点薄礼是臣特为公子备下的,待会儿公子验过,自会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庞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携庞涓之手步入客厅。

    庞葱二人抬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在厅中摆好,庞涓跨前一步,亲手打开,指着箱中道:“公子请验看。”

    公子卬走过来,伸头一看,箱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带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宝剑,依旧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皱眉,庞涓笑问:“公子可识此物?”

    公子卬摇头。

    “公子难道连田忌的披挂也记不起了?”

    公子卬惊道:“这是田忌的?”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前次黄池大战,田大将军一不小心,竟然掉进公子爱将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滚出一身屎溺不说,还想拿这把破剑自杀谢罪。幸亏范将军眼疾手快,以钩打掉此剑,将他钩出陷阱,救下他一条小命。”

    黄池大战的故事,公子卬早就听说了,只是庞涓在讲述此事时,转弯抹角地将擒获田忌的功劳记在他头上,却让他大感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尴尬,点头道:“好好好,你这两件大礼,魏卬全部收下!”话锋微转,拱手,“田忌这厮诡计多端,害魏卬不浅,谢大将军替魏卬出了这口恶气!”

    庞涓连忙摆手,真诚说道:“此功属于范将军,范将军又是公子亲手栽培出来的,涓不敢居功!”

    公子卬听出庞涓是出自真心,非故意搪塞,抑或逢迎拍马,真正服了,吩咐仆从抬下礼箱,摆上铜制茶具,亲手沏茶,正欲请庞涓品尝,大门外面一阵车马声响,门人奔至,高声唱报:“瑞莲公主驾到!”

    听到“瑞莲公主”四字,庞涓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公子卬已经起身,略显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临,庞将军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

    公子卬刚刚步出厅门,一位少女已是风一般卷进院子,二话不说,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将她轻轻抱住,抚摸她的头,喃喃说道:“莲妹??”

    二人相拥。

    亲热过后,公子卬松开瑞莲,牵着她的纤手走进客堂,指着躬身相迎的庞涓道:“莲妹,来,二哥给你引见一个盖世英雄,威震列国的庞大将军!”

    庞涓就势叩拜于地:“臣涓叩见公主!”

    瑞莲公主显然没有料到这里还有其他男人,脸颊绯红,欠身还礼:“大将军免礼!”

    庞涓再叩:“臣谢公主厚爱!”起身站定,二目如炬,直视瑞莲公主。

    瑞莲久居深闺,除宫中太子与诸公子之外,很少接触其他男人,自是抵不住庞涓火一样的目光,顿时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发育成熟的浑圆玉体不无胆怯地靠向公子卬,娇羞之态惹人怜爱。

    庞涓收住目光,揖道:“公子、公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慢慢叙谈,臣涓告辞。”

    “庞将军,这??”公子卬急道,“总该喝口茶吧!”

    “来日方长,公子不必客气。”庞涓又是一揖,大步走出厅门。

    公子卬送到院中,庞涓回头,再度看向瑞莲公主,见公主也在偷眼看他,便给她一个笑,再次揖过,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门外面与庞涓作别,转身回至厅中,对瑞莲道:“你看这人,说走就走,怎就如此见外呢?”

    瑞莲公主脸色一红,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公子卬:“宫里风传庞将军神武,我还以为他是铜头铁身的汉子呢,不想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书生。”

    公子卬笑道:“莲妹要是相中庞将军,二哥为你保媒!”

    瑞莲公主脸色顿红,跺脚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好好好,”公子卬笑道,“算二哥多嘴。来,看二哥给你带回什么宝贝了?”叫仆从提上一只木桶。

    瑞莲朝桶中一看,惊喜道:“鲜鱼?”

    “呵呵呵,”公子卬得意地笑了,“是二哥看着渔人从大泽里钓上来的。莲妹是只狸猫,二哥还能不知道?”又转对仆从,“交给膳房,清蒸两条,其余的火炙。”

    瑞莲急补一句:“清蒸时,莫忘姜葱。”

    见过瑞莲公主,庞涓竟又多出一桩心事。回到府中,庞涓谢绝任何访客,闭目端坐半日,召庞葱备上车马,投相国府而去。

    惠施得报,迎出大门。

    庞涓长揖至地:“晚生庞涓有扰先生了!”

    自凯旋之后,庞涓这是第一次拜访相府。庞涓见面即以晚生自居,不称相国而尊先生,倒让惠施颇觉意外,抱拳还礼道:“大将军是稀客,惠施请还请不到呢,何谈打扰!”

    庞涓谢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几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荣?先生活命大恩,晚生无以为报,今日上门,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庞涓跪叩于地。

    惠施扯起他道:“大将军,使不得!”伸手礼让,“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拱手让道:“先生请!”

    二人携手入府,在厅中分宾主坐下。

    庞涓打探四周,但见恬淡雅致,无一丝儿珠光宝气,顿生敬意。不一会儿,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举案齐眉。

    惠施端起一杯,呈递庞涓:“大将军,请用茶。”

    庞涓谢过,双手接过,轻啜一口,品之,别是一番滋味,啧啧数声:“观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将军言过了!惠施乃尘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项背?”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名,晚生久闻。先生远见卓识,晚生由衷敬服。别的不说,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风化雨,于无声处使国家大治。今日我王远小人,近贤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啊。”

    “呵呵呵,”惠施浅笑几声,摆手道,“大将军越说越过了。若论本领,惠施何及大将军哪。回头思之,大将军出山之后的这一局棋,当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谢先生褒奖!”

    “听说这几日,大将军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庞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结公子卬之事,稍显尴尬,干笑道:“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唉,”惠施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老朽看得出来,大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魏国不同于秦国,要想成就大业,若无根基,单凭本领,真也是行不通呢。”

    庞涓亦叹一声,拱手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先生耳。”略略一顿,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惠施非但没有拦他,反倒微闭双目,坦然受之:“要惠施做什么,大将军可以说了。”

    庞涓拜过三拜,方才说道:“恳求先生为晚生玉成好事!”

    “玉成好事”四字,显然出乎惠施的意料。

    惠施微微睁眼,看一眼庞涓,点头应道:“嗯,大将军事业有成,是该立室了。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劳。请问大将军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庞涓一字一顿:“瑞莲公主!”

    惠施圆睁两眼,将庞涓凝视良久,重又缓缓闭上:“我听到了。”

    庞涓再拜:“晚生谢先生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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