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到大兵,苏秦依旧是一车一马,由飞刀邹驾驶回返。心中存事,苏秦一路上马不停蹄,使宋过卫,旬日之后赶至邯郸郊外,再被魏人拦截,带进中军大帐。

    庞涓笑脸出迎,摆好茶水。

    苏秦没喝,二目紧盯庞涓。

    庞涓审视苏秦的眼睛,见双眸里没有仇视,没有鄙夷,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但这忧伤与他在鬼谷时稍稍两样了。那时的忧伤可见敦厚与卑微,现在的忧伤,敦厚依在,卑微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庞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感觉。

    “苏兄,你这眼神怪怪的,可是无奈吗?”庞涓扬起眉头,眼睛笑眯眯的。

    “是怜悯。”苏秦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对对对,正是这种感觉!”庞涓迭声叫道,“你这讲讲,是怜悯赵人呢,还是怜悯齐人呢?抑或是怜悯楚人、韩人、燕人?”

    “是怜悯庞兄你。”

    “什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苏兄,你怜悯我,你怜悯我庞涓!”指苏秦又是一串长笑,“苏兄苏兄苏兄,好一个苏兄呀,真有你的!来来来,喝茶!”斟好满满一盏,“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进鬼谷采的,就是童子带我们去过的那道沟沟。”

    “是大师兄!”苏秦纠正。

    “对对对,是大师兄,”庞涓笑笑,“瞧我这脾气,一出山就啥也记不起了。怎么样,此番至齐,可为赵人借到兵否?”

    “庞兄,”苏秦拱手,“在下有个恳请,敬请一听。”

    “你我同窗数载,岂能用恳请二字?苏兄有话,但讲无妨。”

    “见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恳请这个?”庞涓略是惊讶。

    “现在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嘛,容在下想想。”庞涓长吸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闭目思考,良久,睁眼道,“在下想通了,苏兄不必恳请,在下很快就会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郸、捉到赵家那个娃子之时。”

    苏秦长叹一声,闭目。

    “对了,”庞涓倾身过来,“在下方才之问,好像还没听到苏兄回复呢。”

    “何问?”

    “借兵之事呀!苏兄兴致勃勃地前往齐国借兵,不知这兵??借到否?”

    “齐王已发大军,不日即至。”

    “哎哟哟,”庞涓轻拍胸部,做出受惊的样子,“吓到在下了!敢问苏兄,齐王可是发大兵一十二万,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

    “你倒是灵通哩。”苏秦苦笑一声,“只是少算了八万。据齐王亲口所讲,是二十万技击之士。”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二十万好哇,没想到老齐王动用血本哩。对了,老齐王这般遣兵调将,百密中却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黄池战后,他使田婴来赎田忌。此番任命田婴为副将了,有谁来赎田忌呢?”

    苏秦叹一声,闭上眼去。

    “苏兄,你这一去,将近两月,总不会一直守在齐国借兵吧?楚人、韩人,还有燕人那里,可有喜讯让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经知会楚国、韩国和燕国,相信庞兄不会失望。”

    “哈哈哈哈,”庞涓放声长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无论他是何方来宾,在下只在这邯郸城下列阵恭候。”转对帐外,朗声,“来人,送客!”

    苏秦的车马驰至邯郸城下,早有人望到苏秦,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隆重接到苏秦,驰往宫城,新王赵雍跣足迎至宫外殿下,扶苏秦上殿,扶苏秦落席。

    “观苏子神色,齐人答应出兵了?”寒暄过后,赵雍屏息问道。

    “出兵了。”苏秦应道,“齐王还托臣捎给我王几句口谕。”

    “请讲。”

    苏秦声音缓慢,吐字清晰,模仿齐王口吻:“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闻听齐王发大兵二十万,众臣脸上皆现喜色。

    “诸位爱卿,齐王的口谕你们可曾听见?”赵雍朗声问道。

    “听见了!”众臣齐应。

    “传寡人旨!”赵雍陡然起立,挥动拳头,一字一顿,“将齐王口谕诏示邯郸城内所有军卒、所有臣民,诏示赵国各郡所有军卒、所有臣民,一个字也不可落下!”

    “遵旨。”众臣齐应。

    “这就传旨去吧。”

    见众臣告退,赵雍携手苏秦径到御花园中,支开仆从,低声问道:“苏子,讲实话吧,齐王真的答应出兵了?”

    “是哩。”苏秦点头。

    “实出多少?”

    “一十二万。”

    “楚、韩如何?”

    “楚国向方城增兵,放风攻打陉山,韩国也答应出兵两万,两国皆遣使臣前往大梁了。”

    “太好了!”赵雍一拳击向园中的石案,“待我缓过气来,定去大梁,亲手宰了魏罃这条老狗!”

    “大王??”苏秦欲言又止。

    “苏子请讲!”

    “在下在齐时,与孙膑谋议多时,孙膑认为,庞涓今非昔比,用兵大有长进,魏武卒比吴起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齐人虽众,并无胜算,眼前将是一场恶战。还有,楚、韩不可指靠。”

    “寡人晓得。”赵雍捏紧双拳,二目放出狠光,“不瞒爱卿,寡人早看明白了,此番魏人借秦之力,欲一口吞赵,寡人已无路可退。即使齐人不来,寡人也誓将与魏决一死战,玉石俱焚,有死而已。”

    “我王抱此死国决心,可喜,亦可忧。”

    “哦?”赵雍看过来,“忧在何处?”

    “忧在邯郸百姓,多少妇幼孤寡,多少善良百姓,或将因大王怀此绝念而死于非命。”

    “这??”赵雍茫然,良久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全力抗击,视情进退。”

    “好吧,”赵雍沉思良久,微微拱手,“赵雍谨听苏子。”

    送走苏秦,庞涓不敢怠慢,将三军十几员统兵战将召至中军大帐,道:“诸位将军,邯郸受困两月有余,加之周边各邑百姓涌入,城中积粟最多可支一年。盐、药、弓、弩等必备物资,因无补给,也将逐日减少,亡无日矣。我之所以围而不攻,一为泄其气,二为打其援,三为守候一位贵宾。今日确证,这位贵宾就要到了。”

    众将不知贵宾所指何人,尽皆抻长脖颈,屏住呼吸,好似这位大贵人已在帐外了。

    “这位贵客就是,”庞涓一字一顿,“田忌。”

    众将无不嘘出一口气。

    有人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做出种种女人状,众人哄笑起来。

    “诸位可知此人为何而来吗?”庞涓环视众将,朗声发问。

    “到我王八阵吃屎来了!”不知是谁怪声应道。

    众人再出一阵狂笑。

    “非也!”庞涓非但没笑,反倒用力摆手,一脸严肃,“此人是复仇雪耻来的!黄池战后,那人在我王殿堂之上受妇人之辱,欲触殿柱,被齐国上大夫田婴一把抱住,求死不得。在下念他是员虎将,以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之言激他珍视生命。不想此人猴急,等不得十年,这就欲来寻仇了。”

    庞涓话音刚落,场面就如炸了锅:

    “让他来吧,我们等他就是!”

    “这次再让逮住,看不把他扒光示众!”

    “扒光太便宜他了,得把他的那物件割掉,让他做个阉人,送后宫为我王铺床叠被!”

    “这也太便宜他了,要叫我看,把他挂到城门楼上,晒他个七月天!”

    ??

    “你们想得甚好,却都是一厢情愿。”庞涓待众人喧嚣过后,声音越发严酷,“田忌不是吃素的。前番大败,田忌没有败给你们,也没有败给我庞涓,而是败给了他自己。骄兵必败啊,我的将军们!观诸位今日这般说话,在下已知终局了!”

    经庞涓这么一压,众人再不敢张狂了,一个一个或木呆起脸,或低头不语,或苦笑,或做出苦脸。

    “将军们,卧薪尝胆,十年磨剑,纵使一个乡野莽夫,必也学得十万本领了,何况是列国名将田忌。这且不说,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十二万五都之兵。一十二万哪,我的将军们,纵使全部是猪,任由你们宰杀,也会把你们累趴下的,何况个个都是善于技击的锐卒健士。”

    在庞涓一连串的打压之下,十几员战将的气焰不再嚣张了,一个个低下头去。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

    “诸位将军,”庞涓缓下语气,“在下这么说,不是长齐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而是要正告诸位,真正的敌手,来了!”

    “主公,”一直窝在角落的青牛瓮声说道,“你就说吧,我们如何迎敌?”

    “对,我们如何迎敌?”众将军齐声附和。

    “诸位请跟我来,”庞涓走向沙盘,接过军尉递过来的竹杖,指向河水分岔处的宿胥口,“齐人若来,必由此渡河。”

    “我们这就把渡船全部开到这边,看他拿什么来渡?”有人叫道。

    “不,我们要把船只全部留在那儿,且把船夫换作我们的兵士,协助齐人慢慢渡河。”庞涓微微一笑,指向河水西侧通往邯郸的衢道,“齐人渡毕,必沿此道驱向邯郸,寻我决战,一可解邯郸之围,二可里应外合。我们尽可放敌过来,预伏军士于云梦山中,待敌抵达漳水,即断其退路,取我船只为我所用。此时,齐人向东是河水,向西是大山,向南有我奇兵,且在我大魏腹地,无路可逃,只有向北,与我主力决战。”

    看到如此庞大的歼灭计划,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诸位将军,你们敢否与齐兵面对面决战?”庞涓大声问道。

    “敢!”众将异口同声。

    “你们敢不敢以一敌三?”庞涓再次问道。

    “敢!”众将声音铿锵。

    “好!”庞涓将竹杖猛地指向邯郸,“齐人尚未集结,诸位眼前之务,仍旧是此地,邯郸。给我团团围住,密切警戒,进出之人严加盘查,苍蝇也不可放过一只。”

    “得令!”

    齐都通向中原的主衢道在出临淄后不久,即沿泰山北麓的济水平原西上,至濮水岸边,溯水再上,在甄邑岔作两条,一条继续沿濮水西下,过卫境直达魏、赵官道,经宿胥口直驱赵都邯郸,另一条拐向西南,沿济水西下,在大野泽西侧过宋入魏,通达大梁并周都洛阳。

    主将田忌引领齐国中军即沿此道西进,经过十余日匀速行军,于黄昏时分抵达甄邑。

    行进大军中间,夹杂一辆并不起眼的篷车,里面载着已着齐国官服的孙膑。

    甄邑是孙膑家乡,田忌特意安排在此扎寨,一是位置适当,二也是让孙膑回趟老家,拜庙祭祖,祈求先祖英灵护佑。

    中军抵达时,其他四都军马已来三都,远远望去,旌旗林立,人马攒动,濮水两岸,扎满齐军大营。

    迎黑时分,孙膑登上高车,察看各军营帐之后,吩咐田忌:“将军可下一令,三军就地休整,选出隐蔽场地,强化集训骑手。三军营帐可再疏散,多悬旗帜,虚张声势,统一口径,号称雄师二十万众。”

    田忌依言颁令,齐军屯扎半径顿时扩充十里,沿水岸的帐篷增加近半,屯扎区域,岗亭林立,尤其是骑手训练基地,盘查极严,三十里方圆,寻常人靠近不得。

    过有旬日,眼见三万骑手皆能上下腾挪,骑行如飞,田忌笑眯眯入帐,兴冲冲道:“启禀军师,三万骑手已经练成,粮草俱足,敢问三军可以开拔否?”

    “可以。”孙膑点头,“不过,敢问将军向何地开拔?”

    “咦,难道不是邯郸吗?”田忌近乎惊讶了。

    “不是。”孙膑语气决绝。

    “这这这,”田忌急了,“邯郸危在旦夕,大王要我等救赵,你这不去邯郸,欲往何地?”

    “宋地。”

    “宋地?”田忌越发惊愕,“庞涓在邯郸,这去宋地却是为何?难道是??”掩口止住。

    “难道是什么?”孙膑问道。

    “取宋!”田忌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似乎在说破一个通天绝密。

    孙膑摇头。

    “咦,不是取宋,我们去宋地做什么?”

    “救赵。”

    田忌拧起眉头,狠想半晌,做出一脸苦相,几乎是央求了:“我的好军师呀,你就直说吧,这去宋地与救赵究底有何关联?”

    孙膑朝几案上用以擦拭的一团蚕丝努嘴:“拿起那个。”

    田忌拿起乱丝。

    “将军可否将这团乱丝解开?”

    田忌两手瞎忙一阵,乱丝非但无解,反而越来越乱,气得他“啪”一下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孙膑脚下:“这玩意儿就是用来擦几案的,解之为何?”

    孙膑呵呵一笑,捡起乱丝,寻到一根丝头,一点一点地抽它出来。

    田忌看得着急,伸手抢过乱丝,用力乱揪几下,扔到地上,拿脚踏上,两眼直射孙膑:“我的好孙兄啊,你这不是存心急死人吗?”

    “要解纷纠,就不能用拳。要解斗殴,就不能卷入搏击。”

    “这??”田忌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挠头,“照理说,要解斗殴,是不该卷入。可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去救人。对付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动武。”

    “是要动武,我说的是不去卷入现场,而是批亢捣虚,扼其要害,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田忌仍旧不解,“难道宋国是其必救吗?”

    “宋国不是,但魏国是呀!庞涓伐赵,必竭举国精锐,其内必虚。我避实就虚,魏人觉痛,庞涓必舍赵回救,邯郸之围自解矣!”

    田忌豁然开朗,以拳震几:“军师妙策,庞贼必擒矣!”眉头微拧,“只是,宋偃那里??”

    “我们不过是借道而已,苏兄已与宋王讲妥了。再说,此去宋地,我们也是为宋收复失地呀。”

    “为宋收复失地?”田忌再次怔了。

    “帮其收复襄陵。襄陵本为宋国先祖襄公藏骨之地,今日却为魏人所据,宋人无不郁闷。今借我力收复,宋王偃喜犹不尽呢。”

    田忌再次震几,不无兴奋:“好!”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喋喋不休了。

    “军师请讲。”

    “将军实发多少兵力入宋?”

    “一十二万呀!”

    “减之。凡老幼病弱,全部剔除。”

    “这些将士皆是挑选出来的,一顶一的战士。”

    “重新核对名册,年不足冠或年过不惑之士,概不出征。”

    “这般去除,怕得去除两万。”

    “凡病弱之躯,怯战之卒,尽皆去除。”

    “这??怕是又得去除两万。”

    “将军有能战之士八万,足矣。”孙膑毅然决断,“传令三军,精减之后,去重甲,着轻装,弃战车,第五日之夜兵发宋地定陶。凡裁减将士,原地屯留,看守辎重,保障供给。”

    “末将得令!”田忌心悦诚服,俏皮地打个军礼,朝帐外叫道,“来人,传令!”

    邯郸郊外,魏营中军帐,斥候报说齐人五都之军陆续赶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扎,连营三十余里。盘查极其严密,斥候无法接近,只能远观其势,在濮水对岸数帐篷,就数量粗略推算,三军不下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庞涓自语一声,闭目盘算。

    齐人五都之军,若是出动二十万,每都均达四万,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细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陆、高唐,堪称齐国边防重镇,真能出战的技击之士合起来不过五万;即墨为东部都邑,因防务意义不重,防军也就一万多,能出一万已是不易;莒城常备驻军倒是不下四万,但对楚防务一日不可懈怠,敢出两万当是极限;至于齐都临淄中军,横竖不会超过三万。几都相加,当不该超过一十二万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达二十万,且与苏秦返赵时所言相符,倒是让人颇费思量。

    思来想去,庞涓笃定齐人不可能为邯郸一城倾巢而出,如此张扬,必是虚张声势,想吓退魏军而已。

    庞涓想定,细细问过齐人营寨,得知扎寨粗疏,一些寨子几乎是一夜而成,越发认定齐人用的是疑兵之计,要求加派哨马,密切监控齐军动向。同时加紧布局,调派军队,依此前所谋,将宿胥口船夫尽皆换作魏兵,又派得力将军引武卒一万秘密屯驻于云梦山中。地点也是他亲自圈选的,位于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个山坳子里,若无浓雾,不可造炊。

    三军刚刚完成调动,负责哨马的军尉急至,报说齐军营帐已于今晨全部开拔,并未西进,而是涉过濮水,浩浩荡荡地向南拐向大野泽方向。

    “大野泽?”庞涓大吃一惊,急急走向沙盘,看向大野泽方向,沉思有顷,半是自语,“奇了怪了,齐人不来邯郸,却到大野泽,难道是??”打个惊怔,疾步踅回,吩咐军尉,“加派哨探,严密监控齐军动向!”

    两日过后,军尉报说齐兵已经全部涉过济水,进入宋境,开往定陶。

    庞涓惊呆了。

    齐兵入宋,庞涓精心构筑的歼击部署顿时成为泡影,且齐人入宋的目的何在,更让他费力思量。齐人入宋,只能产生两个结局:一是趁我伐赵、无暇他顾之机,一举灭宋;二是由宋出击,直入魏境,断我退路,憋死魏军于河水之西。第二种似乎不大可能,因齐人若想断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过卫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庞涓正思索间,外面一阵喧哗,却是张仪由中山回返。庞涓意外得喜,迎入中军帐中,顾不上寒暄与叙旧,开口就讲齐兵动向。

    听见庞涓断魏退路的判断,张仪轻轻摇头。

    “既不为断我退路,那就是图宋了。”庞涓几乎是断言。

    张仪再次摇头。

    “咦,既不为取宋,又不为断我后路,齐人此举意在何为?”

    “捣我巢穴。”张仪一字一顿,几步走到沙盘前,指形势解释,“庞兄请看,这是宋国。齐人在这节骨眼上,不可能图宋。齐人若是图宋,楚人必不坐视,齐、楚就有一战。齐、楚即使有战,也断不会在此时。是以齐人入宋,必是冲魏而来,由宋击魏,大梁危矣!”

    庞涓脸色白了,久久盯视地图,良久方道:“张兄所言甚是。齐人若是由宋击我,确实出我于不意了。”

    “不过,”张仪又道,“齐人入宋,目的究竟为何,尚须详加观察,庞兄不可急切。”

    “兵贵神速,”庞涓握紧拳头,“敌既有变,我亦当速作决断。”

    “庞兄是说,渡河与齐决战?”

    “不,”庞涓一字一顿,“拿下邯郸。”

    得知齐人发兵救赵,朱威、白虎坐不住了,连夜禀报太子申,太子申带他们入见惠王。庞涓不在,惠王听得头大,让他们议出应对方案。太子申三人回到前殿,议有一个多时辰,头绪却越议越乱。

    显而易见的是,朝政正在一步一步地验实惠施的预判。

    子夜至,太子申熬不住了,挥退朱威与白虎,一脸愁绪地回到东宫。

    天香仍在候他。

    “申,”天香迎上,为他宽衣解带,“观你愁眉不展,发生何事了?”

    太子申将齐人出兵宋境的事约略讲述一遍,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朱威、白虎的话留住惠施,结果引狼入室,致有今日局面。天香劝慰几句,用热巾为他擦拭一遍身体,服侍他在榻上躺下。

    天香亦脱光自己,在他身边伴寝。不消半个时辰,二人各入梦乡。

    天香却没睡熟。见太子申的呼吸越来越沉,磨牙声也出来了,天香遂悄悄起来,溜到门口,回望一眼,闪身出门,到厅中摸出一套紧身黑衣穿了,走到院中,纵身上房,眨眼不见。

    事有凑巧。许是议事时喝水多了,睡没多久,太子申被一泡尿憋醒,摸下身边,空落落的,连叫几声,天香不应。

    是夜无月,寝中漆黑。太子申点不来灯,因有天香在侧,身边也没安排其他宫人,而他自己连夜壶放在哪儿也不晓得,大是着急。又憋一阵,实在受不了,太子申嘟哝几声,爬下榻,凭本能摸到房门,走到堂间,方有些许夜光朦胧。

    太子申走到门外,在庭院里放完水,听听四周,一丝声音也没,而天香竟然不见了。

    太子申越想越是惊惧,不敢进屋,在院中大喊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

    太子申连叫几声,几处传来声响,二十几个宫人全都出来。

    接下来,灯火齐明。

    太子申嘘出一口气,在宫人护持下回到殿里,将殿中角角落落全部查遍,也没有天香的影子,只有她睡觉前脱下的衣服一件不落地摆在一个隐蔽处。

    太子申睡不去了。

    太子申一直在厅中坐到天亮,天香依然不见。

    其实,就在众人四处寻找天香时,天香就在屋顶伏着。

    这一次玩大了,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公子华来了。

    后晌,有金雕在头顶盘旋,她就知道是公子华来了,金雕是在约她。白天她没有时间,能出去的只有夜晚,只有在太子申熟睡之后。然而,她没有想到太子申会醒。她后悔没有为他上迷药。

    眼见天色要亮,天香不敢耽搁,悄悄退回,再次来到公子华的客栈。

    “你不能再回去了!”公子华思忖良久,断然说道。

    “可??”天香迟疑一下,“总得给魏申一个交代,否则??”

    “暂不睬他,待过几日,你给他写几句,留他个悬念。”

    “那??我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人,你去把他搞定。”

    “谁?”

    “公子嗣!”

    “是那个色鬼呀,”天香做个苦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见女人,全都没个样儿,比公子卬还差一大截子呢。”

    “唉,魏王身边没有人了,不定还得指望他呢。”公子华应道,“依你方才所讲,魏申外柔内刚,看着好驾驭,其实固执,与庞将军不在一条道上,很难为我所用!倒是这个公子嗣??”阴阴一笑。

    “你的意思是??”天香盯住他。

    “先搞定他再说!”

    大梁城外,公孙衍的小土院里,朱威一脸急切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半跪半坐,眼前的地面上画着表明流水地势、城邑关防的道道白痕,旁边搁块专门用来描画的白粉石。

    公孙衍闭目冥思。

    小土院子静得可怕。

    “就算齐人渡河,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就军事而论,田忌不是庞涓的对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静。

    “如果齐人不渡河呢?”公孙衍淡淡应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赵?”朱威不解了。

    话音未落,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

    一人跳下马车,匆匆进来。

    是朱威的家宰。

    “主公,”家宰急切禀道,“边关急报,齐国大军入宋了!”说毕,掏出急报。

    朱威不可思议地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震惊。

    白虎接过,瞄一眼,没有细看,递给朱威,朱威顺手推给公孙衍。

    公孙衍将急报搁在一边,问道:“襄陵何人守御?”

    “郑将军,”朱威应道,又补一句,“郑克。”

    “郑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为亡郑公室之后,其祖郑幽公被韩哀侯所灭,其父郑爽逃出韩国,落难于大梁,被我王用为大夫,改姬姓为郑姓,以纪念故国。到郑克时,与臣相善,臣见其有文治武功之才,荐举他做襄陵都尉,几年前庞涓与楚战,郑克建功,被我王晋为襄陵令。”朱威如数家珍般将郑克端底一一讲毕,看向公孙衍,“公孙兄怎么对他起兴致了?”

    “齐军入宋,襄陵危矣!”公孙衍一字一顿。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公孙衍。

    “二位请看,”公孙衍拿起画石,在一处画个小圆,“这儿就是襄陵。齐军入宋,宋人不加拦截,当是两家达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这个默契当是襄陵。”

    “你是说,齐人欲助宋公收复襄陵?”朱威眼睛大睁。

    “正是。”

    “为什么呢?”朱威越发不解了。

    “大人请看,”公孙衍指点襄陵,“襄陵于宋室,是永远之痛,梦中也想收复。襄陵于魏室,是战略要地,进可逼泗下,挟宋制楚,退可与大梁成掎角之势,是谓不可失之地。”

    “公孙兄是说,齐人攻襄陵,是逼庞将军回撤?”

    “正是。”

    朱威总算听明白了,起身道:“在下这就奏请大王,驰援襄陵。”

    “大人还是免了吧。”公孙衍缓缓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误,齐人的真正目标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难保哩!”说罢,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脸色白了,痴痴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对脸,公孙衍已走出来,手中是老白圭当年赠予他的那柄佩剑:“看来,地是种不成了,在下得走襄陵一趟。”

    定陶城外,齐军大营,孙膑首度在中军帐中露面,与田忌并坐,会见三军诸将。

    “诸位将军,”田忌讲明形势,朗声问道,“首战襄陵,何人愿夺此功?”

    “末将愿往。”田忌话音刚落,牟辛跨前应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将郑克,有守军八千,本将予你点齐本部人马,即刻出征。”

    “末将领命!”牟辛接过令箭,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声音:“将军稍等。”

    是孙膑。

    牟辛回转身来,看向孙膑。

    “将军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齐边邑将军,身经数战,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半是揶揄:“末将不知,还望军师赐教。”

    “襄陵易守难攻,将军不可用强。当多扎营寨,凌乱阵容,布伏兵于郊野林中,诱敌出城,设伏歼之。”

    “如果敌人不肯出城,又该如何?”牟辛语气不无讥讽。

    “围城打援,相机而动。”

    “末将领命!”牟辛略略抱拳应过,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回到军帐,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头闷气,使人召请先锋邹昊,道:“将军有喜了!”

    “喜从何来?”邹昊急问。

    “主将传令,首战襄陵。在下为将军请来首功,图个吉利再说。”

    “这这这,”邹昊不以为喜,反而急道,“瞧这仗打的!田忌为何不插向宿胥口,断魏归路,而后渡河,与赵人两边夹攻,围歼庞涓于邯郸城下呢?”

    “唉,”牟辛本欲发火,又觉不妥,长叹一声,摆手,“昊弟有所不知,这般战法在下也是不解。莫说是在下,即使匡章将军,也颇有微词,可??”再叹一声,重重摇头。

    “必是田忌那厮让庞涓打怕了,怯战了,不敢与其交锋,方才想出这等馊主意,拣个软柿子向大王交差了事。”邹昊气恨恨道。

    “算了,不讲这个吧。将在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王既已授权于主将,身为下属,你我只有服从。”牟辛苦笑一下,从案下拿出羊皮做成的形势图,指襄陵道,“这儿就是襄陵,右为睢水,左为濊水,犹如魏国伸向泗下腹地的一支独角。离襄陵最近的魏国城邑有两个:一是承匡,有守军五千;二是雍丘,有守军七千。承匡虽近,却隔濊水,濊水不宽却深,不利涉渡,将军大可无忧,将军所忧者当是雍丘。现将两万步卒交付昊弟,本将亲引五千骑手插入此地,绝敌援路。一旦援绝,襄陵即为孤城,城中八千军兵,任由将军屠宰。”

    “两万步卒?”邹昊豪气上涌,妄自托大道,“邹昊就引本部五千人马,三日之内,定请将军入城安民。”

    “五千人马,三日之内?”牟辛闻言略怔,苦笑一声,小声提示,“昊弟,襄陵为魏国边邑重镇,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莫说是五千,纵使一万,也难复命。受命之时,军师特别叮嘱,要我等围而不攻,诱敌出城,歼敌于城门之外。”

    “膑人也来发号施令。”邹昊不知深浅,以拳击案,“区区八千军兵,竟要我等歼敌于城外,传扬出去,岂不丢我大齐国威?一万既然不足,也好,邹昊就请精兵一万,外加骑手三千,擒那郑贼于城门楼上,将军只管静候捷报就是!”

    邹昊引带步卒一万,骑手三千,星夜起程,一路穿过宋境,天明时分,赶至襄陵城下,在北城门外开阔地带布下阵势,挺枪挑战。

    城门未开,城门楼上一阵骚动,不一时,城头上旌旗林立,影影绰绰尽是人影。邹昊候至中午,城门依旧紧闭,无一人回应,好似来到鬼城。

    邹昊火气上行,喝令攻城。

    齐人如蚁般填平护城河,架起云梯,分多路攀爬城墙。眼见就要登顶,魏人陡现,万弩齐发,滚石落下,齐人纷纷滚落云梯,死伤一片,哀号不绝。

    邹昊震怒,又要强攻,牟辛终是放心不下,快马驰至,见状急令鸣金,齐军后退五里下寨,检点人马,已折损数百。

    邹昊经此一挫,也学乖了,此后两日,只在城门之外一箭开外搦战,不再攻城。魏人则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

    如是两日,齐军毫无进展。邹昊想出一计,令兵士们在城下轮番辱骂叫战。

    第三日后晌,齐兵正自叫骂,城门楼上传来应声,说是主将郑克不忍辱骂,愿意接受齐将挑战。

    邹昊大喜,引军布阵。

    不多时,城门洞开,魏将郑克一车冲出,引战车三十,兵士三千,列阵以对。

    邹昊虽通阵法,却未历过实战,就依书中所学礼仪出车挑战。郑克驱驰相迎,也不答话,照面就是厮杀。二将在两军阵前你来我往,杀有数个来回,郑克故意失手,长枪被邹昊挑落地上,现出惊恐之状,朝斜刺里狂驰。

    三千魏军见主将落败,唯恐有失,当下混乱队形,争先恐后地追随于后,沿护城河外落荒而走。城门楼上魏军见状不妙,迅即拉起吊桥,关闭城门,以防齐军夺城。

    邹昊不知是计,传令活擒郑克。

    郑克溃军沿护城河狂奔二里许,拐向荒野,又逃十里许,没入一片疏林。

    邹昊一车当先,紧追于后。

    入林不久,一阵号角响过,两侧万弩齐发,齐兵纷纷中箭倒地。

    邹昊始知中计,急叫退军,却是迟了,后路早被公孙衍截断,赶在前面的郑克亦折返杀回。齐人四面受敌,林中又施展不开,只有挨打的份儿,先锋邹昊更是被魏人团团围在核心。所幸牟辛引军及时杀到,冲开一条血路,将他救出重围,退至五十里外,方才稳住阵脚。

    牟辛检点人马,伤者不计,折损竟过五千。

    原来,郑克早与公孙衍沟通好了,这边郑克诈败诱敌,那边公孙衍从雍丘借来军兵,于南郊林中设伏,诱使邹昊上当。

    两战俱败,损失惨重。牟辛不敢隐瞒,一边安抚邹昊入帐安歇,一边出具战报,说右军先锋将军邹昊依据军师传授战术,诱敌于城外,正在围歼,未料雍丘魏军驰援,数量惊人,先锋将军邹昊奋勇击敌,斩敌无数,无奈敌方势大,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略计五千。

    区区数日,襄陵岿然不动,折损却达五千,还是略计!

    田忌见报震惊,快马驰至,看到齐国右军将士个个耷拉脑袋,毫无生气,伤兵们一边呻吟,一边骂娘,当即下马慰问。

    见是主将,有胆大的再无顾忌,将连日来的战况一一抖出。田忌怒不可遏,喝令绑了仍在帐中呼呼大睡的先锋将军邹昊,一路押回中军大帐。

    牟辛傻了。

    待回过神来,牟辛急就草书一封,快马送临淄告急,同时驾驶战车,直驰定陶,赶到中军帐外,刚好撞见几名执法军士正将五花大绑的邹昊拖出帐门,前往辕门而去。

    一个刀斧手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

    见是牟辛,邹昊如获救星,挣扎干号:“大哥救我,大哥救我!昊弟浴血奋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田忌那厮不识好歹,不问因由就把昊弟问斩,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啊,大哥!”

    “刀下留人!”牟辛“噌”地跳下战车,喝住执法军士暂缓行刑,吩咐部从将自己绑了,裸背插荆,膝行入帐,望见田忌脸色铁青,正自呼呼喘气,旁边坐着军师孙膑,也是一脸沉郁,晓得是邹昊不识深浅,言语冲撞了。

    “将军,军师,刀下留人啊!”牟辛长跪于地,带着哭腔。

    “牟辛!”田忌按住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将军,”牟辛叩首,“邹昊,杀不得呀!”

    “因何杀不得?”田忌冷笑一声,一字一顿。

    “将军??”牟辛泪出,“一切皆是牟辛之过,牟辛但求一死,只求将军饶过邹昊,他??他??”

    “他怎么了?”

    “他是相国邹大人的独子啊!”

    田忌、孙膑显然吃惊,互望一眼。

    “哟嗨,”田忌陡地爆出一声冷笑,“怪道此人嘴硬哩,怪道此人气足哩!本将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下凡,原来却是相国大人的纨绔公子。”拳击几案,“王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何况军令如山!”朝帐外大喝,“速将罪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帐外传来邹昊的叫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将军??”牟辛惨叫一声,匍匐几步,重重叩首,泣不成声,“留人哪,将军,牟辛求你了,刀下留人哪!”

    “牟辛,”田忌“啪”地拿出军报,将几案震得咚咚作响,“你来得倒是好哩,本将正有事情问你!什么诱敌出城?分明是敌将设伏诱我,你却瞒报军情,该当何罪?你擅将从未见过战阵的纨绔子弟封为先锋,不仅隐瞒不报,且还放手让其超越先锋职权,统领逾万将士,贪功冒进,又当何罪?军师吩咐不得攻城,你却置若罔闻,听任邹昊胡来,两番枉送我六千将士性命,又当何罪?来人,将牟辛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将??将军??”牟辛瘫软于地。

    “主将息怒,”孙膑适时插言道,“两军未战,先斩大将,不吉。”

    “念在军师为你求情的分上,免你死罪,记大过一次,解除右军主将职务,改任偏将,督导粮草,望你戴罪立功!”

    襄陵之误不仅枉送齐人近六千性命,且也打乱了孙膑的战略部署。苏秦以夺下襄陵为条件,才换来宋王偃的借道与屯兵。由于襄陵位置重要,为魏所必救,孙膑也想借此召回庞涓,回魏决战,这才制定围而不攻、诱敌出城的策略,不想却被一个狗屁不通的莽夫所误。

    首战失利,齐军士气普遍受到影响,尤其是来自高唐、平陆的右军。田忌将牟辛误军的详细过程具报上奏,提升右军副将、平陆令陈陀为右军主将,从裁除人员中调补六千补足损额,回马重新围困襄陵,袭扰周边城邑,以安宋人之心。

    与此同时,孙膑坐镇定陶,主将田忌亲引数百乘战车并两万骑卒旌旗招展地杀奔大梁。田忌不慌不乱,白天挥军沿宋齐衢道缓步推进,打出许多旗帜,一到晚间,则使骑士分路窜扰,或取城邑,或烧田间草垛、空舍,波及百里方圆,天亮前返回营地,随大军缓缓进逼大梁。一时间,魏国东部各邑火光四起,烽火连天,沸沸扬扬,处处喧嚣,慌乱间不知齐人杀来多少人马。

    魏人精锐多被庞涓抽调赵国,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残,连惊带吓,或闭门不出,或望风逃避,多将空城或村舍留给齐人。魏室遗老、富豪大贾惊慌失措,携带家眷细软纷纷避往大梁。

    不消五日,齐国大营已经逼向大梁近郊,从大梁城头望去,远近十余里,密密麻麻,皆是齐营,计点旌旗,不下十万之众。

    大梁城严阵以待。

    魏惠王拖着老迈之躯,一身披挂,花费三日沿城墙巡视一周,向守城士兵扬手慰问。一名力士紧跟于后,扛着惠王昔年舞之驰骋疆场、今日扛起亦是吃力的丈八金枪,再后是近身老臣与数百宫卫。

    齐军并没有攻城,只是将大梁周围各邑空城尽皆占去,就地取材,不慌不忙地在大梁城郊各地扎下连营,将大梁城框围起来,盘查通行。白日,无数战车或在城外林中往来驰骋,或沿大道往返疾驰,车轮隆隆,扬起滚滚烟尘。夜间,万千骑手马不停蹄,四下窜扰。魏国大地,到处可听到齐人的马蹄声,尤其是在静寂的夜里,嘚嘚之声让人心跳加速。

    按常规考量,有马就有车,有车就有卒,四处传来的马蹄声将齐军数量无限扩大。当数百里之外的陉山要塞也传来楚人侵袭、人马不知其数的边关急报时,魏惠王惊呆了。

    要命的是,楚、韩两国使臣也如约定了似的,于同一日入大梁问罪,各呈国书,措辞严厉,诘责魏室有违纵约,要魏即刻由赵撤军,否则,楚、韩“正义”之师不日即至。

    楚、韩皆为邻国,仅是楚地边邑重镇方城的常备守军已过六万,若是趁机“收复”陉山诸邑,魏国反倒得不偿失了。

    外患纷扰,内忧更让惠王烦透。因齐兵入侵而逃入大梁的远近各邑长老显贵从四面八方跌跌撞撞地赶赴王宫,男人哭于殿,女人哭于后宫,声声皆要惠王快将征赵大军调回,赶走齐人。偏巧挑起事端的张仪、庞涓皆不在侧,热衷伐赵的朝臣多在赵地,剩余朝臣多受惠施影响,不赞成伐赵。惠王召集廷议,上至太子,下至寻常大夫,尽皆赞成庞涓撤兵。弹劾庞涓的奏折一封接一封,被毗人夸张地码成一厚摞,摞在惠王案头。

    惠王心烦意乱,没个主见,听闻督察粮草的朱威由宿胥口回返,忙连夜召见。

    “撤军吧,王上!”朱威劈头一句,指着那摞厚厚的奏案解释,“这些臣子多是忠义之士,并不惧死,他们之所以言辞激烈,是为社稷着想。魏赵韩三家本出一晋,几百年了,三家虽有争执,但在大体上患难与共。秦人结我灭赵,是破合纵。尽管王上对纵亲颇多微词,但并未正式诏告列国,解除纵约。纵约未解却伐纵亲发起之国,我已失义。失义,即给列国可乘之机。齐人与我有黄池之仇,救赵是虚,谋我是实。齐人首战定在襄陵,而襄陵本为宋地,齐若攻克襄陵,宋国就会成为齐人腹地。楚人与我有陉山之争,若是趁机兵出方城,则陉山危矣。再说,秦人并不可靠,原说我们攻邯郸,秦人取晋阳,伐代地,可事实呢?据臣所知,秦人不过出兵五万,只在晋阳城下鼓噪呐喊,莫说是代地,连晋阳城头是何模样也难望到。庞将军为泄函谷失利之恨,听信张仪,力主与秦结盟,非为上策啊,王上!”

    朱威一席话让惠王头上越发冒汗。

    “还有,”朱威压低声音,“田忌不去救赵,反攻大梁,或为齐王旨意。我观齐军,阵营连绵,大梁周围,烽火四起,不下十万之众。而我精锐皆在赵地,大梁空虚,万一城破??”

    “拟诏,”惠王再无迟疑,转对毗人,“着令庞涓火速回救大梁,与齐人决战!”

    邯郸城外,魏营中军帐中,庞涓脚步沉重地来回走动。

    几案上,并排搁着惠王的一道撤军旨令、调兵虎符并数支金箭。显然,数支金箭是于旨令之后轮番催促的。

    庞涓顿住步子,脑海里浮出当年在鬼谷里的场景:

    鬼谷子的声音:“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庞涓的声音:“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谷子的声音:“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的声音:“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不由得打个寒战,也几乎是瞬间,一股刚毅之气涌上心头,脸上浮出一丝冷蔑之笑,心道:“先生,你竟连这个也料到了,学生偏偏不信这个邪,这就做给你看!”

    张仪拿起诏书,正自反复审看,见一身戎装的公子嗣大步跨进,顺手便将诏书连同虎符一并推过。

    “这这这??”公子嗣匆匆看毕,急道,“父王真是糊涂了,在这节骨眼上,怎能一而再地旨令我们撤军呢?”

    “嗣弟,”庞涓已经恢复神色,全身放松,转向公子嗣,“城下情势如何?”

    “南门一度突破,”公子嗣不无遗憾,“可惜又被赵人封死了,用的是一种新式防车。”

    “新式防车?”庞涓长吸一口气,“什么防车?”

    “车上包一层精铜,连轮子也是,浇油都烧不掉。车前与车顶布满长矛,刚好堵实城门。在下打探清楚了,这种防车是墨家弟子新近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长矛可以自动刺缩,枪杆全由精铜铸成,杀伤力极强。”

    “墨家弟子?”庞涓略略一怔,“他们不是在替中山人守城的吗,怎么一下子跑到邯郸来了?”

    “因为他们不想再帮中山人了。”张仪接道。

    “为什么?”公子嗣不解。

    “因为墨家弟子助弱不助强。中山地处列强之中,南抗赵,北抗燕,东抗齐,势弱,方使墨家弟子云集而至,助其守御。今中山结魏联秦,夹攻赵国,成为强势,墨家弟子自要助赵了。”

    “如此反复之徒,不足道矣!”庞涓见公子嗣又问,摆手止住,看向张仪,朝诏书和虎符努嘴,“张兄,王命如山,撤,还是不撤?”

    “庞兄意下如何?”张仪反问。

    “在下以为,”庞涓毅然决然,“齐人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足虑也。楚、韩之兵,如果出,早就出了,之所以不出,是想坐山观虎斗,看邯郸一战。如果我胜,他们就夹紧尾巴;如果我败,他们就乘机出兵。”

    “庞兄所言甚是。”张仪赞一句,不无忧心道,“不过,依在下所断,齐人也非完全虚张声势。”

    “哦?”

    “通盘观之,此番齐人救赵而不赴赵,反围大梁,堪称妙局。”

    “妙在何处?”公子嗣问道。

    “公子请看,”张仪边比画边说,“我大军皆在赵地,齐人若是过河救赵,是以实碰实,两军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邯郸之围反而难解。齐人反围大梁,逼我撤兵,是以实就虚,邯郸之围可以不战自解。”

    “那??我们坚持不回呢?”公子嗣追道。

    “这就是走险棋了。”张仪应道,“就情势而论,莫说是齐人出兵二十万,纵使仅出十万,大梁也将危在旦夕,毕竟是魏地无强兵,不堪一击了。”

    “唉,”庞涓苦笑一声,“只几年没有露面,田忌这厮就有长进了!”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张仪接道,“齐营另有高手,其智或不在庞兄之下。”

    “你是说??”庞涓倒吸一口凉气,“会是孙膑?”

    “不可能!”公子嗣断然道,“孙膑早已死了,再说,如果此人在齐,这么多年不可能未透一丝风声。”

    “是何人难断,就在下所知,依田忌的风格,当不会这般走棋。”

    庞涓席地坐下,微微闭目,陷入深思。

    “可是齐人只是骚扰,并未攻城呀!”公子嗣看向张仪,显然怀疑他的判断。

    “因为齐人并不想攻破大梁,只想调我回去。”

    公子嗣仍要再问,庞涓睁眼:“张兄,依你之见,我当何去何从?”

    “回救大梁。”张仪语气肯定,显然想定了。

    “如何回救?”

    “回以齐人之道。”

    “张兄之计是??”庞涓略略一顿,“直捣临淄?”

    “正是。”张仪起身,大步跨到沙盘跟前,待庞涓、公子嗣也跟过来,指沙盘道,“我们可从此处以奇兵渡河,经由河间,再渡河水,直插临淄,反打齐人一个措手不及。待齐人仓皇回援,寻机与之决战于野。”

    “相国妙计!”公子嗣喜上眉梢。

    “确为妙计,”庞涓接道,“只是风险太大,不易实施。”

    “风险何在?”公子嗣不解。

    “一是大军横渡河水不为易事,两渡河水更是个难;二是夏季已至,河水泛滥,河间地多有泥淖,不利于车,只能跋涉;三是我武卒皆是重装,若是长途跋涉赶往临淄,不战先自垮了;四是粮草如何补给。”

    庞涓一连讲出四条,公子嗣咋舌。

    “还是庞兄想得周全,”张仪这也觉得是计仓促,赞他一句,又道,“只是,齐人捣我虚弱,断我粮道,我在此地守不久矣。大梁若是有虞,我等就吃罪不起了。”

    “在下所虑,亦在此处。”庞涓应道。

    “对了,”张仪眼珠子一转,指向宿胥口,“我可由此渡河,兵出卫境,拦腰斩断齐兵后路,将田忌困于我境。大梁急切难下,后路粮道被断,齐兵必将不战自乱,那时,我可择机寻敌决战,一战而胜之。”

    “在下亦是此谋。”庞涓重重点头,“不过,在与齐人决战之前,我且拿下邯郸再说。”转对公子嗣,“嗣弟,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三军诸将毕至。

    庞涓拿出已经签好自己名字的军令状,字字铿锵:“叫诸位来,是要诸位与在下共签一封生死书。三日之内,诸位若是拿下邯郸,在下为诸位请功论赏。若是拿不下来,在下自裁于中军帐中,以谢王命!”

    见庞涓立下的是这般令状,众将尽皆涕泣,在中军帐里歃血盟誓,摩拳擦掌而去。

    庞涓的军令状迅速传遍魏国三军,大魏武卒个个噙泪,红了眼般直扑邯郸城墙。

    多日进攻,已使邯郸城墙千疮百孔,魏人这又疯狂,赵人支撑不住了。两处城墙及一个城门被攻破,但被闻讯赶至的赵雍卫队以血肉之躯填上,协助守城的墨家子弟也是前仆后继,死命抗御,连守在苏秦身边寸步不离的飞刀邹也赶往城墙,一柄接一柄地飞出索命飞刀。

    见双方都开始玩命了,苏秦忧心如焚。

    入夜,攻防一日的双方将士尽皆疲累,邯郸城内城外总算安静下来,只有伤者时不时地从某些地方传出压抑不住的声声呻吟。

    洪波台中,苏秦、赵刻、楼缓等五六个重臣不无沉重地看着赵雍。

    许是双唇咬得过紧,赵雍的右边嘴角冒出血来。

    “王上,”赵刻说话了,“苏子之请不是不可行,再守下去,只怕??”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要走你们走,”赵雍“呸”地吐出一口血,“明日寡人亲登城楼,与城门楼共存亡!”

    “君上,”苏秦缓缓起身,在赵雍前面跪下,“苏秦恳请了。”

    “苏子?”见苏秦这般跪下,赵雍惊愕了。

    苏秦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地叩在地上。

    赵刻迟疑一下,也跟过来,紧挨苏秦跪下。

    其他重臣,再无话说,也都跟后跪地。

    “你??你们??”赵雍手指颤动,“真的不念这个宫城?真的不念这城中的妇孺百姓?还有这??这这这??赵室经营数百年,也就这个家当呀,你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寡人手里??”气结。

    “王上,再请听臣一言,”苏秦眼中噙泪,声音哽咽,“如果再守下去,这城,这宫,还有这城中的一切,宫中的一切,真就毁了!王上弃城,反倒给这一切以生路啊!”

    “你??讲出理由!”赵雍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

    “因为魏人已经杀红眼了。如果破城,必会大开杀戒!平阳惨案,不可不鉴啊!”

    听到“平阳惨案”四字,众臣,包括赵雍,全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王上,”苏秦接道,“齐兵伐魏,旨在调动庞涓回救,而庞涓不得邯郸,心必不甘,我们弃城,等于是给庞涓一个台阶,让他有脸面回朝。臣知庞涓,虽然好战,却非鲁莽之人,亦非残暴之徒,不会乱来!”

    “苏子呀,”赵雍态度有所松动,但疑虑仍在,“我们在城中,可以据险以守,或有生机。今若弃城,我将无险可据,庞涓若是趁机围歼,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了?”

    “穷寇不追,此乃古今用兵之道,况且眼下魏人之心不在赵人,而在回救大梁,相信庞涓不会恋战,让魏人在此枉送性命。”

    “何时突围?”

    “事不宜迟,明早黎明前夕为妥。”

    “好吧,寡人听你苏子。”赵雍转头看向诸人,“如何突围,就由几位爱卿妥善协调。”说罢,脚步沉重地走向后宫,准备家事去了。

    得到旨意,苏秦吩咐木实、木华姐弟趁夜色缒到城下,赶往武安,通知肥义引兵接应。

    黎明时分,魏军仍在酣梦中,邯郸北、西两个方向的数道城门同时开启,赵国城中军卒及青壮苍头,层层裹护赵王并宫妃贵胄,如炸了窝般轰然冲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杀出道道缺口,绝尘而去。

    果如苏秦所料,庞涓闻报大喜过望,叮嘱将士不可纠缠,甚至有意让开通道,放赵人一条生路。城外肥义所部也早赶到约定地点,多股赵人汇拢一处,步子不乱地涉过洺水,进入安全地带。

    日上竿头,庞涓引领三军整装入城,使人验点宫宝、府库,以魏王名义犒赏三军,备足粮草,颁令严禁抢劫和扰民。

    一车当先进入赵宫的是公子嗣。

    公子嗣传令将赵宫滞留宫人全部集中起来,宦臣站在一侧,宫女、嫔妃、侍妾等站在另一侧,黑压压的约有一千多。

    公子嗣径直走到女人群里,让她们站作一排,一个一个挨着看去,选出五十名长相出众的留在宫里自用,将余下的数百宫女全部押走。

    是夜,数百宫女并一些大夫、富足人家的妾、奴等贱役女子约三千人被充作营妓,带往城外,配发给三千虎贲并两万武卒集体享用。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饱餐一夜美色的两万武卒并三千虎贲在主将庞涓亲自引领下,神清气爽地开往宿胥口。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由宿胥口渡过河水,经由桂陵,过卫入宋,直插济水与濮水之间的齐魏衢道,断去齐军退路。其余军卒,留下一部从张仪留在邯郸善后,大部则由公子嗣统领,经由魏赵衢道直驱大梁,会合大梁魏军,与庞涓三路夹击,与田忌会战于大梁之野。

    兵贵神速。

    由邯郸至宿胥口逾三百里路程,大魏武卒仅用一日一夜,于次晨赶至渡口,黎明渡河。

    三千虎贲率先渡毕,直插济水。

    尚未行至濮水,三千虎贲却在桂陵西侧遭到伏于林中的大批弓箭手袭击。虎贲虽猛,却仓促应战,加之走路过急,汗流浃背,军士大多摘掉头盔、甲衣,用枪挑在肩上行军,齐军又是近距离射杀,顷刻间三千虎贲倒地逾半。

    剩余虎贲被激怒了,不及穿甲衣,冒矢雨疾风般冲入林中。齐军弓弩手猝不及防,撤退不及,反被砍杀不少。齐军长枪队急急赶上,掩护下弓箭手,将虎贲团团围住。

    青牛鸣金回撤,众虎贲往回杀开血路,正激战间,魏人后续人马赶至,齐兵退去。

    庞涓检点人员,三千虎贲已折八成,仅余不足五百,不少人还挂着程度不同的伤彩,青牛左臂也中一箭,好在伤势不重,由随军医士敷药包扎了。

    三千虎贲军竟被伏击,且折去大半,庞涓震惊之余,仍旧以为是小股齐军闻讯阻击,继续驱大军推进包抄,正欲将之全部吃掉,不想迎头撞到的竟是数万齐兵,且早已占据桂陵两侧的矮山并中间狭道,严阵以待,将通车的衢道堵了个严实。

    矮山之巅飘扬着一面主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田”字。

    庞涓顺眼望去,站在旗子下面的,果是田忌。

    庞涓倒吸一口长气。庞涓得到的军情是,田忌并齐军主力仍在围困大梁。显然,是自己过于自信、过于大意了。如果在三军出动之前,多派几路探马,这种窘境就不会发生。

    震惊之余,庞涓环顾四周,见此地形势狭窄,不利武卒展开,急令后撤,在数里之外的开阔地带扎住阵脚,部署防御,同时,急派五名军士回驰宿胥口,要公子嗣火速驰援。

    不料未过多久,报信的兵士只有一人驰回,且满脸是血,腿部中箭,报说大批齐兵正从宿胥口杀来,宿胥口恐已不保。

    话音落处,西北天际浓烟滚滚,形成一片黑云。

    举目望去,正是宿胥口方向。

    显而易见,着火的不是民宅,而是魏军赖以渡河的渡船。

    没有渡船,河西魏军无论如何也飞不过河水,而大梁方面,几日之内不可能派来援军,也就是说,庞涓这支两万余人的武卒在未来几日,将是孤军!

    桂陵地势奇特,两侧各有一道高二十余丈的土梁子,将一条不大的官道夹在中间,官道只能并肩通行两辆战车,山坡虽缓,但灌木丛生,荆棘满地,利守不利攻。

    不消半个时辰,庞涓已初步探明,齐人参与围堵的兵马不下六万,且已分别占据四周有利地势,组成一个布袋阵,并在魏军前后不远处的衢道上布满障碍物。不仅将衢道堵个严实,更沿衢道两侧结出几重防线,直至山梁,显然图谋将魏人困死在这方圆不足数里的狭长空间里。

    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水。

    众武卒面面相觑。

    即使是庞涓,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

    是的,张仪说得是,齐营有高人,且这高人用兵之法远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窜扰魏境、佯攻大梁、设伏烧船??如此周密的计算,如此精到的调动,几乎连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能够做到这个的,当世只有一人—孙膑!

    对,一定是孙膑。

    长途奔袭,攻敌必救,堪称孙膑的用兵法宝。想当年与楚国昭阳争宋,明袭项城、暗取陉山的漂亮一战,正是出自孙膑的谋划。

    想到孙膑,庞涓的背脊骨都是凉的。实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离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庞涓正自乱想,各部将领纷纷围拢前来,皆要与齐人拼命,摩拳擦掌,求打头阵。

    “诸位将军,”庞涓收回思绪,恢复理智,扫一眼众将,淡淡说道,“你们中有谁参加过黄池之战,请举手!”

    有五人“唰”地举手,表情不无自豪。

    “好样的,”庞涓冲五人扬手,“站前来!”

    五人跨前两步,高昂起头,站成一线。

    “给大家讲讲,你们是如何取胜的?”

    黄池之战堪称魏国开国以来最长气势的经典战例,魏人妇孺皆知,莫说是眼前这些军人了。

    五人面面相觑,一人朗声应道:“将军布下屎溺王八阵,大破齐军,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

    众皆哄笑。

    “讲得精彩!”庞涓没有笑,冲那位讲话的伸拇指赞一句,看向众将,“诸位将军,想当年,齐有大军七万,我只有区区三万哀兵,结果如何?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今日没有屎尿坑,但我有两万以一敌十的大魏武卒,请看本将再摆一阵,活捉田忌。”

    “将军,要摆何阵,请发令吧!”诸将异口同声。

    “齐将田忌只配一阵,王八阵!”庞涓跳上战车,“诸位将士,看我号旗,听我号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阵,活擒田忌!”

    众将齐呼:“列王八阵,活捉田忌!”

    不消一个时辰,两万武卒已按庞涓号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阵。

    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阵、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盯住田忌,“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

    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急,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始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脱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反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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