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孙膑亲往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

    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少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

    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

    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反身跑去,身后却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圈,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做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

    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说毕,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的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的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哽咽,“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邯郸赵宫,公子嗣正与十几个妃子在玩投骰子游戏,谁输谁脱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几个妃子已是一丝不挂了。

    一个宫人趋进:“禀报将军,你的参将求见!”

    公子嗣正在兴头上,脸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滚远点儿,本将这在忙呢!”

    那宫人凑到跟前,小声嘀咕几句。

    “安阳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来劲了,自言自语几句,抬头看向他,“去,将那女子带进来!”又朝众妃努嘴,“你们几个,一边儿歇去!”

    众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刚刚整好衣冠,宫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进。

    是天香。

    天生丽质,顾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身子坐直,前倾。

    “将军,”天香没有一丝羞涩,既不叩首,也不揖礼,落落大方地径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这在看什么呢?”

    公子嗣阅女无数,不曾见到有女子这般与他说话,一时怔了。

    “小女子好看吗?”天香又是一笑,摆出个撩人的姿势。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头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顿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阳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条的藤。长在山沟沟里,专会缠人的那种藤条!”

    “这么说,你家是山里的?”

    “算是吧,就在那边!”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给本将说说,你这根藤是怎么个缠人的?”公子嗣欲火起来,目光盯向她的要紧部位。

    “嘻嘻,只怕将军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哟嘿,你这藤条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将喜欢!”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进怀里。

    天香嘤咛一声,双臂趁势钩在他的脖子上。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

    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给孙膑。

    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精锐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起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线,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

    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

    众臣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又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脬,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是无损毫毛。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长这么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不由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归还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话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两。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有词,“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了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王上??”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哽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几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

    莫说是三百两,白虎此时连一百两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两足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将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

    白虎左右是难,只好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两金子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

    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两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汉子,竟为这一点儿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生忘死,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

    不消一刻,庞涓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上前,庞葱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将军龙贾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由庞涓、瑞莲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犊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的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庞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

    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一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其中三十镒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她嫁的人是我庞涓!”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说毕,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

    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

    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

    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是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之物的。”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已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闹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庞兄在为何事闹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何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了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棋,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直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批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遣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吗?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会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震惊,“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了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就第一章吧。”

    “庞兄请听,”张仪微微闭目,顺口吟道,“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掩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进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见张仪诵得一字儿无差,庞涓大是惊奇,连赞几声,急急问道,“敢问张兄,吴子兵书一共四十八章,张兄能否全部记诵?”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记诵,在下倒是不敢担保。庞兄可拿酒来,待在下喝个半醉,不定就能诵出了。”张仪卖个关子。

    庞涓二话不说,喝叫庞葱端上酒肴。半坛酒下肚,张仪豪气生出,接过朱笔,趁酒兴将四十八章一气写出二十四章,推说累了,回府睡过一宿,复来庞府,又喝半坛,将后面二十四章悉数写出。张仪所写是庞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写下来的,且是全文,而庞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后忆起的。庞涓对自己的记忆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怀疑这六章与原文有所出入,今日得见原貌,渐渐忆起当年所抄时的感觉,唏嘘叹喟不已,连呼快哉。

    张仪一边写,庞涓一边读,张仪写完,庞涓也就读毕了,由衷赞道:“张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远,竟能诵得分毫不差,实让在下叹服!”

    “呵呵呵呵,庞兄这已读到全本,当可与孙兄一决高下了。”

    “诚吾愿也。”庞涓拳头握紧,晃了几晃,“不瞒张兄,在下平生只此一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将孙武子兵书授予孙兄,让在下心生块垒。有此书在,在下这就重整武卒,与孙兄见个真章!”

    “庞兄定能胜出!”张仪赞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孙兄讲过一句话,说是他先祖兵书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窃以为是。齐国之事,在下已有不战而屈人之策,庞兄或可不必在疆场厮杀呢。”

    “这倒不爽了。不过,”庞涓略顿一下,倾身问道,“敢问张兄是何妙策?”

    张仪耳语。

    庞涓长吸一口气,握拳:“好一个张兄,你这叫杀人不见血啊!”

    齐国营帐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脱庞涓而被田忌连降三级贬为偏将军的牟辛,与几个此时军阶皆高于他的心腹爱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喝多了,舌头就管不住了。牟辛借着酒兴,大发牢骚,说田忌与邹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机公报私怨,等等。并说活捉庞涓是多大的功劳,自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之所以避让,是战马受惊,所有部众皆可做证。

    牟辛越闷越喝,越喝越说,越说越闷,到后来干脆将邹、田二府多年来明争暗斗的老底一窝儿全端出来,听得几个心腹心惊肉跳。

    几人正自发泄,忽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直插在立帐的木柱上。

    隔帐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几个部将摇摇晃晃地追出帐门,却连鬼影子也未见到。再回帐中,惊见吓傻了的牟辛仍旧对着那支飞箭发呆。一员部将赶上去,拔下箭,感觉异样,再看箭头竟有机关,扭开一看,里面绑有一团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

    那个将军却不识字,凝眉看一会儿:“将军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这也醒过酒来,审看一时,二目睁圆,一颗激动之心压不住阵阵狂跳。

    “将军,所写何事?”捡信之人看出异常,急切问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过是笔生意。”牟辛将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手,“诸位兄弟,在下有桩紧事,这要赶往临淄,田将军若是问起,烦请诸位支应一二。”

    牟辛没有乘车,而是带上三匹快马,轮番骑乘,连夜驰奔临淄,进得相府,长叫一声“主公”,便哭倒于邹忌脚下。

    “牟将军,”邹忌长叹一声,将他缓缓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还要感谢将军呢!”

    “主公请看!”牟辛收住哭,从袖囊中摸出密函,双手奉上。

    邹忌启开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书曰:

    子期兄台惠阅: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桦林套索已备,专候野驹。在下已约郑兄于明日申时引驹入套,必除此驹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义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挂齿。

    犀首顿首。

    “子期!犀首!”邹忌稳住身子,一字一顿,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则是公孙衍的绰号。

    “主公,”牟辛已站起来,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厮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儿呀!”邹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主公,”牟辛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声泪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将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眼睁睁地看着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厮送往断头台啊,我的主公。如果不是此信,末将??”哭绝于地。

    邹忌伤悲一时,猛地想起什么,擦去泪水,将公孙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复验看,忽又记起公孙衍在为秦相时向齐国发过国书,便让人寻出相府所存副本,反复查验,字体果是一般无二,眼前之函,是公孙衍手书无疑。

    邹忌再无疑虑,载牟辛径入雪宫,号啕大哭。

    “邹爱卿,”见老相国哭得这般伤感,威王大是惊愕,“你这是为何?”

    邹忌也不解释,悲泣一阵,将随身携带的包裹置于威王面前,泣拜于地:“我王慈爱,臣邹忌祈请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齐室多年之情,将此相印收回,另授圣贤。”

    “这这这,”威王越发糊涂了,“邹爱卿呀,你这般说辞,究底是为何事?”

    “回禀我王,”邹忌哽咽道,“不是臣不想尽忠,是臣??不敢再尽忠呀。有人处心积虑,设计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设计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余年,祈请我王收回印绶,准允老臣回乡颐养天年,留个全尸吧!”

    “邹爱卿,”威王听出名堂,正色,“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

    邹忌从袖中掏出密函,双手呈上:“臣之委屈,尽在此函了。”

    威王接过信函,眯眼审看,面色渐渐收紧,良久,转对内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将密函交给御史:“验看真伪!”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过有半个时辰,复入禀道:“臣已验看,与公孙衍手迹一般无二。”说罢,递上几年前收存的秦国国书正本,双手奉上。

    威王略略摆手:“你验过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转对邹忌,“邹爱卿,你且讲讲,此函由何而来?”

    邹忌让内宰传进牟辛。

    牟辛进殿,含泪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将忠勇,使末将主将右军。末将既领右军,就当有权任用先锋之将。末将试过邹昊才具,见其文武双全,兵法韬略不在末将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报入中军大帐。大军入宋,田将军屯于定陶,使末将引右军围攻襄陵。魏强兵皆在赵地,襄陵虚弱,末将欲一举下之,田将军不许,令末将围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战,置疑兵于城外林中。臣虽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于城外,使先锋挑战于城下。接连数日,魏龟缩不出。至第三日,郑克突然冲出,二话不说,便与邹将军接战,却不敌邹将军神勇,落荒败走。邹将军引军追击,不想却入公孙衍圈套,末将闻报,感觉有诈,急急引兵救援,却是迟了,远远望到邹将军身陷重围,仍在浴血奋战。末将引军杀入,不顾一切地救出邹将军,因对敌情不明,未敢恋战,反身回营,岂料至营不久,田将军就赶到了,二话不讲,将一身疲惫、尚在帐中休息的邹将军绳捆索绑,押入定陶大帐。末将闻讯疾驰定陶,恰好看到邹将军被刀斧手推出帐外,押往辕门外面斩首。末将不顾一切,入帐禀情,田忌不听不说,反将过错推在末将身上,说是末将擅用先锋,酿下大错,发令斩杀末将,幸有军师孙膑为末将求情,田忌不好逞强,但当场免掉末将的右军主将之位,末将遭贬,受辱迄今??”

    齐威王听毕,吩咐御史拿来田忌战报,详细阅读,见时间、地点、事件、细节等皆与牟辛所言吻合,不过是解释角度完全不同。

    面对铁证,威王不由不信。

    威王洞晓田、邹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胆大如此,不惜拿六千远征将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时气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抚过邹忌,着内宰诏令田忌即刻返回临淄,入宫请罪。

    田忌为齐国远征三军主将、朝廷重臣,循旨查办的非当政太子莫属。

    接到诏令,辟疆震惊,紧急召请由漳水会盟后回宫复命的田婴谋议。

    “启禀殿下,”田婴思忖良久,禀道,“臣以为,此事疑点颇多。身为副将,臣几乎参与所有决策。襄陵为魏国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对其围而不攻是孙军师远谋,旨在减少损耗,安抚宋人,迫魏王召回庞涓,非为攻坚掠城,与魏决战于襄陵。就谋略而言,堪称上策。田将军发令时,臣亦在场,是牟辛率先请命,非田将军蓄意谋害。田将军为将,脾气刚直,用兵谨慎,爱兵如子,断不会为泄私愤而视六千将士如芥草。何况田将军蒙辱十年,终得机会决战雪耻,怎可能未战而先故意损兵?再说,邹公子从军,被牟辛破格用为右军先锋,理当上报中军,莫说是主将,臣身为副将,事前也是一无所知。臣与主将都是在出事之后,方知邹昊是相国令郎。既然不知,谈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脸沉郁,二目盯在威王一并转来的所谓铁证上,“可御史验实,此书确为公孙衍手迹。爱卿所言,皆是推证,此书却是实物。若是坐实,田忌将是死罪。齐无田忌,辟疆不敢设想!”

    “臣还想到一个疑点,”田婴没有就手迹证伪,继续从逻辑上开脱,“围困邹昊,臣得知是公孙衍所谋,随即使人访查此人。据可靠探报,公孙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并无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郑克,当是私人意愿,非魏王任命。公孙衍与郑克或有联络,与田将军则无可能,一则二人向无交往,田将军纵使通敌,也当是联络郑克,不可能联络公孙衍,且他也不可能晓得公孙衍会突然出现在襄陵。”

    “爱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为然,思虑有顷,“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为暗通,就非寻常推断所能结案。”略顿一下,“烦请爱卿走阿邑一趟,请田将军回宫协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辩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婴接过旨令,当日起程,不消数日即到阿邑中军,径投孙膑帐中,将此事并公孙衍手迹略述一遍。

    “唉,”孙膑听毕,长叹一声,指向自己双膝,“在下这双膝盖,就是被一封伪书挖掉的!”

    “军师是说,这封信是庞涓伪造?”田婴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经出来了。”

    “以军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晓谕田将军吧,他当知情才是。”

    田婴赶到田忌帐中,将此案和盘讲出。

    不待听毕,田忌咬牙切齿,震几恨道:“牟辛小人,邹忌奸贼,害我六千将士性命不说,这又行此下作之计,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杀回临淄,宰掉牟辛,与邹忌老贼算算总账!”

    田婴晓得田忌是一时气话,待其气过,劝勉一番,吩咐他暂且入宫向威王解释清楚。

    田忌应道:“回宫不难,只是眼前尚有些许军务,待在下料理数日,即回宫去,与牟辛奸徒、邹忌老贼对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他们!”

    夜色朦胧,隔墙有耳。二人的对话早被暗处一个黑衣人听个分明,连夜密报牟辛。

    邹忌再闹雪宫,威王震怒了,不问情由,使内宰带诏命驰奔阿邑。

    邹忌不放心,命公孙闬陪同前往。

    一行人驰至三军大帐,内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将职分,收走三军主将印绶,改任田婴为主将,押解逆贼田忌回宫治罪。

    堂堂三军主将于一夕之间就被打入囚车,押送临淄,整个军营沸腾了。部分田忌心腹卫士惊闻噩讯,不顾一切地追出辕门,将已行出数里的囚车强行劫回中军大帐,跪在帐外,向新任主将田婴求情。内宰以为军士哗变,惶急之下,严词责令田婴弹压。

    看到不满的将士越聚越多,田婴不便用强,好言劝止,返回帐中,对内宰道:“这一闹腾,时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时起程,由末将亲往押送,妥否?”

    内宰看向公孙闬。

    公孙闬晓得众怒难犯,看看天色:“如此甚好。”

    是夜,田婴急至孙膑帐中,紧急谋议。

    “事既至此,”孙膑思忖良久,“田将军就不宜回宫了。”

    “这??”田婴迟疑一下,“若不回去,岂不是坐实罪名了?”

    “既为外人栽赃,坐实也好,不坐实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断。邹相国有丧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况他们证据在手,田将军有口莫辩,若是回宫,也将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拦囚车之卒劫走将军,逃离此地,暂往他处避祸。待时过境迁,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等再向君上禀明实情,由君上为将军正名。”

    “谨听军师。”

    是夜,闹事部卒砸开囚车,与田忌一道出奔。

    田婴将治军不严之责揽下,具报请罪。

    漳水盟会,魏人如约撤走。赵雍率领逾十万赵人重返邯郸,面对魏人留下的满目疮痍及洗劫一空的库房,全力以赴于复兴家园的事务之中。

    百废待兴。苏秦早出晚归,奔波于外,这日于掌灯时分,才不无疲惫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来,为他宽衣解带,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摆酒弄盏,端出几道亲手炒出的菜肴。

    许是疲累,许是着凉了,苏秦望着食案,迟迟没有动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流出,“秋果??晓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买鱼买肉,可??走遍市集,莫说是肉铺了,连寻常菜蔬也少得可怜,质次量少,价格还高得离谱,比我们出城前贵出不知多少,果儿??”以袖拭泪。

    秋果是作为苏秦义女入住相府的,然而,自从在认亲拜礼上当亲父之面叫过苏秦一声义父之外,无论人前人后,秋果再没叫过,早晚见面,只称先生。

    “果儿,”苏秦扯出个笑脸,随口解释,“为父已在宫中吃过了,大王赐给为父许多好吃的呢,鱼呀肉呀,摆了满满一大案,撑得为父呀??”说着,做个怪脸。

    “你骗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头上、身上连嗅几下,“要是吃过,怎就不见一丁点儿腥味呢?”

    “呵呵呵,”苏秦指指她的心口,“你呀,怎就不会拐个弯儿呢?纵有多少腥味,也都冲进你烧的一大盆子热水里了。”

    “瞧我笨哩。”秋果这也记起他刚泡过澡,木讷一笑,又要说话,有脚步声传来,急迎出去,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禀道,“有客人求见,我安排在候客厅了。”

    “有请!”苏秦刚说一句,觉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儿的竟然是鬼谷里的童子,既惊且喜,拱手,“大师兄,没想到是您!”

    童子却没回礼,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国大人,赏几口吃的!”

    “大师兄快请!”苏秦拱手礼让。

    童子在食案前果然只吃几口,算是饱了,摸出一只锦囊交给苏秦:“师弟,这是蝉儿姐捎给你的,要你夜半开启。”

    听闻是玉蝉儿所捎,苏秦心里打战,因不知何物,又让他夜半开启,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双手接过,纳入袖中,拱手:“请大师兄转告师姐,苏秦这厢厚谢了!”

    童子也无二话,起身辞别。

    苏秦挽留不住,送至府外,看着他隐没入暗黑里,唏嘘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过厅堂,点上香,依往常惯例,为他捶背。

    苏秦闭目享受一会儿,笑道:“果儿,夜深了,你且歇息吧。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又捶几下,侧脸问道,“方才那人远比您年轻,您为什么叫他师兄呢?”

    “呵呵呵,这是一个长故事哩!”苏秦本已起身,这又坐下,给她讲起鬼谷诸事,讲述大师兄称呼的由来及大师兄如何引带他们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蝉儿姐呢?”秋果被山中故事吸引住了,紧盯住他,忘记了揉肩,“她又是谁?”

    “她呀,”苏秦欠欠身子,“是我们师兄弟几个的师姐。”

    “那个蝉儿姐定是欢喜先生了?”

    苏秦白她一眼:“蝉儿姐是义父的师姐,你该叫她阿姨才是,小辈不可乱讲。”

    “什么师姐?”秋果抿紧嘴唇,“哪有师姐千里捎物,还让师弟夜半开启之理?”

    苏秦语塞,脸涨一时,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寝,边走边道:“你个女孩儿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追上来,噘嘴,“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怎么开启香囊哩!”

    “果儿,”苏秦见她真的跟到房内,顿住脚,推她出门,“女娃儿家说出此话,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为父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门把,出泪,赌气,“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

    “好了好了,”苏秦换作笑脸,“果儿乖些,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今儿疲累,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

    苏秦好言抚慰,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顺势闩上房门,听她哽咽着走远,方才反身躺下。

    候至夜半,苏秦翻身坐起,点灯启囊,见是一粒深褐色药丸,旁有一绢,附写文字,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

    苏秦仔细阅毕,吸口长气,将绢帛烧掉,吹散灰烬,出门上了一趟茅房,反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条黑影溜到苏秦卧室的门外,推了一下,门开了。

    黑影闪进室内。

    晨光顺着窗棂照进来,室内依稀可辨。

    是秋果。

    卧榻上,苏秦睡梦正酣。

    秋果站在榻前,深情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她,却又无情地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

    秋果的眼里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开始翻找,从苏秦的袖囊里摸出那只锦囊,见已开启,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咦,怎么只有一粒药呢?”秋果怔了。

    秋果将那药丸翻来覆去审看良久,又放鼻下嗅嗅。

    没有任何破绽,就是一粒药丸。

    苏秦的嘴巴咕哝几下,发出声响。

    秋果急将药丸放回囊中,装进他的袖袋。

    苏秦翻个身,呼噜又打起来。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着女扮男装的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看到秋果出去,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

    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一张洋溢着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木华,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作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早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她,叮嘱,“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承诺,“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尊者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尊者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嘘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姐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的最关键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的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仍在,便悄问木实:“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的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给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交孙膑。”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

    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未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木实,借故支走侍从。

    木实撕破褐衣,拿出夹层香囊,呈上。

    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足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漱,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

    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震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

    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幸好随车跟着稳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再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抵达军营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抱住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下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披缟穿麻,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折腾,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她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将军可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前,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面,哭了个伤悲欲绝。

    田婴询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遂孙兄之愿吧。”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齐将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逾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一百两足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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