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辆辎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由睢州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万章等十几个弟子或驾车,或跟在车后,或走在车侧,将手搭在车身上助行。

    三辆辎车中,有两辆是新买的,一辆装着行囊,一辆满载竹简。

    在日头就要戳到地上时,车队突然停下了。一直埋首走在最后一辆车子旁侧的陈臻抬起头来,才晓得是要过大沟了。

    沟上有座木桥,但桥面只容一辆车,对面刚好也有几辆车驶到。

    看双方皆在桥头等候的架势,显然都在礼让对方。

    “啧啧啧,”走在车子另一侧的乐正子显然无视桥上的事,拍拍车身赞叹道,“真是好车呀,越看心里越美气。还有这马,倍儿精神!不明白老夫子是咋想的,放着好车好马不坐,偏要坐他那辆老破车,且还走在最前面压路,生生跑不起来!要是让这辆车打头,恐怕昨天就到大梁了!”

    陈臻看向车子。车是新车,马是健马,车上装的是干透了的竹简,比前面的行李车还轻,加之走得不快,两匹健马根本不像是长途负重,而像是草场闲步,这辰光又歇下了,隔着车辕碰嘴皮子亲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

    “我还想不通另一件事!”见陈臻没有应腔,乐正子接道,“你且说说,在临淄时,齐王送咱一百金,老夫子为何不要?”

    “夫子不是贪金之人,怎么能要呢?”陈臻顺口应道。

    “既然不贪,为什么又受宋王所赠的七十金呢?”乐正子盯住他。

    “这……”陈臻应不上来,正自思索,对方车辆率先过桥,他们的车辆也启动了。

    车过大沟,行有几里,来到一处驿站。

    天色已昏。见有空舍,万章禀明孟夫子,吩咐众人卸马安歇。

    诸弟子中,陈臻是个憋不住的人,在候餐时,扯乐正子趋前,朝孟夫子揖道:“夫子,乐正子与弟子皆有一惑!”

    “何惑?”孟夫子一脸是笑,单看脸色并无倦意。

    “是非之惑。”

    “哦?”孟夫子倾身,笑问。

    “夫子曾言,万事皆有是非。”陈臻拱手,“在齐国时,齐王赠金一百,夫子拒而不受。及至宋地,宋王赠金七十,夫子却欣然受之。之前在滕地,夫子亦曾受过滕君所赠之四十金。我二人所惑是,如果不受齐王之赠为是,则受宋王、滕君之赠当为非;如果受宋王、滕君所赠为是,则不受齐王之赠当为非。此二者无可选择,夫子缘何受宋王、滕公所赠而拒齐王之赠呢?”

    显然,这是一个大惑,也是众弟子一直搁在心里的谜。

    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呵呵呵呵,”孟夫子捋须笑道,“是有选择的,因为此二者皆为是呀!”

    “是于何处?”乐正子急问。

    “是于义。”孟夫子扫视众弟子,加重语气,“在宋之时,我们将要远行。对于远行的客人,主人理当送些盘费,所以宋王赠送七十金,作辞说,‘权作盘费吧。’对于这番好意,为师怎能拒绝呢?至于在滕之时,逢楚人攻薛,滕君听说为师有戒备之心,遂赠金四十,作辞说,

    ‘防不测。’对于这番好意,为师又怎么拒绝呢?”

    “那……齐王之金呢?”

    “齐王赠金之时,为师仍在齐国,既未生戒心,亦无远行意,齐王却无端赠金一百。无端赠金,是谓收买。堂堂君子怎么能被收买呢?”

    对于如此难解之事,孟夫子竟然讲出这番君子大道,众弟子无不受教,拱手敬服。

    外面一阵车子响动,公都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

    “公都,”待公都子见过礼,孟夫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看你脸色,可有什么好消息?”

    “有哩,”公都子拱手,“馆舍订下了,是大梁城里最好的,离王宫近不说,设施也不错,有热水,能洗浴,抢手得很呢!我起初问,小二说是没房,我让他再查查,小二查一圈回来,仍然没房。我一脸失望,就要走时,店家出来,问我是何人所用,我说出夫子大名。听闻是夫子,店家二话没说,让小二安排到一个雅院。小二说,那院子已经有人订下了,是中山国的皮货商,店家臭骂小二一顿,亲自把我领进雅院,当场将钥匙交给我,还不收订金哩!”

    众弟子不无钦敬地看向孟夫子。

    “呵呵呵,”孟夫子笑笑,转过话题,“魏国可有大事?”

    “魏相张仪使秦,说是回来了。”公都子禀道。

    听到“张仪”二字,孟夫子的眉头皱起。

    大梁城中,入宫奏报使命的不是张仪,而是副使史举。

    “嬴驷肯出多少兵?”魏惠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五万!”史举应道。

    “五万顶个屁用!”魏惠王冷笑一声,坐直身子。

    “当年征伐巴蜀,同样是远征,秦人出兵也是五万,一举灭之。”史举小声辩道。

    魏惠王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以为齐国是巴蜀呀!”

    史举不敢出声了,闷头怔在那儿。

    “哦,”惠王这也明白他只是来禀事的,指他问道,“还有什么?”

    “让我们供应粮草!”

    “什么?”惠王老眼圆睁,一拍几案,“他出兵,凭什么让寡人供应粮草?”

    “是相国应允的。”

    “张仪何时回来?”

    “臣不晓得。出咸阳没多远,相国就进终南山了,说是过几天回来。”

    “终南山?”惠王闭目有顷,摆手,“辛苦你了,回家将息三日!”

    “谢王上!”史举叩首退出。

    待史举走远,惠王看向毗人:“毗人,你且说说,他姓嬴的打的什么好算盘?”

    毗人笑道:“他打什么算盘,还能逃得了王上的眼?”

    “五万兵?不远万里伐齐?”惠王右掌撑起腮帮子,歪头盯住宫门,犹自气恼,“嬴驷他是在糊弄寡人哩!”

    “呵呵呵,”毗人笑道,“管他糊弄不糊弄,五万人也算是兴师动众,万一如史举所说,他们真的能把齐国打败了呢!”

    “哼,若能打败,寡人就向他嬴驷称臣!”

    “嘻嘻,”毗人笑了,“那他们一定打不败!”

    正说话间,武安君府来人报喜,说是瑞莲产了,是个儿子。

    惠王喜极,摆驾探望。

    当毗人从乳母手中接过赤子递给惠王时,惠王的双手颤动了。

    惠王久久地凝视孩子,如同凝视庞涓,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父亲……”依旧虚弱的瑞莲看到了惠王的泪水,声音哽咽。

    “瞧这眉眼儿,像庞涓!”惠王将孩子远远地举起,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嘴巴、鼻子、耳朵,还有下巴,无一处不像武安君哩!”毗人眼睛更尖。

    “父王,”瑞莲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孙在候您赐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泪,略略一想,“就叫庞滔吧!”

    “庞滔!”瑞莲重复儿子的名字,笑了。

    “这名字好!”毗人交口称赞,“父名涓,涓涓细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说,再过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国的大将军!”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将军!”瑞莲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让他做什么?”

    “就做我的儿子,您的外孙!”瑞莲一字一顿。

    “好好好……”惠王于瞬间明白了女儿,抱紧赤子,几乎是喃声。

    无论如何,秦国出兵伐齐与庞涓遗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从武安君府出来,惠王脸上现出近些日难得的笑意,让毗人坐进他的王辇里,绕王城主街巡视一周。

    大梁依旧是那个大梁,生活依旧是那个生活。大街两侧,店铺林立,招幡飘摇,依旧现出盛世景象。见王辇巡视,百姓依旧是回避与叩迎,惠王无法看到臣民们的焦虑,臣民们也无缘一睹他的喜悦。

    回到宫里,惠王神采飞扬,毫无倦怠,扯毗人沿后花园中的水岸漫步。流经大梁的是两条河水,其中一条在后花园中绕了几弯,形成一个人为的图案,从高处看,像是一条张势待飞的龙,惠王名其为龙水。

    龙头是块高地,高约数丈。惠王站在龙头上,望着波浪微动的龙体,久久不语。

    “王上看到什么了?”毗人顺眼望过去,见与常日并无异处,遂小声问道。

    “看到龙了!”惠王指着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连声应和,“瞧它这个样儿,是要飞腾呢!”

    “唉……”惠王重重一叹。

    “王上在叹什么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叹一个人。”

    “何人?”

    “吴起。”

    “王上别是又想到庞将军了吧?庞将军自比吴起,小人起初以为他是妄自尊大,后来发现,与吴起相比,庞将军真的不差哪儿呢!小人在想,不定庞将军就是吴起再生呢!您看,吴起爱兵如子,庞将军亦爱兵如子。吴起创建武卒,庞将军创建虎贲。吴起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庞将军也是。吴起死于万箭穿心,庞将军也……”毗人顿住。

    毗人的话引起了惠王的伤感。叹有一时,惠王却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这一次却是错了,因为寡人所叹的不是这个!”

    “王上所叹是什么呢?”毗人一脸好奇。

    “叹吴起的一句话啊!”惠王大是感叹,“那年寡人随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吴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着汹涌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兴叹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国之宝也!’”

    “是呀,如果没有河水之固,秦人岂不……”毗人止住。

    “你可晓得吴起将军怎么说?”

    “他怎么说?”

    “吴起将军说,‘护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义,终为大禹所灭;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济水,右有泰山、华山,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终为商汤所放;殷纣之国,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终为武王所杀。由此观之,大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将为敌国所有啊!”

    “啧啧啧,”毗人连声赞叹,“吴起将军真是妙说呀!”

    “思来想去,”惠王指着龙水,慨然长叹,“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泪出。

    “先君有吴起,吴起走了。寡人有卫鞅,卫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孙衍,公孙衍走了。寡人有惠爱卿,惠爱卿走了。寡人有庞将军、孙将军,他们……也都走了……”惠王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唉,寡人……这……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忧,”毗人小声道,“小人晓得公孙衍,他的心是在魏国的。还有惠施,小人已经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国,为王上效力,只是有碍于……”

    “张仪!”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栈设施非常好,可以说是孟夫子出游以来所住的最好的一个,价钱也不贵。客栈名叫凤鸣,想是与陈轸搞出的凤鸣龙吟有关。客栈主人姓权名且,与孟夫子年纪相若,年轻时从子贡的一个后世弟子修过几年儒,算是儒门的人。权且早就听说过邹地有个孟夫子,对他敬仰有加,今朝见到真人,遂执以弟子礼,好酒好菜侍奉不说,还额外腾出一处雅致小院,算作他的专用书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苏秦的提示在心,这又莫名得到权且这个原本不相识的贵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气足起来,于翌日大朝之后驱车入宫,向宫卫递上拜帖,求见魏惠王。

    “邹人孟轲?”魏惠王躺在凉亭下的摇榻上,眯起一双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没看清楚,又向远处推推,自语,“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生,他的传闻不少哟!”

    “咦?”毗人惊诧,“这个怎么能对呢?儒生知乐尚礼,他怎么能倒过来呢?君贵民贱,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见,这个夫子不见也罢!”

    “还是见见吧!这个夫子好歹是个名士,说不定还是一个治国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传他觐见!”

    “在哪儿见他?”毗人看向凉亭,显然觉得这不是待客之处。

    “书房里吧。”惠王说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见他!”伸手给晃他摇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来,带他更过衣,径至正殿。

    为示隆重,惠王让宫人在殿门外铺上藏红色的毯子,降阶以迎。

    大礼毕,主宾携手入正殿,分别落席。

    宾主再度客套几句,惠王引入正题:“夫子不远千里光临僻壤,必有大利于我国。寡人性急,敬请夫子赐教!”

    “大王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利’字呢?”孟夫子拱手应道,“孟轲别无他物,不过是有‘仁义’而已。”

    “这……”出口即被怼,惠王面上尴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说话,孟夫子作出解释:“利字虽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说‘有何大利于我国’时,大夫就会说‘有何大利于我家’,士与庶人则会说‘有何大利于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则国必危。”

    “上下皆有利,这是好事呀,国怎么会危呢?”惠王不解,倾身问道。

    “危于性命!”孟夫子字字铿锵,“于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于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气,有顷,眯眼问道:“为什么呢?”

    “为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于万乘之国中坐拥千乘之车,于千乘之国中坐拥百乘之车,这些人所拥有的不为不多。他们之所以心生弑君,是因为贪利,是不讲义只讲利的必然之果。贪则无餍,有利不夺则食不甘味。然而,观遍古今,没有听说行仁之人遗弃其亲,亦未听闻施义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说,大王不必言利,只讲仁义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肃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谢大王肯听!”孟夫子拱手回礼。

    “唉!”惠王给出长长一叹。

    “大王因何而叹?”孟夫子问道。

    “曾几何时,”惠王闭目良久,怅然说道,“天下列国莫强于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东败于齐,长子战死;西败于秦,丧地七百里;南辱于楚,痛失襄陵八邑。至于死国之士,数以十万计。寡人……唉,寡人深以为耻啊!寡人有心为这些死者一雪前仇,却又力不从心。所幸夫子来了,寡人该如何复仇,敬请夫子指点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视孟夫子。

    “大王怎么又来说复仇呢?”孟夫子又怼上了。

    “这……”惠王皱眉,“魏有如此血仇,于寡人来说,不谈复仇,谈什么呢?”

    “可谈行施仁政。”

    “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复仇吗?”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复仇,还能使举世之人臣服于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够行施仁政吗?”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满满,盯住惠王,“试问大王,如果天下之人无不臣服于王,大王还谈什么复仇吗?”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无知,请夫子赐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于民,就要减轻刑罚,轻薄税赋,重视农时,精细耕耨,使精壮之人有闲暇修其行,正其气,励其志,滋长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长上。若有这样的精壮来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发给他们木棒,他们也照样能够抵御那些披坚执锐的

    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夺取农时,四处征战,使其臣民无暇耕耨,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怨声载道。对于那些置其民于水火之中的无道之国,大王高举仁义大旗征之伐之,有谁能敌呢?”

    惠王闭目,长长“吁”出一声。

    “仁者无敌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语气,一脸热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请大王勿疑!”

    惠王闭目良久,终于睁眼,看看旁边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学问高深,教诲醒人,寡人如闻圣贤。”再次拱手,“寡人还有一些俗事,已经约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

    孟夫子刚刚打开话匣子,正欲展开,不想却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轲告退!”

    惠王礼送孟夫子,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夫子走远。

    “王上,”毗人小声问道,“这个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应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无人,夫子既为大才,王上何不下个旨,让他辅助王上,成就功业?”

    “唉!”惠王长叹一声。

    “王上叹什么呢?”

    “夫子虽为大才,却是迂腐!”惠王遥望孟夫子,见他快要走到宫门口了,几乎是健步如飞。

    “咦?”毗人诧异,“夫子是怎么个迂腐的,毗人眼拙,没看出来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声,“若是也能看出来,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给出个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几句?”

    “就他方才所论,”惠王侃侃言道,“口口声声不离仁政,论高不及庄周,论雅不及惠施,论用不及公孙衍,论实不及陈轸。寡人虽说寡闻,却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何不晓得什么叫仁政?在这大争之世,生死系于朝夕之间,讲仁政不是迂腐吗?百姓若是饱衣足食、知书达礼,他们肯为寡人打仗吗?”

    见惠王的心思弯在这儿,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顿,笑道,“听闻卫鞅赴秦时,先秦公见他三次,第一次听他讲王道,第二次听他讲霸道,直到第三次,卫鞅才讲出强秦之道。”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有顷,“寡人郁闷久矣,近日天气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会夫子,若是有暇,就让他随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领旨。”

    三日之后,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泽,是魏室开辟最早的游猎场所之一,位于大梁之西约数十里处,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泽有山,林木葱郁,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轻时代就喜爱的游猎胜地,近年来年岁日衰,气力不济,改作垂钓。定都大梁之后,惠王最爱的休闲就是扯上惠施来此钓鱼。惠施走后,惠王失去钓伴,很少来游了。

    这日惠王却无钓兴,携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于丘顶,眺望远近林泽。

    林泽中,无数兵士将麋鹿等猎物从四面八方驱赶入惠王的视野之内,各种飞禽走兽惊慌奔走,一只母鹿竟于慌乱之中闯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听闻夫子箭术无双,可射此鹿否?”惠王指点母鹿。

    “不能。”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猎非时也。”孟轲指鹿应道,“春和景明,动物孕生,伤一及众,大王能忍心吗?”

    “夫子说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么能忍心呢,不过是看着它们乐一乐而已!”转对毗人,“传旨,不要驱赶了,让它们各归其所吧!”

    毗人传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轲贺喜大王!”

    “哦,喜从何来?”惠王怔了。

    “喜从仁来!”孟夫子指着众鸟兽,一脸喜悦,“大王能对鸟兽施仁,亦必能对臣民施仁,这就是仁政啊!”

    “哈哈哈哈,”惠王却似没有听见,看着那些仍在慌乱盘飞、四处奔逃的鸟兽,“请问夫子,贤者亦乐此否?”

    “只有贤者才乐此啊!”孟夫子应声接道,“不贤之人虽有此囿,亦不见乐呢!”

    “哦,这是何解?”

    “《诗》中说:‘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说的是昔日文王动用民力筑台造沼,万民欢乐,称此台为灵台,称此沼为灵沼,乐见其中的麋鹿鱼鳖。为什么呢?因

    为圣王筑台造沼是为与民同乐,所以他们自也欢乐。反之可见《汤誓》: ‘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如果百姓欲生不能,宁愿与大王同归于尽,虽有台池鸟兽,大王能快乐吗?”

    “夫子堪为上天赐给寡人的良师啊!”惠王大是感慨,拱手赞道。

    “谢大王褒奖!”孟夫子回礼。

    “走走走,随寡人别宫叙话!”惠王携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远处的别宫,于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师,于愿足矣!”

    “谢王赏识!”孟夫子谢过。

    “唉,不瞒夫子,”梁惠王轻叹一声,“对于这个国家,寡人也算是尽心了。河西岁凶,寡人就将河西之民移至河东,将粟米等载往河西赈灾。河东岁凶时亦是这般。反观邻国为政,没有一个国君有寡人这般用心的。可让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邻国之民并不见少,寡人之民亦不见多,这是为什么呢?”

    “大王问得好啊!”孟夫子慨然应道,“大王好战,轲请以战阵喻之。两军阵上,战鼓响起,兵刃相接,一方战败,弃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义交兵,这个是要笑的,因为两军交战,按照规矩,胜者追逃不可过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经无忧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余!”惠王应道。

    这个常识是未经战阵的人所不晓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儿一转:“轲所问的是当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当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没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晓得这个,为什么又来奢望自家的子民多于邻国呢?”

    “这……”惠王语塞,挠头。

    “只要不违农时,五谷就会吃不完。只要密结的渔网不撒向池塘,鱼鳖就会吃不完。只要斧斤定时入林砍伐,材木就会用不完。假使五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子民就能养生葬死,不留遗憾了。大王若使子民养生葬死而无遗憾,就是在开启王道仁政啊!”孟夫子

    目光殷切地盯住惠王。

    惠王亦回以专注的目光,显然是听进去了。

    “大王啊,”孟夫子趁热打铁,侃侃接道,“五亩之宅,只要在周围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衣帛。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饲养繁殖得时,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肉。百亩之田,只要适节令耕种,数口之家就可以无饥。只要重视乡校之教,申明孝悌之义,头发花白的人就不会负载于道路。试想,年届古稀的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百姓若能无饥无寒,大王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惠王听得兴起,呼吸急促,二目射出欲光。

    “然而现实呢?”孟夫子目光逼视,“子民已经在吃狗彘之食,国君仍无察觉;道路已有冻馁之人,国君仍不赈济。待子民冻饿至死,国君却说:‘是年成不好,不能怪我。’说此话者与持械杀人有什么不同呢?持械杀人,之后说:‘是械杀之,不能怪我。’这怎么可以呢?”

    孟夫子气势如虹,锋入软肋,惠王额头汗出。

    “由是观之,”孟夫子缓和语气,盯住惠王,“大王无须抱怨,只要做到饥荒之时不怪罪老天,天下之民就会比肩接踵,纷至沓来。”

    惠王掏出帛绢擦完汗,袖起,拱手:“夫子好说辞,寡人受教矣!”

    “还有,”孟夫子诲人之兴正浓,乘势陈词,“杀人至死,杖杀与刃杀有不同吗?”

    惠王猜不出夫子实意,略略一顿:“都是个死,没有不同。”

    “用刃杀人与用政杀人,又有什么不同吗?”孟夫子绕到题上。

    惠王皱眉:“没有不同。”

    “大王圣明。”孟夫子拱手,“有此一君,在其宫,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在其野,民有饥色,途有饿殍,这就如同率兽吃人。野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不施仁政,就如同率兽食人。这样的国君怎么能为人父母呢?仲尼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俑如人形,以陶俑陪死者入葬与以活人陪死者入葬在意念上没有不同。为民父母者,怎么能行此恶政,只管自己丰衣足食,而无视其子民活活饿死呢?”

    “痛快!”惠王额头再次出汗,却不顾汗水,起身,深揖,“夫子言辞精辟入里,诚吾师哉!自今日始,寡人将以师礼尊事夫子!”

    孟夫子亦忙起身,与惠王对揖。

    “来人,摆宴,佳肴、歌舞侍奉师尊!”

    “臣领旨!”毗人匆忙安排去了。

    宴席上,孟夫子大谈仁政,言必及圣贤,从三皇五帝到魏文侯改制强国,再到白圭治魏,旁征博引,虚中有实,惠王听得如痴如迷,与他促膝相谈至夜半方歇。

    翌日晨起,惠王无心游园,也不思钓鱼,传旨摆驾回宫,欲告祭太庙,择吉日礼拜孟夫子为国师,以仁政为立国之本。

    回到宫城已近黄昏,惠王仍无倦意,再摆盛宴,起八佾舞乐礼待孟夫子,召太子嗣作陪。

    领舞之人叫赵姬,是惠王十多年前纳赵女为妃时作为媵妾陪嫁过来的。此女地位虽贱,但长得俊美,天性善舞,入宫后不甘寂寞,拜乐官为师,日夜苦练,终于修至舞如仙飘,声如莺啼,连宫中乐女也无出其右,迅速得到惠王关注,晋封为妃。宫中大凡举办重大舞乐,惠王都要钦点赵姬出场。

    歌舞是《凤鸣》,但讲述的是凤鸣于逢泽,而不是岐山。此舞还有一半,是龙吟,被惠王刻意拿掉了,似乎是觉得它过于狂乱,不适合孟夫子这样的师尊听。

    曲缈人曼,舞美声啭,孟夫子眼睛半闭半睁,全身心地沉入乐曲。

    领舞的赵姬舞得实在太美了,唱得实在太好了。魏嗣如痴如醉,二目发直,两柱欲光从眶洞里射出,由始至终,片刻不离地聚焦在赵姬身上,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赵妃,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似的。

    《凤鸣》共有三曲。第一曲毕,乐止人静。

    孟夫子尚未表态,魏嗣的巴掌率先响起来。

    孟夫子微微睁眼,斜睨魏嗣,看到了他的两道欲光,嘴角浮出一笑,微微闭上眼睛。

    惠王的老脸挂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

    魏嗣却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赵姬身上,既没有看到孟夫子的反应,也没有听到惠王的咳嗽,顾自盯牢赵姬,看着她摆出一个完美的亮相姿势,在一声酥软的道安之后缓缓退场。

    第二曲刚要启动,毗人匆匆趋进,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相国张大人使秦归来,在门外求见。”

    惠王正自窝火,遂借坡下驴,旨道:“哦,是张仪回来了呀!”扬手,“舞乐暂停,有请张相国觐见!”

    毗人令所有乐手退出,传张仪入见。

    张仪早晓得了孟夫子之事,此时入见,也是他特意设计的。

    君臣礼毕,率先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坐得笔直,目不斜视,连余光也不看张仪。

    张仪看向惠王:“这位是——”

    “寡人正要引见呢!”惠王指孟夫子道,“这位就是邹人孟轲,名传天下的大学问人!”指向张仪,“夫子,这位就是张仪,寡人的相辅!”

    孟夫子睁眼,看向张仪,略略拱手:“邹人孟轲有礼了!”

    张仪却未回礼,只是二目如炬,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虽有定力,也仍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遂挪挪屁股,晃几晃身子,使自己坐得更直,同时二目闭起,只在右眼皮之间留出一道细缝。

    “哈哈哈哈……”张仪于突然间不无夸张地大笑几声。

    在场诸人皆被他笑怔了,尤其是孟夫子,晓得这笑是为他发出的,将最后那道细缝也完全闭上,汇聚心神以思考应策。

    “张仪,你为何而笑?”惠王摸不着头脑了。

    “为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莽夫俗子而笑!”张仪近前一步,对孟夫子拱手,朗声说道,“魏人张仪见过夫子!”礼毕,大大咧咧地走

    到毗人为他备好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

    “莽夫俗子怎么了?”惠王大是不解。

    “早在鬼谷山中时,仪到宿胥口易货,听到乡野鄙夫传闻说,邹地有个孟夫子,是异人异相,有三只耳朵,三只眼,额前还长一只角……”

    张仪故意顿住。

    “这这这……”惠王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传闻?”

    “是呀,”张仪摇头,“仪也是不信哪,就与他们争执,还打了一架呢!”长笑,“哈哈哈哈,今朝真人现相,竟是与常人无异,仪沉冤得雪,心情畅快,王上说说,能不大笑几声吗?”

    “哈哈哈哈……”魏嗣大笑起来,“真好笑,真好笑!”

    惠王亦笑起来,指张仪:“呵呵呵,好一个张爱卿呀,你这不会是当真的吧?”

    “当真,当真!”张仪看向孟夫子,“夫子,你们邹地可有这等传闻?”

    孟夫子全身绷紧,严阵以待,不料张仪讲出这么一段屁话来,绷紧的神经陡然松弛。但无论如何,孟夫子是笑不出来的,内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干咳几声,郑重回击:“邹人都在忙于礼乐孝悌,无暇扯闲。不过,孟轲在宋时,倒也听过不少传闻。”

    “哦?”惠王急问,“什么传闻?”

    “传闻张相国舌长三尺,可绕脖一周!”

    “嘿?”魏嗣来劲了,二目圆睁,“我怎么不晓得?”

    张仪淡淡一笑,使劲伸出舌头。

    舌头果真是长,朝下伸展,一直覆盖了整个下巴,朝上伸展,一直覆盖了鼻梁,舌尖直抵二目之间。

    “啧啧啧,”惠王看得目瞪口呆,“真长舌也!”

    “轲还听到另一些传闻。”孟夫子的话题显然不在这儿。

    “夫子快讲!”惠王等不及了。

    “说是张相国擅长隐术,于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将楚国至宝和氏之璧隐身于无形,至今还是一个谜呢!”孟夫子声音平静,如同讲述一个平话。

    张仪在楚国因和氏璧受辱之事,天底下无人不知。孟夫子在这个场合端出来,显然是被逼急了。

    张仪果然脸色红涨,但这涨红迅即消退,于眨眼间变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压低声,抑扬顿挫,“夫子有所不知,那件事儿不叫隐术,叫偷。夫子没有见过和氏璧吧?”

    孟夫子惊呆。显然,他万没料到张仪的反应会是这般。

    “和氏之璧有这么大!”张仪两臂张开,夸张地比画,“通身绿中带白,白中透红,红中透紫,紫中有黑,黑中透绿,真叫个绝世之宝啊!”

    “可……”不及孟夫子说话,魏嗣叫道,“如此巨宝,相国如何偷呢?”

    “是呀!”惠王也是听迷了,“张仪,讲讲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回禀王上,要是偷出来了,昭阳还能把仪下狱吗?”张仪反问。

    “这么说来,那璧还在楚国?”

    “在不在楚国,就不是仪所知晓的了。仪所知晓,就是方才夫子所言,天下皆传的隐术。只有一点仪不明白,”张仪眉头一横,目光犀利,“以夫子之智,以孔门之信,竟然相信谣传,还张扬于列国,也是奇闻!”

    “你……”见张仪绕到自己头上,且还攻击儒门,孟夫子气结。

    “哈哈哈哈,”惠王紧忙救场,长笑几声,“夫子甭听张仪嚼舌头。什么和氏璧呀,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嘛!对了,”盯住张仪,转移话题, “张相国,你这番出使秦国,秦君没捎来什么话吧?”

    “回禀王上,”张仪也适时收场,“臣着急入宫,正为向王上奏报使命呢!”

    “说吧!”惠王扬手。

    “这……”张仪看向孟夫子,“军国大事……”

    惠王这也想到孟夫子,看过来。

    显然,张仪奏报使命,外人在场确实不妥。

    遭此两番挤对,孟夫子算是彻底领教了张仪的刻薄,忽地起身,

    不瞧张仪,只朝惠王拱手:“孟轲告退!”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宫门。

    孟夫子的反应显然过激。

    张仪要的就是这个,遂以指背轻扣几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道:“啧啧啧,这就是儒门的礼仪哟,温良恭俭让!”故意看向魏嗣。

    孟夫子连殿下也不打个招呼,显然过分了!

    “父王,”魏嗣气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话没说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说吧,”惠王看向张仪,“都有什么好消息?”

    张仪将使秦收获细禀一遍。与副使史举有所不同的是,张仪的禀报增加了与秦王讨价还价的细节及秦国为伐齐形成决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万人,这不是儿戏吗?”惠王不屑道。

    “五万全是锐卒,”张仪应道,“虽说不及庞将军的虎贲,却也是以一当十的。再说,用兵在将,秦王特别从巴蜀调回司马错,反观齐人,孙膑、田忌之后,又有谁还能将兵呢?”

    “田婴!”惠王脱口而出。

    “一则不是司马错对手,二则臣料定他不肯将兵!”

    “为什么?”

    “因为田婴为人伶俐,能审时度势。作为相国,他是不肯冒不胜之险的!”

    “齐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谁能救齐人?”张仪扳起指头,“赵人吗?

    他们得先越过漳水,打败大魏武卒后再越过河水,是不?韩人吗?韩侯若是敢动,函谷关的秦人就会出兵宜阳,相信秦人早对宜阳的乌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吗?齐人无端偷袭项城,杀人无数不说,还烧了无数库房,昭阳气得吐血,出兵伐齐,若不是忌惮田忌与孙膑,只怕早

    就打到临淄了。燕人吗?当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吗?能救齐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问王上,您愿救齐吗?”

    张仪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虑。

    咚的一声,惠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们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让秦人占完,是不?”

    “怎么出?”惠王看向他。

    “依儿臣之意,我们也出兵五万。秦人打秦人的,我们打我们的。嗯,不对不对,我们为秦人做个底,秦人打前阵,我们打后阵。秦人打赢了,我们管理秦人占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赢,我们也好接应。”魏嗣抛出他的算计。

    惠王闭目有顷,看向张仪:“张爱卿,你意下如何?”

    “臣听王上!”张仪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时,看向魏嗣,断然说出二字:“不可!”

    “为什么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处,自也该秦人去得!”惠王转向张仪,思虑已定,“张爱卿,秦人远道而来,慰劳一下也是该的,万不可殷勤过头,反给人家添乱哪!”重重地打个哈欠,现出困意。

    “臣告退!”张仪、魏嗣起身,揖退。

    出宫之后,魏嗣颇为郁闷。

    “张相国,”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张仪,“你说,王上为什么拒绝出兵,将所有好处白白让给秦人?”

    张仪顿住步,扭头,盯住他,良久,苦笑一声,未置一词,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张相国——”魏嗣紧追两步,见张仪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脚步,闷头回到他自己的东宫。

    这个宫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殁后,宫中的一切,除去夫人与几个育有孩子的嫔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东宫的却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从陪他嗅了一路尸臭之后,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摇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来,半是嗔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人家好等呢!”

    “你说,”魏嗣一脸火气,“父王为什么听不进我的忠言?”

    “父王怎么了?”天香赶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宽衣解带。

    魏嗣将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来是永远也算不过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对待孩子一般将他扯进浴室,按进早已备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块粗麻布为他搓背:“我问你,秦国与齐战,会是什么结果?”

    “这还用说,秦人肯定胜呀!”魏嗣应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胜,能有什么好处?”

    “这……”魏嗣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秦人的战利品无非是金银财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齐人如果败了,金银细软能留给秦人吗?他们或藏起来,或毁掉,是不会留给敌人的。齐地所产,无非是粮食与盐。秦人缺粮吗?关中是粮仓,还有蜀粮可以接应。反观齐人,粮食倒是紧巴。至于食盐,秦有巴盐,

    吃起来远比齐盐好。至于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国多得是,秦国差的是男人,是能种地会打仗的男人!可齐国的男人秦国敢要吗?秦国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齐地与秦远隔万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吗?”

    魏嗣睁大眼睛。

    “秦人如果胜了,土地、女人、盐巴……父王算准了,所有好处,没有去处,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么呢?”

    魏嗣长吸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父王盘算的远不只这些。”

    “还有什么?”魏嗣急问。

    “还有泗下诸国,尤其是宋国。如果秦人把齐人打败了,宋国也是你们父子的,秦国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进水里,溅起数根水柱,将天香的衣服打湿了。

    “再说,”天香白他一眼,“秦国若是打败了呢?”

    接到旨令,司马错将巴蜀事项一一交代给魏章,昼夜兼程,由汉中地经由终南山栈道驰回咸阳,直入宫城。

    惠王正与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车卫国几人谋议远征之事。几年不见,车卫国已经身心壮实,受命领军一方了。

    “王上,”司马错开门见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远征齐国吗?”

    秦惠王没有回他。

    司马错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没说话,转向甘茂。

    甘茂摊开两手,苦涩一笑。

    “是相国!”公子华憋不住了。

    听到是张仪的主张,司马错心里咯吱一声,吸进一口长气。这些年来,真正让司马错服气的上司只有两个,一个是商君,另一个就是张仪。至于苏秦、公孙衍等,在司马错眼里皆是大才,也仅此而已。

    “相国大人?”司马错看向公子华,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伐齐?”

    公子华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马错看向惠王。

    “司马将军,”惠王开口了,盯住他,“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伐齐?”

    “天哪!”司马错哭丧起脸,“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怎么能放着巴蜀不管,而要穿过崤塞,越过韩、魏、泗下,冒着楚、赵风险,远征与我们向来无涉的齐国?”

    惠王的头歪着,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马错叫道,“我们从未东征过呀!”

    “司马将军,”惠王敛起笑,神色严肃地盯住司马错,继而转盯公子华三人,声音凝重,“正是因为从未东征过,我们才要征齐!”

    握紧拳头,晃有几晃,“大秦的拳头,也该向山东亮亮了!”

    几人感到的不是振奋,而是震惊,面面相觑。

    “司马将军,”惠王伸脚,将眼前几案推到一边,在腾出的空地上摆出几册竹简,顺手解下腰中佩剑远远地摆在一侧,指着竹简,“这儿是山东列国,”指剑,“这儿是我等秦国,”再指竹简,“几百年来,山东列国自视为文明之邦,视我——”看剑,“为虎狼蛮戎!”解下腰带,将所有竹简围起来,形成一个圈子,“今有周人苏秦合纵列国,形成一个水泼不进的圈子,专以我大秦为敌!”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带,扎进一捆竹简,“相国张仪以身许国,只身连横魏室,犹如在这圈里插入一把利刃!”扫视众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马陵,最后是襄陵,魏国一败再败,”用短刃挑断竹简上的绳子,“魏室气泄,魏王气馁,张相国撑不住了,我们再不出手,”将短刃抽回,将刺破的腰带结牢,“苏秦就会逼来,魏国就会重入纵亲,山东就将再度成为一个圈子,张相国数年心血就将毁于一旦,”指长剑,“我大秦若想再入山东,就将是遥遥无期!”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遥遥无期啊,诸位爱卿……”惠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沉重。

    一切无须再说,司马错几人相视一眼,呼吸加重。

    司马错打破沉重:“王上能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问。

    “二十万锐卒,粮草须支一年!”

    惠王摇头。

    “十万,粮草八个月!”

    惠王再度摇头。

    司马错震惊:“王上,这是最少的数了!”

    “寡人只能许你锐卒五万,粮草三个月,且这些粮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个月之后才能运抵!”惠王淡淡说道。

    “王上?”司马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

    “呵呵呵呵,”惠王轻笑几声,“瞧把你吓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摆正,将腰带束上,“你以为真让你打呀?做个姿态给列国看看而已!”

    “啊?”司马错的嘴张得更大了。

    “司马将军,”惠王盯住他,“秦国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会轻易涉险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势逼人,寡人已无退路,唯有远征。先穆公不顾众臣所谏,一意远征郑国,结果是全军覆没。寡人今又远征,实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强魏在我一侧,崤塞无虞,赵不敢动。有函谷、陕、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阳,韩不敢动。楚有项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齐。将军的唯一对手,只有齐人,而齐在孙膑、田忌之后,已无良将。将军只管大胆用兵,长驱直入,在齐国临淄城下小胜一场,齐王必会服软,那时,将军就使人与其讲和,割他几座城池以安抚魏王。”

    “如果齐王不肯服软呢?”司马错问道。

    “也是见好就收!”惠王显然想过这个,“总之,将军此番出征,不为灭齐,不为战胜,只为张扬军威,壮魏室一个胆子,吓唬一下齐王,顺便也探一探山东列国的底气,可以叫作试征!”

    司马错闭目良久,睁眼,盯视秦惠王,一字一顿:“王上,臣以为不可!”

    “哦?”惠王倾身,目光逼视。

    “君无戏言,军无试征。战争不是演戏,出征必为战胜。王上要么不出兵,要么必为战胜,否则,”司马错趋前,跪叩,字字铿锵,“臣冒死罪求请王上另选试征之将!”

    依照秦法,不从君命即为死罪,且株连九族。司马错竟然冒此死罪拒不从命,实出惠王意外。

    惠王闭目。

    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几人一气接一气被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声。

    “司马错!”惠王陡地睁眼,盯住司马错,厉声喝道。

    几人皆吃一惊,无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马错再叩,声音低沉。

    “嬴疾、嬴华、甘茂听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听命!”

    “拟旨,”惠王看向内宰,“齐王无端兴师伐我约国,以阴计杀我约国魏国太子,又以强力夺我亲国燕国十城,是为不义。寡人应约国魏王、女婿燕王之请,出锐卒五万,替天行道,讨伐不义,特此诏命司马错为东征主将,嬴华、车卫国为副将,择吉日引军东征,与齐决战!钦此。秦王嬴驷。”

    司马错、公子华、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诏命甘茂司粮草,备军五万于函谷关,一是接应前方,二是筹备伐韩,只待韩国援齐,即出兵宜阳,取之!”

    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劳苦你走一趟燕国,顺便过道郑城,给韩王捎个口信,就说他的御妹,秦国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梦里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

    秦国伐齐,事情虽大,却没魏嗣什么事。朝中大事仍由魏惠王决断,支应秦国是张仪的事,三军也各有将帅,留给魏嗣主宰的只有一事,就是他的十几个嫔妃,其中有几个是从前太子申府中截留下来的。

    魏嗣是个情种,天生肾好,每天都要御女数人,即使房术功夫了得的天香也受不了他,由着他胡闹,有时甚至让身边宫女(多是黑雕)替她应差。

    男人总是要尝鲜的,魏嗣对身边的女人渐渐乏味,脑海里时不时地闪出赵姬来。

    赵姬却不属于他。

    这日卫国太子到他殿中造访,魏嗣使其内宰传乐坊令舞乐款待,点名赵姬领舞,结果是其他人来了,赵姬没来。魏嗣问罪,乐坊令回奏说,赵姬是王上嫔妃,要赵姬领舞须禀报毗人,奏请惠王恩准。乐坊令禀报过了,但毗人认为不合宫礼,未予奏报。

    魏嗣把毗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心头欲火愈加烈了。得知赵姬每天上午都要到后花园中对着湖水练嗓,魏嗣窃喜,支使得力宫人将她请入一处僻静院落。

    在毗人治理下的后宫一向太平,赵姬更以为是王上召请,丝毫未加怀疑,大步入院,趋步入堂。

    候在堂中的是魏嗣。

    不及赵姬反应,与她同行的宫人将她朝前一推,顺手关上房门并院门。

    赵姬惊呆了。

    面对坐在主席位上的魏嗣,当今太子,未来魏王,赵姬既不敢动,也不能逃,唯有扑通跪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起来,舞一曲!”魏嗣举起案上的酒爵。

    赵姬却站不起来。

    “来,本宫扶你!”魏嗣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揽腰抱起。

    赵姬挣扎,声如莺啼,不过是在真的啼泣:“殿……殿下……不……不能啊……”

    魏嗣不再顾及她的挣扎与声音,抱着她走进偏房,搁倒在早已备好的软榻上。

    得知秦国出兵伐齐,稷下令田文乐了。

    消息是从寄住在稷下的小说门里传出来的。小说门堪称是稷下消息最灵通的门派,先生姓风,在来稷下之前叫风子,立门之后称为风先生。风先生门生极多,单是身边就有七十二位,散在列国的不计其数,多是说唱艺人,耳目最灵,专靠收集天下故事为生,偶尔也做些阴阳之事,为人卜吉凶、看风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受欢迎的人群。

    自然,风先生也是稷下令田文府中常客。

    当风先生煞有介事地讲出秦国磨刀霍霍、行将远征齐国时,田文“哈哈”长笑数声,根本没有当回事儿。

    晚上家宴时,田文将风先生之言当作笑话讲给了父亲田婴。

    田婴却不敢当作笑话。

    “苏子可在?”田婴支走风先生,转问田文。

    田文摇头。

    “苏子哪儿去了?”田婴震惊。

    “去邯郸了。他的管家使人叫他,好像是有急事。”

    田婴几乎是从席位上弹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

    “几时走的?”田婴顿住步子,盯住田文。

    “三日之前。”

    “使快马赴赵,这就安排,请苏子速回!”田婴吩咐。

    田文匆匆安排去了。

    田婴坐回席位,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展开,凝视,头上汗出。

    “来人!”田婴袖起密函,朝外面叫道。

    家宰进来。

    “备车,入宫!”

    齐宣王久久凝视密函,上面没有落款。

    宣王将密函放下,抬头:“何人所写?”

    “是臣的一个门人,两个月前,臣使他扮作盐商,前往秦地做生意,此函是他派专人捎回来的。”田婴应道,“臣刚刚收到,未及斟酌,就又听到稷下小说门的传闻,是以不敢怠慢,迅即入宫奏报!”

    宣王重新拿起密函,盯住它看。

    “臣辨过了,是他的字,不会有错!”田婴道。

    宣王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两番出兵,把魏国打趴下了。魏国的相国是张仪,听闻不久前此人奉命使秦,应该是他搬来的秦兵!”田婴接道。

    “婴弟可有良策?”宣王盯住田婴。

    “外务之事,非苏秦不能解局。臣弟得知此情,使人寻他,不想他在三日前赴赵国去了。臣弟使快马追他,或能在他渡河前赶上。如果不出意外,旬日之内他或能回来。”

    “他回来能有什么用?”宣王一脸忧愁,两手按住额头,“常言道,兵来将挡,眼下缺的是御敌之将啊!”

    “臣弟所忧亦是此事!”田婴应和,“要是孙军师不走,该有多好!”

    “唉,还说这些做啥?”宣王轻叹一声,“依你之见,谁可以带兵?”

    田婴连说三个名字,皆被宣王否定。

    “要不,就让稷下令田文带兵吧?”田婴言语试探。

    宣王没有应声,似是没有听见。

    “田文虽说没有带过兵,但也跟从孙军师、田将军有过历练。再说,他结交甚多,稷下人才济济,也都认他,若是由他带兵,至少能做到知人善任。”田婴继续推荐。

    见田婴绕来绕去,只为推荐自己儿子,宣王忍不住了,半是奚落:“相国以为是伐滕吗?是御宋吗?”加重语气,“统统不是,是虎狼之秦杀上门来!”

    “臣……”田婴面色尴尬,“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有一个人,”宣王几乎是脱口而出,“田忌!”

    田婴苦笑一下,看向远处。

    “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宣王盯住田婴,“秦王伐我,必用司马错为主将。在寡人心里,能敌司马错的只有一人,就是田忌!”

    “臣弟也想过田将军,”田婴接道,“只是,经过邹相国两番折腾,田将军的心伤透了,不会回来的!”

    “来人!”宣王叫道。

    内宰进来。

    “使人入楚,无论田忌身在何处,都要给寡人带回来!可转禀田将军,无论他要求什么,寡人全都答应,条件是,他必须回来!”宣王下达旨令,语气沉重。

    因赵相肥义所请,也因在齐时间过长,苏秦有点儿想邯郸了,吩咐车马加快脚程,不过三日就到了宿胥口。

    也是合该有事。这日宿胥口偏巧起了风浪,所有摆渡皆停。苏秦要求赶路,飞刀邹好说歹说,出高价寻到一个船家,刚刚踏上渡船,风刮得更大了,掀起滔天巨浪,且是顶头风。船工撑出数丈,船体剧烈晃动,在水中打转,马匹受惊,大声嘶鸣。船家死活不肯涉险,撑回码头。苏秦也不好逞强,只得在宿胥口寻客栈住下。

    风却一直刮,时大时小,次日竟还下起暴雨来。风雨肆虐三日,于第四日停歇。苏秦他们刚要起渡,田文的家臣快马追到。家臣呈上田文的亲笔书信,说是情势危急,主公请他速回临淄。

    苏秦的心揪起来,眉头拧成两只蜈蚣。

    考虑到宿胥口是再好不过的信息收集地,苏秦让田文家臣先回齐国复命,说他随后就到。之后,苏秦吩咐返回客栈,使飞刀邹打探情势,自己关门闭户,静心思索应策。

    傍晚时分,墨者陆续传来音信,秦国五万征卒已过虎牢关,正在向魏境进发。

    毫无疑问,秦人不远万里强征东齐,这是一步匪夷所思的险棋,且也一定是出于张仪之谋。

    张仪何以走出这步险棋呢?难道是他无子可下了?

    恐怕是。

    连横魏国之后,张仪密结庞涓两番折腾,先伐赵后征韩,不料尽皆折戟,且挫败他的皆是齐国。在襄陵陷落之后,于魏而言,向齐报复的机会完全丧失,魏王也必对张仪心存疑虑。张仪求请秦国出面,更多是出于维护他在魏国的地位。

    显然,张仪也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齐宫立新,权臣内乱,三军无首,粮草无继,国库也在与魏国的两番大战之后损耗殆尽。换言之,齐国打不起仗了,齐国也打不动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一对一,秦国稳操胜券,因为齐国技击原本就不是大秦锐卒的对手,且没有筹策之将。于齐人而言,唯一的机会是等待援兵。谁是齐人的援兵呢?纵亲列国。纵亲国中,魏人肯定不是。余下四国是楚、韩、赵、燕。楚人吗?抑或是韩人、赵人、燕人?苏秦闭目,一个一个地思考,再一个一个地排除。

    思来想去,齐国真还没有合适的帮手,即使有,张仪也一定会将之先行斩断,否则,他不敢也不会来走这步险棋。

    就眼前形势判断,张仪完全拥有这个能力。楚人记恨项城,必乐观齐难,不会施以援手。齐国救过赵,赵人最有义务救援。但张仪早已结好中山,在魏与中山的南北夹裹下,赵国动弹不得。

    能救援也应该救援的只有欠下齐国大情的韩国,且它又刚好卡在秦人东征的要冲。

    关键是,韩王敢吗?

    天色微明,一个概念油然而生。既然张仪敢走险棋,他苏秦为什么不敢?

    苏秦分别写就几封密函,让飞刀邹使墨者分别转呈韩国公孙衍、赵国肥义、楚国陈轸三人,掉转车头返回临淄。

    受命之后,司马错、车卫国紧急动员,选将调兵,筹备出征,公子疾、公子华则先行一步。公子华通知分散于列国的所有黑雕,将他们分作六个大组,分别配合东征行动,自己亲至魏国会合天香,于大梁城内设立黑雕分台,居中指挥。

    与此同时,公子疾率领一支逾百人的使团车马,旌旗招展地越过周地,直入韩境,觐见韩宣王。

    递呈国书与礼品之后,公子疾将秦惠王的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韩宣王,请求他允准秦卒借道伐齐。

    韩宣王收下国书,安顿好秦使入驻馆驿,急召公孙衍与公仲入宫议事。

    二人也已晓得所为何事,尤其是公孙衍,几天前就已接到了苏秦的密函。

    “王上,”公仲直抒胸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借道伐国,臣就会想到虞、虢之事。唇亡齿寒,虞公借道,终归落了个亡国断祠,臣早晚想起来,背脊骨都是凉的!”

    公仲没有明说反对,但言外之意是显然的。

    韩宣王看向公孙衍。

    “王上可以借道。”公孙衍喝一口手中的酒葫芦,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

    身为国相了,公孙衍仍旧是葫芦不离手,时不时就喝上一口。

    “哦?”韩宣王身体趋前。

    “王上可知不借道的危害吗?”公孙衍再喝一口,放下葫芦,盯住宣王。

    “请爱卿详解!”

    “若不借道,王上可有三大险处!”公孙衍侃侃说道,“其一,借道伐国,自古有之。既然事不关己,王上有何理由不借呢?其二,韩地与齐地远隔山水,韩地与秦地却是相傍相依。宜阳之南就是商於谷地,宜阳位于洛水之侧,洛水上源是上洛,今为秦人所有,宜阳之北是焦、陕、曲沃,焦、陕、曲沃之西是函谷道。函谷道在秦人手里,焦、陕等在秦之盟友魏人手中。其三,秦人早对宜阳铁炉垂涎三尺,正愁没个借口呢!”

    韩宣王打个惊战,看向公仲。

    公仲也是一凛。显然,他没想到这么多。

    “王上若肯借道,却也有三大益处。”

    “哪三大益处?”宣王眼睛大睁,急不可待了。

    “其一,成全秦人,封住他的口;其二,不得罪魏人;其三,坐山观虎斗,不定还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什么宝贝?”宣王追问。

    “大则虎尾、虎腿,小则几颗虎牙,最不济也可捡拾几撮虎毛!”

    宣王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吁出。

    “敢问相国,”公仲问道,“秦、齐若战,谁能取胜?”

    “这个嘛,”公孙衍拿起葫芦,指指天,“要看天老爷喽!”连喝三口,“就战而言,无外乎三种结局,其一是秦胜,其二是齐胜,其三是皆不胜。”看向宣王,“就三个结局来说,无一不利于韩呢!”

    “秦胜也利?”宣王听不懂了。

    “利呀!”公孙衍应道,“劳师袭远,必旷日持久。持久之战,兵器粮草必定吃紧,单是辎重这笔生意,王上想不赚钱也是难哪!”

    “要是他们不打呢?”宣王眉头微凝。

    “不打更是好事呀!”公孙衍笑了,“天下苍生少些屠辱,王上难道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韩宣王长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听相国论事,真叫个痛快!”

    昭阳是在秦卒跨过虎牢关之后才从韩人口中得知秦国伐齐的事。

    昭阳初时不信,以为是韩人谣传。当细作探知秦国锐卒五万、战车千乘并大量器械辎重已经浩浩荡荡地路过郑城,开往大梁方向,昭阳始知所传不虚,哈哈哈哈长笑几声,使人召请陈轸谋议。

    “敢问大人是何应对?”陈轸听完情势介绍,冲昭阳问道。

    “这个……”昭阳吧咂一下嘴皮,“不是正在与陈兄谋议吗?”

    “轸晓得大人已有定策,说出来吧!”陈轸吃准了他。

    “好吧!”昭阳拿出列国情势图,指图解道,“秦军东征,劳师袭远,必出全力,就算只出五万人,单是辎重就得另出五万人。齐无良将,不敢硬战,最明智应策当是坚壁重垒,闭门不战,待秦人气竭。若此,秦、齐必成僵持。秦、齐僵持,大不利于秦,秦必攻坚。攻坚必恃力,是以秦王会加派兵力,砸实前方。前方越实,后方越虚。在下之谋是,趁秦人后方虚弱,我可出重兵一举收复商於!”

    啪啪啪,陈轸轻轻鼓掌,嘴角却是莫名一咧。

    “陈兄?”昭阳盯住他。

    “看来大人是铁心要帮齐人的了!”陈轸的咧化作笑。

    “在下怎么会是帮他呢?”昭阳气恨恨道,“项城的闷气我还没出呢!”

    “秦人千里远征,必全力以赴,头与屁股不能两顾。大人乘人之虚,踢人屁股,这不是在帮齐人的忙吗?”

    “齐人管我屁事!”昭阳辩解,“秦人占我商於,逼我郢都,在下睡不着呀!今日予我这个机缘,千载难逢呢!”

    “睡不着觉的当是大楚之王,怎么能是大人呢?”

    “陈兄,你……”昭阳猜不透了,直直地盯住他看。

    “轸以为,”陈轸和盘托出他的盘算,“商於是战略要冲,于楚来说,一定要收复。以大楚之力,以大人威势,如果大人真正想收,收复它也不是难事。不过,何时收复,怎么收复,由何人收复,于大人,于昭门,可就关系重大喽!”

    听到关系昭门,昭阳沉不住气了:“快说,关系何在?”

    “商地诸邑是先楚王送给秦室的礼品,於地诸邑是商君从景氏口中夺去的,与大人你,还有你们昭氏,八竿子也是打不着。大人心心念念收复商於,收复回来也是人家景氏的地盘。既然是景氏的地盘,就当由景氏去收,大人您急个什么呢?”陈轸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

    啜一口。

    “陈兄是说——”昭阳抛砖引玉,盯住他,候他接话。

    “就眼前大势,秦国堪称是西部恶虎,齐国乃东方雄狮。一虎一狮,先河西,后马陵,接力按倒了魏国这头笨牛。唉,老魏王这头牛是够笨的,因为他长的是一颗猪的心,伤疤未好就忘了疼,今又听信张仪这个长舌骗子,为虎作伥,促成虎狮斗这场天下大戏。既然是一场天下大戏,大人为什么不像在下一样,拿个厚草垫,寻个好地儿,摆上一盏茶水,摇个芭蕉扇儿,美美实实地看一场热闹呢?”陈轸再啜一口。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昭阳听进去了,沉吟良久,笑道:“陈兄看场热闹倒是不错,让在下这个舞枪弄棒的粗人也看热闹,真还憋不住痒呢!”倾身,压低声音,“陈兄,依你所断,这场热闹的结局,是虎咬过狮呢还是狮子咬败虎?”

    “这个得看天意了!”陈轸指指空中,诡秘一笑,“大人可请大巫占一卦。”

    “呵呵,”昭阳坐直身子,和他一个笑,“若请大巫就轮不上在下喽!不过,陈兄也不能让在下一直看戏吧?再说,这么大个事儿,大王又会怎么想?大王若是问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楚王所想当与将军一样,收复商於!”

    “若此,在下如何应对?”

    “轸已讲白了呀,平心静气,观虎狮之斗。若是虎胜,楚人可出项城之气;若是狮胜,大王可起精锐之师,在老虎屁股上咬它一口,收回商於。”

    昭阳兴奋了,盯住陈轸:“如果都不胜呢?”

    “那就欣赏一场谁都不胜的好戏喽!”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一声长笑。

    “听说郢都发生一件大事,怕是大人要笑不出来喽!”陈轸瞥他

    一眼,啜茶。

    “何事?”昭阳吃一惊,敛住笑,盯住他。

    “郑克的女儿郑袖被靳尚献给大王,说是大王形影不离了!”

    “那又怎样?”昭阳显然晓得此事,冷冷一笑,“一个女娃子能奈我何?”

    “好吧!”陈轸斟茶,将一盏推给昭阳,“来,我俩喝茶。”

    在向陈轸问策之后的第三天,昭阳接到怀王召请,由项城驰往郢都。

    因有陈轸的提醒,昭阳没有着急入宫,而是先回府中,召集族人问询宫中诸事,尤其是郑袖。楚国后宫甚大,单是别宫就有十几处,几乎每天都有民间女子被选入宫,因而族人中谁也没有将一个入宫女子当回事儿。昭阳问询几句,见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于翌日晨起早朝辰光入宫觐见。

    昭阳请求觐见时,怀王正在听琴,是郑袖在弹,琴声呜咽。

    许是命运作怪,昭阳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日子,襄陵城破一周年,也是郑克父子阵亡周年忌日。

    这个日子别人不会记得,即使昭阳也早忘了,但郑袖记得。

    非但记得,且是铭刻在她的心上。

    早在凌晨时分,鸡还没叫,郑袖就在被窝里哭起来了。怀王被她哭醒,仔细看她,见她仍在熟睡,晓得她是做伤心梦了。

    怀王恶作剧起来,不去叫醒她,只在边上观看,希望听到她的梦话,好在她醒时打趣她。但郑袖只是哭,没完没了地哭,眼泪打湿半个枕头,却没一句梦话出来。

    怀王大为失望,遂起身穿衣,走到户外练剑。

    怀王练有半个时辰,一头大汗回来,见郑袖仍在睡,眼角仍有泪水,且是新流出来的。这就奇了,怀王把她扳起来,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郑袖早就醒了。

    晓得是怀王,郑袖翻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腿窝子里。

    “袖,”怀王轻轻拍她,“说说,做啥伤心梦了?”

    “忘了。”郑袖喃声。

    “想起多少是多少,说给寡人听听!”怀王鼓励。

    “臣妾真的忘了!”郑袖应道。

    “那……给寡人笑一个。”怀王将她翻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郑袖非但没笑出来,反倒流出泪水。

    “袖?”怀王觉得不对了。

    “王上,”郑袖挣脱开,走到一边,拿起她带进宫中的琴盒,“臣妾为您弹一曲,好不?”

    “弹吧!”怀王坐在榻沿上,盯住她。

    郑袖走到琴架前,坐定,抚琴不动,看向怀王。

    “弹呀!”怀王催道。

    “臣妾斗胆,请王上坐到席位上听!”郑袖求请。

    怀王这才觉得失礼,走到席位上,正襟坐下,吩咐宫女点燃几炷香,闭目正念。

    郑袖奏琴,奏的正是那日她在襄陵城门楼上所奏的乐音。

    郑袖边奏边哭,泪水淌下来,一滴接一滴,滚落在琴弦上,再被震颤的琴弦激飞。

    怀王听傻了。

    怀王是个知乐的人,但郑袖所奏完全没有曲谱,只有悲怆与绝望。

    郑袖弹出的不是琴,是她的心,是她的泪,是她母亲、她父亲和她哥哥的血。

    怀王听哭了。

    郑袖一直弹,一声声,一遍遍,从太阳升起到日高三竿,一直没有停下手指。

    怀王一动没动,泪目,恭听。

    早朝的时间到了。

    早朝的时间过了。

    众臣等不到怀王,使靳尚去请。

    靳尚随从当值内臣来到后宫,远远听到这悲怆的琴声,晓得是郑袖弹的,也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靳尚紧步趋进。

    郑袖仍在弹,怀王仍在听。靳尚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使当值内臣转告朝臣休朝,自己守在门外,一是防止外人打扰二人,二是防止郑袖因伤悲而过早讲出襄陵之事,反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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