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顺利通过韩境,踏入魏国,在大梁城外指定地点扎下营寨。

    张仪以魏王名义犒赏秦军生猪三百头,活羊三百只,鲜鱼一百担,粟一千石,马草三百车,马料一千石。张仪又以相府名义,借给秦军粟五千石,草料若干。两项相加,若是用得节省,三军可支一个月。

    惠王与魏嗣虽然心疼,却也无话可说,一是秦人是为魏国才远征的,二是这些军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国“借”过来的。

    劳军仪式完毕,张仪才得空闲,吩咐随行魏人先走一步,自与秦军主将司马错携手步入秦国中军大帐,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两员副将,公子华与车卫国。

    酒过三巡,司马错搁下酒爵,朝张仪苦笑道:“相国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将军何说此话?”张仪拱手。

    “不瞒相国,此番远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将军是怕打败仗吗?”

    “非也。在下虽说无知,却也晓得,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

    “既如此,将军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马错怅然叹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并无死战之意;二是孤军远征,而对手是两败大魏武卒、击杀庞涓的齐国五都之兵,三军将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惮;三是在下所带来的五万条汉子皆是一等一的锐卒,在下败不起啊!”

    “呵呵呵,”张仪倾身,盯住他,“听将军此话,是要完胜齐人喽!”

    “既然出征,必须完胜!”司马错收起心事,握拳,运劲。

    “呵呵呵呵!”张仪多笑出一个字,直回身子,摇头。

    “咦?”司马错急了。

    “将军胜不得!”

    “这……”司马错目瞪口呆,看向公子华与车卫国,见二人也是愣怔,转盯张仪,“相国大人,难道您是……要在下败吗?”

    “也败不得!”张仪再次摇头。

    司马错三人再次晕头,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望着三人的样子,张仪长笑几声,缓缓举起酒爵, “来来来,诸位将军,为大秦锐卒远征齐国,不胜、不败,干!”

    张仪一饮而尽。

    三人谁也没端,连知晓内情的公子华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喝呀!”张仪目光鼓励中有催促,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公子华、车卫国在迟疑中饮尽,只有司马错执爵不动。

    “司马将军?”张仪朝司马错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国大人说出此番征齐的锦囊妙算之前,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马错干脆将爵置于案上。

    “好吧!”张仪放下空爵,盯住司马错,“在下问你,东方列国无一不视秦国为虎狼,而今,虎狼之师横跨万里征齐,将军敢战胜吗?”

    “这……”

    “将军若是战胜,战胜的好处一分捞不到不说,将军反将恶名传扬于列国,列国原就视秦为虎狼了,见秦卒又是这般凶狠,连战败庞涓的大齐之师也击败了,只会因恐惧而抱成一个团,结在苏秦的纵麾之下,同仇敌忾。那时,别的不说,单是将军的五万锐卒回归故乡,怕也是个难哟!”

    司马错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将军如何败不得,在下就不多说了!”张仪目光闭起。

    司马错服了,抱拳:“谢大人指点迷津!”

    “诸位将军,”张仪睁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齐,不是真征,只是象征。在下不要几位去与齐人决生死,只要几位吓一吓齐人,给魏人,主要是给老魏王,壮个胆。否则,”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过喽!”为几个空爵斟酒,“来来来,就算是劳苦几位,为在下帮忙,干!”举爵。

    几人释怀,全部饮干。

    “说吧,相国的这个忙怎么个帮法?”司马错放下酒爵,笑了。

    “诸位请看,”张仪从怀中摸出一张他早已备好的麻布图,摊在案面上,指着一条黑线,“三军可沿这条线行军,过宋境,沿楚国昭阳东进路途,杀奔齐境。不过,不是围薛,而是由这儿(指鲁地)作势向北,锋指临淄。齐人必起三军迎战,双方可在鲁地布阵。”

    “为什么选在鲁地?”车卫国不解。

    “原因有四,”张仪看向他,“一是做给半途而废的楚人看,让他们瞧瞧大秦锐卒是如何征齐的;二是做给齐人看,让齐人明白大秦之师虽说是伐齐,但并没有踏进他们的国土;三是做给天下看,鲁国是礼仪之邦,大秦之师是出兵过鲁,是征伐不义不礼;四是确保后方无虞。在下已与宋王谈妥,变宋地为我腹地。双方在鲁地对阵,我进可攻齐,退可入宋,而齐人入宋,却要忌惮宋师。”

    “咦,”车卫国越发不解了,“鲁地既为礼仪之邦,我们选在礼仪之邦作战,怎么又成了征伐不义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这个正是在下要求几位的。”

    自斟一爵,饮下,“此番出兵不同寻常,无论是过宋还是过鲁,你们都要做到法纪严明,显出大秦威仪。山东列国无不视秦为虎狼之国,视秦卒为虎狼之师,此番出征,恰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们必须做出样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作正义之师、礼仪之师!换言之,你们

    不可扰民,不可失礼,不可失义,行军布阵,皆要循规中矩;营外出行,务要军容整齐。宋君、鲁君在下全都讲妥了。泗下列国无一不受齐人的气,无一不在心底怨恨齐人,也都晓得秦人是不会要他们土地的,也不会要他们草木的。相反,这么多的辎重供养,于他们还是一笔难得的生意呢,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为难诸位。”

    见张仪打出此等算盘,三人叹服,抱拳道:“相国高谋,末将敬从!”

    “韩王可恶!”得知秦人安全越过韩境,抵达魏地,齐宣王恨极,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于人,这这这……”

    “唉,”田婴半是感叹,半是为韩王开脱,“秦人要借,韩王不敢不借呀!关键是,我们如何御敌?”

    “唉,”宣王亦叹一声,“要是晓得如何御敌,寡人就……”

    “田忌将军可有音信?”

    “你说得是,他不肯回来!”宣王不无懊恼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见他时,他刚要上路。使臣好说歹说,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婴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计十万人应征,五万赴阿城大营,五万发至临淄,听王命御敌!只是,臣听说,应役兵士寻出各种借口,甚至不惜花钱疏通司徒府,不想应征啊!”

    “哦?”宣王惊道,“为什么?”

    “风闻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阵上,不顾一切向前冲,照面就是割耳朵!”

    “岂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战场就是赴死,怕什么割耳朵?”

    “是呀!可传言不是这么说,传言说,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么样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枪的割,没枪的割,战死的割,连投降的也割……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耳朵!”

    “这这这……何处来的传言?”宣王震惊。

    “是从魏人那儿传来的。河西之战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边耳朵。侥幸活过来的个别士兵,也是只有右边一只耳朵呀!”

    “可恶!”宣王一阵恶心,握紧拳头,有顷,盯紧田婴,“婴弟,我们没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将人选,稷下汇聚天下英才,可发榜征聘!”

    “臣受命!”

    田婴回府,使人写出榜文,请宣王盖过玺印,张悬于稷下。

    稷下沸腾了。

    苏秦是在宣王张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苏秦站在围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块木板,做工精致,大意是,凡有治军筹策之才、能主将三军抗御强秦者,必封将赐侯。

    立榜三日,阅读者众,却无一人揭榜。非稷下无人,实乃主将三军抗御强秦,实乃天大之事。自己头颅事小,三军数万人马尽皆系于一人,这是谁也不敢轻易担当的事儿。学者们纵有辩天驳地之才,但要他们背负几万生灵,这个压力实在太大。

    审看一会儿,苏秦没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飞刀邹直驱远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濒临淄水,有十几亩大,林木茂盛,清静宜人。

    苏秦沿小径走到尽头,现出三进院子,俱是土墙草舍。

    柴扉掩着。

    苏秦敲门,匡章的御者兼仆从走出,认出苏秦,迎进,将他带到匡章书房。

    书房位于草舍最后,可以从窗口观赏淄水。

    房门大开,苏秦朝仆从摆下手,自行进来。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摆着两捆竹简。苏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孙膑留下的。竹简没有摊开。

    匡章显然在冥想状态,对来人视若不见。

    苏秦在他对面坐下,良久,轻轻咳嗽一声。

    匡章睁眼,见是苏秦,惊喜:“苏大人!”

    “呵呵呵,”苏秦拱手,“有扰章子了!”

    匡章回礼,尴尬一笑:“在下……以为是下人送水来呢,慢待了。”

    苏秦瞄向他的两捆竹简:“看这样子,章子当是烂熟于心了。”

    “字字珠玑啊!”匡章慨叹,“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习,也不过是记个词句,离苏大人要求的入心、会意尚差甚远!”

    “听到章子说出此话,在下就放心了!”苏秦拿过竹简,摊开,又合上,一脸微笑地盯住匡章。

    “苏子可为秦国而来?”匡章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目光刚毅,“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赢!”

    “是哩!”匡章点头,“苏子进来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说说看。”

    “就军师所论,用兵在于奇,在于动,在于攻其必救。无论是孙武子伐楚,还是军师战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两卷兵书。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苏秦问道。

    “非也。”匡章摇头,“若在下御秦,当反军师之道。”

    “哦?”苏秦倾身,盯住匡章。

    “因为情势不同。”匡章闭目,似在背诵台词,“孙武子伐楚之时,楚强吴弱;军师战魏之时,魏强齐弱。吴军袭楚,用的是轻车,移动迅速,利于袭远。军师战魏,用的是骑卒,神出鬼没,利于造势。无论是孙武战楚,还是军师战魏,皆是远征他国,战场在境外。远征之军,

    宜动不宜静。今日战秦,情势迥异,是秦人远途伐我,战场在我境内,军师之策宜为秦人所用。”顿住,似是在寻找说辞。

    “说下去!”苏秦听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与之对阵,拖死秦人。”

    “怎么拖?”

    “以军师所论,双方对战,强者静,弱者动;静者阵,动者奔;强者正,弱者奇;正者战,奇者避。秦人败魏卒于河西,服巴蜀于一役,拒六国于函崤,欺大楚于商於,今又远途伐我,必恃强。恃强,必静,必正,必阵,必战。秦人若阵,若正,则与我谋暗合,我可布以坚阵,

    拖其疲累。秦人远离家乡,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则急,急则不周,不周则洞漏,洞漏则危。”

    苏秦敬服,拱手道:“听章子此悟,已得军师要领,齐握胜算矣!”起身,“事急矣,你这就随同在下去见王上!”

    “谢大人抬举!”匡章拱手。

    “将那个带上!”苏秦朝案上的竹简努嘴。

    “匡章?”齐宣王眯会儿眼,良久,睁开,盯住苏秦,“远袭项城是不错,打得好,可……统领三军,与秦将司马错对阵……”顿住,

    又眯会儿眼,“你为什么举荐他?”

    田婴也是目光质疑,看向苏秦。

    “就秦所知,”苏秦声音淡淡的,如同说家常,“方今世上能对抗司马错与五万秦卒的人,除孙膑之外,就是章子!孙膑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选!”

    苏秦以如此夸张的平静语气举荐一个只做过一次三军副将且在朝野充满争议的将军来主导一场决定齐国未来国运的旷世之战,着实让宣王、田婴吃惊。

    换作任何人举荐章子,即使田婴,宣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否决。然而,举荐之人是苏秦,且语气这般决绝!

    齐宣王双手捂头,从头顶揉起,揉到额头、眉毛、眼睛、面颊、耳朵,最后落在耳朵根上,抬头看向苏秦,没有说话,只以目光征询。

    “臣之所以举荐,是因为匡章是孙膑弟子,已得孙膑真传!”苏秦讲出原委。

    显然,这是一个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婴显然不信。

    “孙军师的弟子?”田婴半是自语,质疑道,“倒是怪哩!就婴所知,救赵之战,匡章只是普通军将;救韩之时,匡章虽然升为副将,但也都是帐外候命,军师从未教过匡章,也极少与匡章说话,只与田忌将军讨论军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将军颁发,弟子一说……”一脸愕然。

    齐宣王看向苏秦。

    “是与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问?”苏秦应道。

    “章子何在?”齐宣王看向田婴。

    “章子就在殿外,当在候旨厅候旨!”苏秦接答。

    “有请匡章!”宣王宣召。

    内臣出去,果然在宫门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见。

    匡章提着一只包袱,跪叩时包袱搁在旁边,很是显眼。

    齐宣王、田婴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将军,包中何物?”齐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让席,指着包袱问道。

    匡章打开包袱,现出两捆竹简。

    匡章展开竹简,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简上赫然写着《孙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写着《膑人说战》。

    “《孙子兵法》?《膑人说战》?”齐宣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 “可是军师写的?”

    “正是!”匡章应道,“军师将用兵精要写作两册,托苏大人赠送末将,叮嘱末将研习,为国效力。”将两册竹简双手呈上,“此为军师手书,请王上审阅!”

    内臣接过,呈给宣王。

    宣王激动,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将军,你可都研习了?”

    “末将深恐有负军师重托,自得书之时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婴笑了,“该给将军让个席位了!”

    “是哩!是哩!”齐宣王这才想起礼节,紧忙站起,走到匡章身边,将他扶起来,让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无感慨,“不瞒将军,一连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祷上苍,”回到席位坐下, “这不,上苍不负寡人,把你给送来喽!”

    在场几人皆笑起来。

    匡章拱手:“王上厚爱,末将粉身碎骨,不足为报!”

    “哈哈哈哈,”宣王笑过几声,扫视几人,“寡人文有苏爱卿、田爱卿,武有匡将军,复何忧哉?”拖长声音,“复何忧哉?”

    君臣四人笑过一阵,开始就用兵方略、军务粮草诸事,切磋琢磨两个多时辰,宣王、田婴对匡章在言谈中所表达出来的韬略再无疑虑。

    见天色将晚,宣王摆宴,君臣尽欢。

    酒过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将军,你若用兵拒秦,十万锐卒可否?”

    “听闻秦人是五万,臣若多出,岂不是以众欺寡了?”匡章应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败魏,后有函谷挫败纵军,将军不可小觑!”见匡章气盛,田婴现出犹疑,“秦人不是魏人,听闻个个皆是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这个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婴,“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趋利避害之徒。末将审过河西、函谷二战,河西之秦胜在用奸,函谷之秦胜在侥幸。若是秦人未能发现张猛将军的冰桥,以火烧之,函谷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拥有函谷道,阴晋必破,三晋之兵外加已经袭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断无胜机!至于袭破崤塞的司马错偷袭之军,于庞涓来说不值一提!”

    “这么说,将军欲以五万锐卒对阵秦卒五万?”齐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应道,“不过,在下有三个请求,请王上恩准!”

    “将军请讲!”

    “其一,五万锐卒须由末将选拔,三军将帅须由末将调配,末将有赏罚处置权!”匡章看向宣王,顿住。

    “这个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简,“《孙子兵法》篇九所载,‘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用兵之时,倘若有违王命处,恳请王上勿疑!”

    “怎么个有违王命?”宣王眼睛眯起来。

    “臣亦不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须随机应变,若是事事奏请王命,恐误战机!”

    “依你!”宣王朗声应道,看向内臣,“写下来,匡章将军用兵之时,有随机应变之权,不必事事奏请!”

    “臣遵旨!”内臣记旨。

    “谢王上厚爱!”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粮草等辎重军备,要随调随到,足量供给!”

    “田——相——国?”宣王看向田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拉长声音。

    “臣保证!”田婴握拳。

    “匡将军,你还要什么?”齐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响出节奏。

    “末将不要什么了!”匡章朗声。

    “好好好。”齐宣王收起指头,看向他,“对了,听闻将军的先母迄今仍旧葬于马厩,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头一凛,点头应道。

    “这个怎么可以呢?”齐宣王看向田婴,声音提高,“田爱卿,你为将军选一块上好墓地,待将军凯旋归来,寡人主祭,为将军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婴拱手。

    “谢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将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倾身。

    “非末将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辞世之前未许末将更葬。末将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将不敢为之!”

    “原来如此!”宣王看向田婴,慨叹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气爽地颁布诏命,任命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太子地为监军,田婴督粮草,精选五都锐卒五万,出征御敌。

    依据张仪战略部署,司马错率领三军沿着楚军伐齐所走的线路,越过宋境,向东进发。就在齐人、楚人皆以为秦人要取薛时,秦军转身向北,逼向鲁地。鲁公显然得到承诺,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使人带着猪羊鸡鸭酒等物前往劳军。

    与此同时,早已得报的匡章也命令技击五万分路驰往泗下。齐左军一部约三千技击在鲁都曲阜西北部与秦军探道的三百锐卒狭道相逢,一场遭遇战在桑丘展开。

    见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于敌,齐将大喜,传令围歼。秦卒无处可逃,遂布成圆阵,殊死抗击。战斗由午时开始,持续近一个时辰,齐卒第一次领教了秦卒的厉害,轮番进攻五轮,仍未撼动秦阵分毫。

    眼见秦人援军赶至,齐将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竟达百人,伤者不下两百。

    齐将禀报战况,匡章震惊,传令三军在桑丘之北扎寨。三军构成三座方形营盘,互为分离,相隔约两箭之地,远看如一个“品”字。

    司马错亦传令秦军在桑丘之南安营,三军亦成三个营寨,但寨不分割,状如一只双翼展开的黑雕,雕头前伸,雕尾散开,南北翼侧应。

    双方营寨相距约数里地,旌旗相望,号角相闻,甚至连彼此的叫喊也听得见。双方将士各出工兵,将寨前农田夷为平地,变作数里开阔、适合战车驱驰的沙场。

    为避免围梁救韩时的烧粮悲剧发生,齐宣王在粮草辎重的供给线上重点布防,盘查极严。

    背后是宋境,泗下为粮仓,更有魏人接济,带足了金子的司马错有恃无恐。

    初战显威,尽管无法计点耳朵,司马错仍旧重赏参战的三百将士,人均晋爵一级,领军官大夫则跃升两级,越过公大夫,直升公乘。战死者则列入英烈荣册,按晋爵三级待遇表奏秦王追封并抚恤。

    如此超越规格的重赏让所有将士看红了眼,一时间群情激昂,求战之声不绝于耳。司马错使军尉传送战书,历数齐人失义乱礼之处,尤其是齐人以卑劣、阴毒手段诱杀魏国太子申,触及道德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过去,方才应魏王之请,为魏国太子伸张正义,

    要求齐人要么向魏王赔礼道歉,要么于三日之后摆阵厮杀。

    匡章礼貌回书,只问候冷暖,不予应战。

    见齐人不应,众将再度求战,司马错令先锋将军单车搦战。

    先锋将军连搦三日,齐辕门紧闭,无一人出应。先锋将军求功心切,欲率死士冲寨,被司马错喝止。

    在得知匡章为齐国主将之后,孟夫子果断弃魏返齐。

    显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无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辅之材。从街谈巷论中孟夫子闻知河西战场上秦卒的残暴,亲自走访几个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场尽忠为儒门所倡,杀降割耳却是可耻。秦人杀降割耳不说,这又远隔山水,五万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个与其毫无瓜葛的东方大国,理由牵强,更让孟夫子心底发寒,义气勃然,吩咐众弟子启程离魏回齐。

    为防不测,孟夫子一行没走秦人行军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济水,经由卫地直赴齐地阿城,以期见到匡章,助其退敌。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听闻秦、齐二军尽皆入鲁,震惊。鲁为儒门圣地,两个大国之师入鲁厮杀,于鲁将是一场劫难。孟夫子大急,吩咐众弟子星夜兼程,赶赴鲁地。

    一路皆是运送粮草的齐人辎重车马。见运送粮草的车马吃紧,孟夫子下车步行,吩咐弟子将所有辎重集中于一辆辎车,腾出两辆,帮助齐人。众弟子各显身手,随从齐人的辎重车队不急不缓地驶往鲁地前线。

    刚入鲁境,一辆轻车从后面赶上,从孟夫子一行的辎重车旁驰过,单从车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轻车驰过百步,忽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人,往回走来。

    万章眼尖,惊道:“夫子,是苏大人,他冲您来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苏大人,久违了!”

    苏秦回过礼,看向三辆装得满满的辎车及在辎车两侧扶车助力的众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万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车子。

    “夫子请乘在下车子,去见匡章将军,共商破秦大计!”苏秦邀请。

    孟夫子转对万章:“万章,为师乘苏大人高车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辎重,可到匡章将军的中军大帐寻我!”

    孟夫子随从苏秦上车,二人在厢篷之内相对而坐。

    飞刀邹扬鞭催马,辎车启动。

    孟夫子盯住苏秦:“赶得巧呢,孟轲正有一事求请大人!”

    “夫子请讲!”

    “前番听闻苏大人提到一册叫什么《商君书》的,轲甚想一阅,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苏秦打开身边一只箱子,摸出一卷书,双手递过:“夫子请阅!”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简,在车辆的颠簸中读起来。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气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苏秦气沉心定,两眼微微闭合,一丝余光透出,时不时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释卷,气色不断变化的面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晃动。

    足足读有两个时辰,在车辆抵近齐国中军辕门时,孟夫子才放下卷册,揉几揉眼睛,看向苏秦。

    “夫子看完了?”苏秦睁眼,问道。

    “完了。”孟夫子点头。

    “夫子看到了什么?”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拳头捏紧,“猛于虎也。”

    “这只虎的牙口伸向鲁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孟夫子眉头紧拧,搬出《左传》里郑庄公的原话。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毙的!”苏秦淡淡一笑,“没有庄公筹谋以待,锐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义亦为义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严法驱良民为虎狼,虎狼结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为食,是为不义。而我若是无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毙,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吗?”

    孟夫子长吸一口气,拱手:“苏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御敌,大人可有妙策?”

    车辆停下,齐中军辕门到了。

    苏秦指向辕门:“在下邀夫子同车,就是为了与匡章将军筹谋妙策啊!”

    “敬从命!”

    匡章闻报,摆出迎宾仪仗,将苏秦与孟轲隆重迎入中军大帐。

    “听说开局不太顺哪!”苏秦开场。

    “嗯,”匡章点头,“秦为锐卒,我也为锐卒。我十倍于敌,围之攻之,激战一个时辰,竟然撼敌不得!由此观之,秦卒战力不逊于庞涓的虎贲!”

    “初战不顺也好,”苏秦安抚,“一可让将士们见识一下秦人战力,二也可骄敌纵敌!”

    “只是,”匡章现出忧色,“将士们原本惧秦,此战该捷未捷,伤亡反而多于秦卒,更是加重了这个气氛。不瞒二位,”忧色益重,“三军将士皆在打探此战详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战胜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气,打消秦人不可战胜这个神话!”

    “哼,”孟夫子冷笑一声,“不义之师岂有不可战胜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过来。

    “妙策只有一个字!”孟夫子声音铿锵,戛然止住。

    见孟夫子迟迟没有说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问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拖长节奏,出声雄浑有力,如天边滚雷。

    这个字显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师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声应道:“谢夫子赐策!”

    “匡章将军,”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这就召集众将,轲有话说!”

    “这……”匡章怔了,看向苏秦。

    “夫子是要为将士们励志鼓气呢!”苏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将士惧战,是缺仁义。”孟夫子凝视匡章,“你将所有将军集合一处,为师为他们讲解仁义。仁义之师,永远不会惧战!”

    “弟子代众将士谢过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车马颠簸,不宜过劳。”转对军尉,“摆宴,为孟老夫子与苏大人接风洗尘!”

    翌日晨起,早餐过后,匡章果真召集师帅以上将军二十余名,由夫子主讲仁义之道。

    孟夫子开讲之后,匡章脱身,对苏秦笑道:“该我们筹谋了!”

    苏秦没有笑,只将二目盯住匡章,语气凝重:“匡章将军,在下不懂军事,只懂一条,此战,将军没有退路,必须完胜,否则,不仅是齐人之祸,山东列国也再无宁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章知矣!”

    “之于对秦战略,”苏秦接道,“在下反复想过,将军此前所谋当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战;第二步,因敌应变,寻找破绽;第三步,抓住漏洞,一击制敌!”

    “章谨听大人!”匡章应道。

    “待夫子讲完仁义,将军可请夫子教习三军射艺。夫子神射,无坚不摧。让夫子教射,一为尽其心,二为尽其力,三为鼓舞军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当有墨者前来,助将军赶制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军心可稳。军心若稳,良机可待。”苏秦拱手,“相信将军能打赢这一战,在下告辞!”

    “大人欲去何处?”匡章急问。

    “韩国。”

    战事胶着半个月后,张仪走进秦军大帐。

    “怎么样?”张仪笑问司马错。

    “压不住呀!”司马错苦笑,“将士们不辞辛苦跑到这儿是为建功立业的,早就铆足了劲儿与齐人大战一场,而相国大人的远略在下却不能明说,真正是为难哩!”

    “这个是王上诏令,将军可张贴于显赫之处,传示三军!”张仪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令,递过去。

    司马错展开,果然是秦惠王的两道诏令。

    诏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此诏,秦王嬴驷。”

    诏令二:“有能得齐王之首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此诏,秦王嬴驷。”

    司马错不解,盯住张仪:“柳下季垄?什么意思?”

    “将军不知柳下季吗?”张仪笑问。

    司马错摇头。

    “将军知道柳下惠不?”张仪再问。

    “这个我知道呀,就是那个传说中坐怀不乱的人!他娘的,能坐怀不乱一整夜,我服!”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

    “呵呵呵,”张仪笑道,“柳下惠姓展名获,字子禽,居于鲁国柳下,后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后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这……垄呢?”司马错眯眼盯住那个“垄”字。

    “墓地呀!王上是个雅人,说墓地难听不?”

    “这这这……”司马错震惊,“到他坟头上拔根草,就要杀头?”

    “将军再看,不是在他的坟头上拔根草,而是在离他坟头五十步处拔根草!”

    “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之君,王令如此,将士守之,其中滋味,将军这下该当品得出来喽!”噘起嘴巴轻轻吹出口哨,与他的指节叩案声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马错苦思一时,抬头,“一是彰显我大秦之德,二是彰显我大秦之威!”

    “哎哟哟!”张仪收起指节,竖起两个拇指,“不愧为我大秦第一名将!”

    “可这……”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得给个实底,末将究竟是真打还是假打?”

    “在下给你四个字,”张仪恢复敲案,“坐以观变!”

    “若是齐人不变呢?”司马错问道。

    “匡章乃庸才,齐王使他将兵,可见无人。庸才用兵,不会不变。再说,”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将军战他不下,华公子那儿不是还有黑雕吗?想想田忌将军是如何奔楚的!”

    “战他不下?”司马错冷笑一声,拳震几案,“哼,相国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张仪连声笑道,“司马大将军,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哟!”

    “那……”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要末将何时破他?”

    “待其气竭!”

    当苏秦的辎车出现在韩国相府门前时,公孙衍吃惊不小。

    相见礼毕,公孙衍带苏秦至府中花园,面水坐下,顺手递给苏秦酒葫芦。苏秦谢过,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饮之。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公孙衍晓得是水,笑笑,饮一口酒:“苏子是百忙之人,此来可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让韩国出兵吗?”

    “不是。”

    “哦?”公孙衍略怔,盯住苏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够了。在下此来,只为纵亲。”

    “纵亲?”公孙衍喃声重复,又喝一口酒。

    “六国自纵亲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联军伐秦,裂痕愈大。纵亲之核是三晋。伐秦受挫,张仪入魏,结庞涓舍纵入横,倒向秦国,先伐赵,西伐韩,内核尽破,纵亲名存实亡。”

    “是哩!”公孙衍认可,“苏子是要重启纵亲?”

    “应该是修复。”苏秦纠正,“纵亲之核在三晋,三晋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韩、赵。在下有赵,公孙兄有韩,在下此来,是想与兄联手,逐走张仪,逼魏回归纵亲。魏人入纵,三晋核聚,列国纵亲可复,秦人可制矣。”

    “苏子想说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张仪吧?”公孙衍把话挑明。

    “就算是吧。”苏秦苦笑。

    “好哪,在下应了。”公孙衍的话音刚落,相府御史急进,递给他一封密函。

    公孙衍拆看。

    “嘿,俨然成了仁义之师喽!”公孙衍哂笑一句,将密函递给苏秦。

    苏秦接看,是司马错四处张贴的两道秦王诏令。

    苏秦眉头凝起,良久,抬头:“公孙兄,可有应策?”

    “不是有章子吗?”公孙衍反问,“应策也是他出!”

    “我是说,在秦人溃退,入你韩境之后!”苏秦眯起眼睛。

    “嘿?”公孙衍盯住苏秦,“苏子这是吃准他匡章能赢喽!”

    桑丘前线,秦军营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从旗帜到甲胄到装备到栅寨的颜色,无一不黑,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偌大的营盘就如一个张翅欲飞的黑褐色巨鹰。在秦律的严格约束下,无一秦卒外出扰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逻,也是成伍成行,军服整洁,装备优良。

    不同于寻常外征依靠秦国辎重保障,司马错出征前带足金子,专门成立一个辎重司,以高于市场一至二成的价格向泗下列国购置军需,且是现金交易,买卖公平。为赚这点儿差价,泗下商贾争先恐后,不遗余力。

    数里之外,与之相对的齐营则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初对峙时,齐军如临大敌,待营垒建成,秦人不再搦战,遂松下一口气。后见对峙日久,秦人亦如他们一般闭门不出,齐军无不松懈。

    齐军来自五都,别的不说,单是军旗,各都有各都的颜色,各将有各将的标志,可谓是五花八门。甲胄多是从魏武卒手中缴获的,相对统一,营帐却如同旗帜一样各成体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声不好,邹忌在时一直受到压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统(匡章姓田),他才成为五都军将之一,主政前番救韩时被提升为副将,军将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为主将,无一肯服,只因是王命钦点,且赋予他生杀大权,这些军将也就只能把不满压在心中,明则唯唯诺诺,实则我行我素,是以各种散漫充斥军营,匡章三令五申,仍旧收效不大。监军太子地视察军情,大急,要求匡章严明军纪,不服者斩,匡章笑笑,似也没当回事儿。

    日光如梭,转眼过去两个月,秦营愈见严整,齐营愈见散乱。司马错探得明白,正欲禀报张仪,求请一战,突接黑雕密报,说是齐人新近造出十多种新型防护兵器,并于昨日起陆续装备到兵营,而关于这些兵器的性能,他们尚未摸清,只听说有种飞器,上有转刃,可如鸟一般在天上盘旋,于百万军阵取人首级。司马错震惊,一面要求黑雕抓紧摸清新兵器的底细,一面快马禀报张仪并秦王。

    张仪由大梁飞马驰至军营。

    “我查清了,”张仪没看,将密函推到一边,“是墨者。苏秦请到不少墨者帮忙。”

    “打吧,”司马错握拳,“甭说将士了,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这就想看看那个飞器是如何在百万军阵中取人首级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轻描淡写,“将军放心,是齐人虚张,没那么厉害!”敛笑,盯住司马错,“司马将军,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点,其一,完胜,把齐人彻底打趴下!”

    “哟嘿,”司马错来劲了,兴奋得搓着手,“开战自然是要完胜喽,否则,我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其二,适可而止,见好即收,万不可穷追,不可割对手耳朵,顶多追至鲁齐边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齐境!”

    “这个好办,我先使人探好齐鲁边境,做好标记,谁敢踏入齐境一步,斩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让将士们各自记下斩敌数目即可,谅他们不敢虚报!”

    “还有其三,将军须做到先礼后兵!”张仪盯住他,“以春秋笔法下战书,晓谕对手,我们要进攻了。如果匡章服软请降,愿给我王一个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将军再用兵不迟!”

    “好嘞!”

    司马错当即召来参将,草就一封战书,言辞甚恭,差参将为使,赴齐营下战书。

    参将临行时,张仪拿出一箱礼品,让他在驰往齐营时放在显眼处,并以司马将军名义赠送匡章将军。

    司马错不解,见张仪使眼色,挥手放行。

    参将递完战书,赠送礼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齐营亦出一车,齐国参将回递一书,亦赠司马将军一箱礼品。

    司马错拆书,却非战书,所有措辞只为交好。

    接后一个月,两大阵营之间,先是使臣往来,继而是军将往来,再后是兵士往来。外出秦卒日益增多,双方兵士甚至在军营之间本该做战场的野地里交换有无,其乐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机在此设摊开店,生生将沙场变作了市集。

    与此同时,秦国各类黑雕出动,流言在泗下列国及齐国各地疯传开来,皆说是匡章通秦。对匡章不满的五都军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纷纷上奏,弹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临淄,或入田婴府,或直接入宫,无不要求撤匡章的军职,治其通敌之罪。

    田婴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宫中,摆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内臣也抱出一摞,搁在田婴的那摞旁边。

    两大摞奏折足有数尺高,不下几十册。

    “王上,”田婴苦笑,“苏子怕是荐错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从两摞奏折上转过来,盯住他。

    “臣去桑丘两次,一为督粮,二为探视。别的不说,臣只看到秦军营阵整齐如一,而匡将军的营寨是五花八门哪!军中臣也待过,无论是田忌将军,还是孙军师用兵,无一似匡将军这般。”田婴从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这是副将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过,拆看,眼睛几乎眯成两道缝。

    “看来,匡章与秦将真还扯不清了!”田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宣王没有抬头:“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婴又出一个苦笑,“只是,此战关系甚大,匡将军若是真有通敌……”顿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睁大:“咦,孟夫子也在军中?”

    “是哩!”

    “这是大事,匡章为何不奏?”宣王较真在这桩事上。

    “说是夫子不让对外讲,想必是有辱儒门斯文。不过,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了!”

    “什么笑话?”宣王上劲了。

    “田文选出三千人从夫子学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们斋心养气,凝神观物,日复一日。起初半月,将士们还都受得了,一个月过去,夫子仍然不让他们摸弓搭箭,想把他们全都训练成后羿那样的神射手,这就急人了。将士们纷纷告状,没人肯听老夫子的。夫子气得吹胡瞪眼,到匡将军那儿告状,匡将军以军法鞭责三十人,方才压住。”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学也就是了,到人家的军营里瞎闹腾个什么呢?”

    “王上,此战我们输不起呀!”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与秦和谈,撤兵!”

    “怎么和谈?”宣王眉头紧拧,“让寡人远隔千山万水,向一个西藩之邦俯首称臣吗?”

    “这……”田婴吸一口气,看向两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换匡章,审其投敌之罪!”

    宣王闭目。

    良久,宣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摆在几案上。

    田婴拿眼角扫去,正是苏秦带匡章觐见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诺,由内臣逐字记下。当其时,田婴也在场。

    什么也不消说了,田婴告退。

    眼见秦军胜利在望,齐人军心涣散,魏嗣急见惠王,禀报情势,要求出兵。

    惠王问过每一个细节,捋须良久,看向魏嗣:“张相国呢?”

    “他刚从秦营回来,说是洗个尘就来觐见。是儿臣候不及,先一步来了!”魏嗣应道。

    “你急个什么?”惠王歪头望着他。

    “父王,”魏嗣声音急切,“我们不能等了,该出击才是。否则,所有收获全都是秦人的了,我们将坐失良机啊!”

    “怎么打?什么收获?”惠王接连反问,“我们总不能隔着卫、宋收取齐人的一块土地吧?”

    “襄陵!”魏嗣脱口说道,“让秦人帮我们收复襄陵!”

    “嗯,这个可以!”惠王再次捋一会儿须,转对毗人,“传旨,有请张相国!”

    旨未传出,张仪已经到了,果然是刚洗过尘,带进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张仪,满口是笑,“听说齐人与秦人非但没有开战,反而结为一家亲喽!”夸张地鼓掌。

    “是哩!”张仪应道,“不过,就仪所知,不是真亲!”

    “哦?”

    “是司马将军的制敌之计!兵不厌诈呀!”

    “嗯嗯,”惠王连出两声,捋须,“好计谋!”倾身,“这么说,还是要打哟!”

    “当然要打!”张仪握拳,“司马将军说了,开弓就没回头的箭,秦人跑这么远,应该不会空手回去!”

    “若是此说,”惠王盯住张仪,“烦请相国给司马将军捎个话,就说寡人有个小小的提议,待将军凯旋路过襄陵时,顺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当然,寡人不会白让秦人出力,河西的那个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给秦王,也就是说,河西的那个郡,寡人拱手送给秦室。这个当是一笔好买卖哟!”

    “买卖是不错,公平合理,只是——”张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庞大的身子倾前。

    “王上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更好的买卖?”张仪卖起关子来。

    “爱卿快说!”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张仪和盘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锐卒收复,因为襄陵是魏国的,让秦国人收,就是白送他们一个人情。当然,秦人必须派个用场,就是在其凯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阳。有击败齐人的秦卒在侧,昭阳必不敢动,而我大魏武卒则会士气倍增。至于河西的那个郡——”

    “爱卿是说,寡人不必出让喽!”惠王拉长声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让,”张仪进一步解释,“河西一郡孤悬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给不如早给!”

    “可这……寡人总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换取秦人胜齐的所有好处。秦人原本是为王上出兵的,战胜的好处归于王上,想他秦王也无话可说。”张仪略顿,“再说,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个郡吗?”

    “什么好处?”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处,提出来就是。作为战败之国,田氏没有资格说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称臣!”

    惠王轻哼一声,白他一眼,闭目,将长长的胡子又捋三次,缓缓睁开眼睛,朝张仪摆手:“就依爱卿所言,办理去吧!”

    “臣受命!”张仪拱手。

    就在张仪调兵遣将、筹划夺回襄陵八邑之时,秦、齐主场发生戏剧性一幕:一连三日,各有一名齐将带着手下亲信叛齐,人数不等。

    他们清一色都是前主将田忌的人,因顶撞匡章治军不严而遭到不同惩罚,有一个差点儿被斩首,自忖上告无门,一怒之下干脆投秦。

    与此同时,黑雕及其他秦国间者也查实了他们受罚的内情。司马错将不少降者召至大帐,亲自问讯,从他们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满匡章者不在少数,鬼也不晓得齐王为什么会派匡章为将,还得知匡章为人古怪,顶撞父亲,抛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杀死,葬于马厩,还得知他要么住在军营,要么一个人住在临淄城外,在齐没有朋友,等等。就几个月来的对峙看,匡章确实不会用兵,也确实约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马错深信降者之言,为免意外,又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各处军营,承诺破齐之后,奏请秦王封赏所有降臣。

    接后数日,司马错快马禀报张仪,请求攻齐。张仪使飞雕传书,同意他的攻齐计划,再次要求他适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马错接到张仪密函、传令三军于三日之后与齐决战的当夜,浓云遮月,东北风急。将近黎明时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时,各处营寨纷纷起火,远近喊杀声疾,秦军重演葫芦谷外公孙衍夜袭之祸,万千齐军四面进攻,从梦中惊醒的秦卒仓促应战,急切之间辨不清东西,或被杀,或自相残杀,火光中一片混乱。齐卒有备,皆着盔甲;秦卒无备,多数是赤膊应战,有的连枪都未及拿,整个现场几乎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中军大帐位于秦营中央,齐人一时尚未攻到。司马错显然完全没有料到齐军的突袭,于混乱中勿勿披挂,挺枪冲出大帐,放眼望去,远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营。

    司马错晓得是上了匡章的当,烧火的正是所谓“叛逃”而来的齐人。

    然而,此时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马错二话不说,传令召集秦卒三军,向宋境撤退。

    数以千计的秦卒结成一个团块,紧紧护在司马错身边,向宋境方向杀出,边冲边叫喊,以召集秦人。听到叫喊的秦卒不断加入,队伍越冲越大,渐成阵形。齐卒显然也没有把秦人彻底围歼的打算,并未围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冲杀叫喊,将秦卒朝宋境里赶。

    秦军溃退约六十里,至宋境时天色大亮。司马错稳住阵脚,检点兵马,五万大军折损过半,辎重损失殆尽。

    与此同时,黑雕来报,更多齐卒赶至齐宋边境,严阵以待,但也无赶尽杀绝之意,甚至有意放走伤残秦卒,可谓是做到了适可而止。

    司马错长叹一声,传令守候三日,四处搜寻溃卒,收揽救治伤卒,又得愈万。眼见辎重、装备甚至旗帜、兵器等物皆在溃退中散失,司马错明白无力再战,急报咸阳,陈述战况,请求增援。

    秦惠王早从黑雕处得到噩耗,司马错求援的急报刚刚发出,就已收到让他班师回国的旨令。

    司马错率领溃卒徐徐越过宋境,向魏境进发,同时向张仪请求接济。

    东西两个大国的这场持续近四个月的军事对峙以秦军完败收场。

    匡章主持军政后首战大捷,斩敌逾万,伤敌不知其数。

    捷报传至临淄,宣王喜得合不拢嘴,笑对田婴道:“怎么样,寡人用对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婴由衷赞叹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还请王上释之!”

    “说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愤,纷纷上奏,弹劾匡将军,连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请治罪匡将军,唯独王兄气稳心定,对匡将军信任如初,拿出当初的承诺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万锐卒、齐室安危系于一人,王兄对匡将军的信任由何而来?”田婴半是恭维,半是求问。

    “哈哈哈哈,”宣王长笑几声,“寡人的信任,一半归于苏秦举荐,另一半嘛,当是归于一个女人!”

    “女人?”田婴震惊,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个在死后被葬在马厩里的女人,叫启。”

    “匡将军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还记得匡将军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凯旋时为他更葬生母之事吗?”

    “记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个连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瞒的男人,怎么可能有负于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报,欣赏良久,咂嘴,“啧啧啧,有此良将在朝,寡人可无忧矣!”

    “臣弟有个奏请,还请王兄恩准!”田婴双手起拱。

    “说吧!”

    “臣请为匡将军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迟疑了。

    “匡将军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为王臣,其先父必听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灵不敢不听。其先父既已听旨,匡将军就不是欺瞒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须有顷,“你办去吧!不过,既然匡将军的先父与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选福地,更葬匡将军之母,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将军孝心!”

    “臣领旨!”

    秦卒显然没有准备好有此大败,溃退得极是狼狈,不仅拿金子换来的所有粮草、日用等辎重丢失殆尽,部分将士甚至连盔甲也没穿戴,就在一片惊慌中拿着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数丢给齐人,但数千伤者不能不顾。见齐人没有赶尽杀绝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来,相互搀扶,络绎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远远望去,犹如年成不好时外出逃荒的饥民。

    前有大把的金银铜钱,泗上商民争相供给,而今一无所有了,商民们无不躲得远远的。沿途百姓生怕饥饿的秦人抢食吃,纷纷将粮食藏起,没有人出头接济。张仪使尽浑身解数,一面使属下救急,一面入宫求告魏惠王。

    听闻是张仪,魏惠王传旨闩门。

    眼看着宫门关闭,耳听着闩门声响起,张仪苦笑一声,摇摇头去寻魏嗣。

    “你倒是有脸来哩!”魏嗣劈头就是一通挖苦,“父王与本宫听信你的大话,调集勇士五万,连攻城的器械也都备好了,只待秦人凯旋而归时屯扎在睢水岸边,观赏我大魏铁军收复襄陵八邑。这下倒好,秦人没有观赏成,反倒是被观赏了。”眼睛挤起,嘴角一咧,鼻子拧到一侧,给出一个轻蔑的笑,“什么大秦铁军,什么战无不胜,张大相国,你为什么不去瞧瞧他们的熊样子呢?”

    话音落处,魏嗣抽出剑,以剑拄地,就地学起伤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口中还发出夸张的呻吟。

    张仪火气上冲,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头紧紧,又松开了。

    好好的一盘棋下砸了,张仪悔不当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张仪的错。伐齐战略是他制订的,进攻路线是他划定的,即使如何与齐对阵,也是他一步一步筹谋的。

    然而,他错了。

    究竟错在何处呢?

    张仪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闭目凝神,细细盘想已经发生的每一个步骤。不能责怪司马错。依司马错脾气,一到齐国就会直入齐境,与齐人干上一架。那时,秦势正炽,齐军初聚,匡章尚不服众,胜算多多。是他不让司马错打,非但不让打,还让求战心切的秦卒步步为营,

    温文尔雅,向天下展示王师风范!

    司马错做到了,秦师做到了,但……

    纵观这场对峙,齐人胜得完美,无一丝儿瑕疵,前后过程简直就是马陵之战的翻版:先现乱象,再现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处绝地反击,且选准的是最佳时机。

    这个匡章,真还是个奇才!可他张仪为什么就没有预判出来呢?

    就匡章的过去看,他应当没有这个实力。他的背后究竟是谁?是苏秦吗?可他苏秦怎么会用兵呢?若是会用兵,他就不会寸步离不开孙膑了!再说,整个过程中,就他张仪所知,苏秦没在匡章的帐中,守在帐中的是孟夫子。难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个愚夫子用的兵,首先得问问他张仪的鼻子信不信!

    张仪思来想去,愣是整不明白这局棋输在哪儿,正自忖思,公子华入见,说是情势紧急,秦卒行进甚缓,急需大量辎重增援,尤其是粮食与药物。

    “宋王偃呢?”张仪问道。

    “缩起来了。”公子华恨道,“在下两番入宫,他都避而不见。

    这且不说,他还让宋军沿途看护,生怕我们抢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粮草还能支应几日?”

    “基本上没了。退得慌乱,不少将士连烧饭的釜也没带,宋人躲得远远的。这几日在各方筹款,但数量有限,远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么说?”

    “王上正在安排钱粮,出函谷关接应。关键是眼前,照这速度,仅过宋境就得三日,过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难的是韩境,韩人那儿,恐怕得劳烦张兄走一趟。”

    “有公孙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坏事!”张仪皱眉,有顷,看向公子华,“还是你去为妥。他落难时,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还有,”张仪盯住公子华,“转告司马将军,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公子华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势火急,公子华快马驰至新郑,拜访韩国相府,递上拜帖。

    门人持帖入内,约过一刻,府宰出来,连说抱歉,称公孙衍不在府中。

    公子华晓得公孙衍是不想见他,也就辞别,径去宫城,以秦王特使名义向韩宣王借粮。

    韩宣王不敢怠慢,将他好生安排在馆驿里,宣公孙衍入见。公孙衍没有奉诏,只托来人捎给他一封密函。

    韩王看过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华再度入宫催问,传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农,让他们分别诉苦。司农陈述韩地上党地区连续三年闹旱,多地颗粒未收,府中余粮尽皆赈灾仍然不够,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购粮。

    这两年上党确实在闹旱灾,甚至有饥民拖家带口地逃往秦地谋生,这个事实公子华是知道的,因而并无话说。

    “唉,”韩宣王轻叹一声,朝公子华连连拱手,“实在抱歉哩!寡人早就听闻关中有粮,原还打算舍个面子向秦王张口讨一些,不料司马将军伐齐,粮草供给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应以粮换兵器,寡人也应下了。第一批楚粮已在路上,说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愿意守候,待楚粮到时,寡人先不赈灾,悉数交给特使如何?”

    “谢大王慷慨!”公子华拱手谢过,“大军就要抵达韩地,楚粮怕是来不及了。嬴华恳请大王以秦韩睦邻关系为重,从现有库粮中拨出少许粮草,接济急需。嬴华承诺,只要渡过眼前急难,秦国必以十倍之利相偿!”

    “请问特使,”韩宣王盯住公子华,“你所说的少许粮草是多少?”

    公子华略一沉思,拱手应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韩宣王看向公仲,“库房里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应道,“库房之事归司徒辖制,臣不知!”

    “召司徒!”韩宣王看向内宰。

    内宰传旨,足足候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召来司徒。

    “司徒,”韩宣王开门见山,“府库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应道,“府库里只剩一个库底了!”

    “啊?”韩宣王不无夸张地惊叫一声,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儿去了?”

    “这……”司徒打个惊战,扑地跪叩,声音打结,“臣……数月来连奉三旨赈灾,已将府中粟米悉……悉数调……调往上党了!”

    “是吗?”韩宣王收住目光,不无懊悔地连叹几声,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不消再说什么了。公子华拱手辞别,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回望殿门,如黑雕一般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不消数日,秦军大队人马如同一只受伤的千足虫,动作迟缓地移过魏境边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韩境。

    远远望去,秦军旗帜不乱,仍在尽力保持大秦铁军的尊严。在前开道的是步军,打着“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后是车辆,所有车辆上或躺或坐着伤卒。再后是伤得轻的人,扶着车走,再后是健壮的汉子。

    走在最后的是司马错,没有乘车,扛着自己的枪。与他同行的是几个旗手,轮番扛着主将旗号。

    这条齐整的虫子持续蠕动到第三天,越动越缓,终于僵住不动了。

    几个将军模样的走到队伍末尾,与司马错围坐在道边一块空地上。

    “将军,再不让搞粮,实在撑不住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将军率先开口。

    司马错晓得这个“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严禁的,也是这个“搞”字。

    “还能撑多久?”司马错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偏将。他是负责辎重的。

    “回禀将军,”那人拱手应道,“绝粮两日了,从昨天晚上起,大伙儿入口的全是水。张相国他们送的粟米只剩一小点儿,全部留给伤卒了。估计到明日,恐怕伤卒都得喝水!”

    “这是到哪儿了?”司马错扭过头,看向在前开道的车卫国。

    “再过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关!过去虎牢关就是巩地与偃师,该当交接东周公的地界。”车卫国拱手应道。

    “三十里?”司马错几乎是轻声呢喃。

    “大家实在挪不动了,照眼前速度行进,到虎牢关还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开头说话的年长将军欲言又止。

    司马错看向他。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撑到过关!”那人牙关一咬,率性说出。

    司马错白他一眼,蹲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是的,没有多少人能撑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没沾牙,凭水撑着肚皮,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将军,搞吧!您不必发话,点个头就成!”那将军几乎是恳请,末了追加一句,几乎是嘟哝,“若是王上责怪,将军就……推在末将身上!”

    “废话!”司马错睁开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远处。

    司马错就地躺下,二目微闭。

    司马错的眼前浮出张仪的声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司马错睁眼,看向车卫国:“车将军,甘茂将军可有接应?”

    “仍是昨日的,已禀过将军了,说是接应粮草已至崤关,估计今日可抵洛阳。”

    “若是昼夜兼程,后日可达虎牢关!”司马错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将军,”年长将军却是不见任何喜色,“我们的难关是,如何撑到后日?”

    “好吧,”司马错轻叹一声,“传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粮!注意,是借,不是抢!还有,派出精干将士,到附近河湖捕鱼狩猎!”转对车卫国,“卫国,搜寻附近乡医,求取草药,救治伤者!”

    诸将应声“喏”,兴高采烈地去了。

    秦军不再矜持了,不再装样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动的无不抖起精神,越过道路,如饿狼般纷纷扑向附近的村庄,方圆十数里的田野里,到处晃动着“借”粮的秦兵。

    韩人村落皆有粮食。任凭秦卒说破嘴唇,韩民只是不借。秦兵无奈,只好用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妇幼哭天抢地,各施绝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尽一切夸张办法,恳请秦人别“抢”他们的“救命粮”。

    秦卒被逼得急了,将村民踹倒于地,扬长而去。

    所有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数十名画工描绘下来,标上对白。

    一块块的画布被送入韩国相府,呈给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孙衍。

    公孙衍审看几幅,将酒葫芦塞进嘴里,动作夸张地狠喝一口,将一摞子画布推给坐在对面的苏秦。

    苏秦审完画布,苦笑一声,复推回去。

    “呈送大王,让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义之师的!”

    公孙衍扬手。

    来人抱起画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看向苏秦,“没想到你也够狠的!”

    “唉,”苏秦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无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张兄下得一盘好棋啊!秦师虽然狼狈,但若真的如此这般文质彬彬地班师咸阳,正义之师、礼仪之邦的美名就将扬于天下;反观齐人,则胜之不武!秦人是虽败犹荣,齐人是虽胜犹败。一正一反,秦人不胜也是胜了。”

    “呵呵呵呵,”公孙衍连笑数声,“苏兄与张仪,真是棋逢对手啊!若是张仪看到这些画面,准得气死!”

    “说到这个,倒是提醒在下了!”苏秦盯住公孙衍,“相国大人可将部分画作以国书名义送达魏室,让魏王与张兄也都看看!”

    “成!”公孙衍用力握拳。

    “公孙兄,”苏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辞了!”

    “苏兄欲往何处?”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陈轸吧?”

    “还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苏兄这是要撕吃张仪,收复失地呀!”拿起葫芦,小啜两口,慢悠悠道,“苏兄,折腾他张仪,得把在下与白虎兄弟也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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