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换了三个大夫了。”崔晚晚挤出一抹苦笑,“姐姐,我应该是治不好的。”

    尽管太医令从未亲口明说,但聪敏如她怎会推敲不出结果?若是有人能治,自当开方熬药送来,怎么会频频更换大夫?

    佛兰连忙出言安慰:“不打紧,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还不行就再换,天下那么多名医,一定有能治的。我们不要急,慢慢等就是了。”

    “我是可以等,但郎君不能一直陪我等啊。”

    天子无嗣则社稷不稳,拓跋泰已经二十五岁,再过几年便是而立之年,总不能等到那个时候还膝下空空吧。

    佛兰还想说些什么,崔晚晚却不再提这件事,转而又充满了笑意和期盼:“马上就是新年了,咱们快想想今年在行宫要怎么过才好。”

    年节总是让人欢喜,佛兰也笑着感慨:“是啊,这都腊月了,总觉得今年过得好快,一眨眼就没了似的。”

    “我也觉得太快。”

    崔晚晚附和,口气中带着深深眷恋,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以割舍。

    第85章 爬床   金枝玉叶。

    今年的岁除之日, 今上在行宫设大筵,召重臣和宗亲入阁一同守岁。

    入夜,几乎所有宫殿都燃巨烛, 燎沉檀, 整座行宫萤煌如昼,香闻数里。今夜还有乐吏千人进行傩舞表演, 供众人观赏。

    这个时候许多文臣都要作诗称颂君主圣明,歌舞升平。换做平时拓跋泰肯定不喜这般华而不实的场面,但守岁一年一次,况且有辞旧迎新的美好寓意, 他便随着这些人去了,甚至还大方予以赏赐。

    崔晚晚喝了几个月的苦药,人都清减了些许,难得今日得了太医令允许不用忌嘴, 也没有佛兰在旁耳提面命, 于是使眼色叫金雪倒酒,她不住地朝小丫头眨眼, 可眨得眼睛都酸了,金雪还是迟迟不敢动, 反而朝天子所坐的方向努嘴示意,弄得跟嘴角抽筋似的。

    拓跋泰被主仆二人的眉眼官司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开口:“喝吧。”

    这下金雪得了圣谕, 赶紧把酒甄满。

    拓跋泰举杯, 邀众人共饮。

    待到筵席过半,宗亲重臣皆是酒酣耳热,这个时候只听御座之上的天子开口。

    “朕与贵妃收养一女,赐名琪, 封金枝公主。”

    此言令众人始料未及,顿时四周鸦雀无声。贵妃在行宫捡拾到婴儿的传言大家都略有耳闻,其中真真假假不好分辨,大伙也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不想陛下却主动说起,天子竟然认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弃婴为养女,还封为公主。这不仅是史无前例,更是闻所未闻,堪称惊世骇俗。

    吃惊的不止宗亲重臣,就连崔晚晚事先也不知道拓跋泰是这般打算的。

    而他的口气毫无转圜余地,波澜不惊地陈述完,仿佛只是知会在座众人一声。

    琪乃美玉,封号金枝,可见今上是把这个养女当做真正的金枝玉叶来看待的,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敢轻贱她的出生来历。

    但是立马有大臣出言反对,说这不合祖宗规矩,大魏皇室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说没有,”拓跋泰道,“朕也曾是旁人的义子。”

    大臣反驳:“义子与嗣子不同,义子只是恩养,嗣子则要继承宗祧。此女得陛下赐名,承继天家之姓,将来便要上玉牒、入宗庙。但自古以来收养应是同宗于昭穆相当者,陛下此举并无先例可循。”1

    拓跋泰的口气不容置喙:“朕便开这样一个先例。”

    大臣还想争辩,却被他一句“朕意已决”制止。众人这下知晓今上并非跟大家商量,只是告知一声。

    崔晚晚在案桌下去牵他的手,紧紧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拓跋泰唇角微翘,低声道:“晚晚,从今往后我们有女儿了。”

    这时,座下的崔衍站起来,开口道逢此佳节,他愿高歌一曲为晚宴助兴。于是乐师起了调子,崔衍一边敲着小鼓和之,一边开口吟唱,很快就扭转了方才凝滞的气氛,筵席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子夜有烟花焰火,拓跋泰与崔晚晚起身离席,一起携手登上观风楼。

    回忆去年岁除,两人闹了不快,她独自登高远眺,心中空洞惘然不知归处,好像暗夜中独行踽踽的旅人。好在后来他找了过来,点亮了那盏引路明灯。

    “阿泰,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一起在望仙台看焰火。”她还是依偎着他,仰头看着夜空中炸开的绚烂多彩,眼睛里像是有星星落进去。

    “怎么不记得,朕记得你先是自己跑到高台上跳了支舞,随后朕带你去看了仲祺他们,还有你又毁朕清白……”说到后来他忍不住带上笑意。

    她也笑,张着嘴说了些什么。但是此刻烟花爆竹齐放,噼里啪啦炸得乱红飞溅,整座行宫都是震耳欲聋的巨响,掩盖了她的声音。

    “你说什么一年?”拓跋泰没听清。

    她摇了摇头,捂住耳朵躲进他怀里。

    不知不觉已过一年。

    一年了啊。

    正月初七,帝驾回京。

    这一年的上元节,他们仍旧一起回崔府过,然后去逛了灯会,只是今年朝廷没有再立那样一座奢华的灯塔花树。接下来要加固长城、养战马、修河堤……朝廷要花钱的地方太多,开支巨大,从年初开始拓跋泰就下了旨要众臣节俭,自己一马当先,以身作则。

    崔晚晚也晓得他的不易,没有过多要求,只是喊他买了一盏平平无奇的花灯,绢布上随意画了几笔兰草,素淡得很,也很便宜。

    “换一盏,这个太平常了。”拓跋泰觉得这盏灯不配她,“我何至于连盏灯都送不起?”

    “我就喜欢这个,郎君快给钱!”她提着灯催他付账。

    虽然花灯普通,但是拿灯之人容色倾城,所谓美人提灯便是如此,无所谓灯是什么模样,路人皆盯着美人看。

    崔晚晚得意:“我就说这盏灯好看,你瞧他们都在看呢。”

    拓跋泰盯着她道:“是好看。”

    入夜两人回宫,拓跋泰回紫宸殿批折子,崔晚晚则返还长安殿,进屋就先让金雪把花灯挂起来。

    金雪捧着灯左看右看也没瞧出特别之处,纳闷地问:“娘娘为什么买这样的灯?什么也没有呀。”

    “你懂什么,就这样的才好。”崔晚晚不满一个二个都嫌她眼光不佳,于是吩咐,“拿我的笔墨粉彩来。”

    她画技不凡,寥寥几笔就在花灯一面勾勒出一幅画。金雪银霜都凑过来来看。

    梳着双丫髻的女童手里牵着一根线,线的尽头是纸鸢,旁边还有一对男女。

    金雪看懂了:“是小女孩和爹娘在放风筝。”

    崔晚晚转过花灯另一面,又画了一幅。

    “小女孩长大了,藏在花枝背后偷看心上人!”

    “她嫁人了,正在拜堂呢。”

    “她和郎君举案齐眉,然后生了孩……咦?娘娘怎么不画了?”

    金雪看贵妃画了依偎在一起的男女,他们低头看着怀里,直觉那个地方应该再画个婴孩才对,谁知崔晚晚停顿一瞬,落笔却只画了本书。

    “好了。”崔晚晚搁笔,望着花灯微笑,“两人在吟诗作赋,挂起来吧。”

    金雪觉得最后这幅画有点美中不足,若是画上一家三口,便又能跟第一幅的放风筝连贯成一个美满故事。

    “奴婢来。”银霜接过花灯,把灯挂在梳妆台上方。她用手转了转灯,兀自欣赏了许久,爱不释手的模样。

    崔晚晚见状笑问:“霜儿喜欢?那送给你吧。”

    银霜素来内敛,今夜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闻言取下花灯屈膝道谢:“奴婢谢娘娘赏赐。”

    正月末,北地几个胡人部族来京城觐见朝贡,其中就有斛律金。拓跋泰先是设宴款待了这群人,然后晚上单独留下斛律金一起饮酒叙旧。

    两人是多年旧友,又皆是海量,喝起酒来简直没完没了。崔晚晚倒是早早回去歇下了,拓跋泰则过了子时才回到长安殿,脚步都是飘的。

    他虽然醉得不轻,但却记得不能让一身酒气熏到了崔晚晚,于是进了偏殿准备独自醒醒酒,正好看见值夜宫女在此,便喊她煮些浓茶来。

    他靠在榻上阖着眸子养神,衣领微敞露出一小块结实胸膛,与平素威严的样子大相径庭,很有几分风流郎君的意味。

    “陛下,茶来了。”宫女很快回来,如是说道。

    他没有睁眼,懒洋洋“嗯”了一声。

    忽然一双手轻轻搭过来,温热的指尖落在太阳穴。

    这宫女温柔开口:“陛下,奴婢服侍您。”

    ……

    崔晚晚觉得有些不对劲。

    “金雪,银霜的病还没好?”

    她已经三日没有见过银霜了,这丫头勤快本分,从来不曾托病躲懒。一开始她只是随口一问,佛兰皱了皱眉头,随口说了句“病了”就不再提。

    可是这都第四天了,仍旧不见银霜踪影,问佛兰一直说还病着,还说大夫讲银霜的病会传染人,所以不让旁人探视。崔晚晚转而去问金雪,这丫头却支支吾吾的。

    “……唔,没、没好。”

    她觉得不对劲,一把拉住金雪,厉声质问:“你老实告诉我,银霜到底怎么了?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金雪不敢看她,垂着脑袋否认:“没有!奴婢没有事瞒着您……”

    崔晚晚气急,一拍桌子站起来:“不说是吧,我自己去找!”

    金雪连忙扑跪在地抱住她的腿,哭着乞求:“娘娘别去,别去——”

    正在两人纠缠之际,佛兰听见动静过来,眼看再也瞒不住了,只得说出真相。

    “是我错看了那丫头,爬床的白眼狼!”

    崔晚晚一惊:“你是说银霜她……”

    宫里的女人想爬的床,从来都只有一张。

    天子龙床。

    第86章 弹劾   时候到了。

    崔晚晚在掖庭局的诏狱中见到了银霜。

    自从那晚触怒龙颜被发配至此, 银霜先是受了刑,后来又被扔进牢中自生自灭,她不知天日地熬着, 心想也许这便是她葬身之处了。

    阴暗逼仄的牢房, 她蜷缩在墙角,觉得有什么活物爬上了小腿, 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应该是老鼠。但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赶走它,于是只能任由这东西在身上游走。

    “银霜!”

    耳畔传来金雪咋呼呼的声音,银霜起先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狱卒来打开门锁, 金雪哭着扑上来抱住她,她才发现这是真实的。

    金雪眼泪鼻涕一大把:“银霜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痛不痛啊?”她一边问一边大哭,搞得好像受了刑的是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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