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霜反过来安慰她:“都是皮外伤,我没事。”

    “那、那就好……”金雪抽噎着抹了把脸, 想扶她起来, “走,我们跟娘娘回去。”

    银霜这才抬起满是血污的脸, 眼睛看向崔晚晚,只见秾丽美好的贵妃站在牢房门口, 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奴婢见过娘娘。”

    银霜费力站起来,拖着还在流血的腿一步一步缓慢挪过去,朝着崔晚晚磕头问安。

    崔晚晚垂眸看着她, 目光沉沉, 半晌才开了口。

    “金雪你去外面,我和她说几句话。”

    狭窄潮湿的牢房只有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正午的光线照进来也无法驱散那种发霉腐朽的血腥味,主仆二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静默了好一阵。

    老鼠突然窜了出来,“吱”的一声,崔晚晚吓得不轻顿时一跳,银霜见状赶紧扑过去摁住老鼠,捏着扔出牢房。

    “娘娘莫怕,已经扔远了。”银霜出言安慰脸都吓白了的崔晚晚。

    崔晚晚最怕这东西,手抚胸口惊魂未定,深吸一口气,不解地问:“为什么?”

    银霜重新跪下,却并没有回答。

    “银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崔晚晚又问了一遍。

    主仆二人相处时间并不长,还记得银霜刚到长安殿还是个瘦小的姑娘,看着年幼,却像一株顽强生长的杂草,眉宇间神色坚韧。她一直以来勤快又老实,在佛兰的悉心栽培下,已经能够在许多事上独当一面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将来一定能成为不逊色于佛兰的大宫女,但却没有想到她竟然选了另一条路。

    她要做皇帝的女人。

    在长安殿这么久,银霜谨小慎微行事妥帖,之前从未表露出想登上枝头变凤凰的企图,就连拓跋泰也对她没有戒心,甚至还觉得她伺候贵妃比金雪那个笨丫头要好。

    所以他醉酒归来看见是银霜当值,才放心地让她服侍茶水,毫无防备。只是当她一双手触碰过来之际,他猛地睁眼拂开。

    银霜却不放弃,还想再试,但这样的动作愈发激怒了拓跋泰,他一只手就能扼断她的喉咙。只是他没有在长安殿杀人,而是喊来佛兰要她处置了银霜。

    他并非是介意区区奴婢也敢觊觎天子,而是绝不能容忍崔晚晚身边竟有背主不忠之人。

    佛兰万万没料到今夜有这一出,见状勃然大怒,立即狠狠扇了银霜一耳光。姑姑虽严厉,经常训斥她们,但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银霜挨了打也不辩解,只是垂头不语。

    按着拓跋泰的意思是要把这心思不纯的奴婢杀了,可佛兰终究是心软不舍,于是把她先送入掖庭局关押。

    崔晚晚问了两次,银霜就如哑了一般,静默无声。

    “你若不想说也罢。”崔晚晚叹道,“今日你就出宫去吧,这里容不下你了。”说完转身欲走。

    “不要!”谁知无动于衷的银霜却被这句话刺激到,双膝跪地上前乞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让奴婢留在宫里,留在长安殿!就算做个烧火丫头也使得,奴婢什么也不要,求娘娘留下我……”

    崔晚晚瞧她神情不似作假,反问道:“你连实话都不愿同我讲,我如何留得下你?”

    “我、我——”银霜转过脸抹了抹泪,避开她的视线,“是奴婢痴心妄想,奴婢知罪。”

    “银霜,我在宫里五年了,形形色色的女子见过不少,有不择手段的,也有与世无争的,一个女人有没有野心,是不是想往上爬,我看得出来。”崔晚晚字字珠玑,“陛下冷厉,你们平时怕他比敬他都多,又怎会对他有什么爱慕心思?所以我想你亲口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何要做那样的事?”

    银霜原以为能糊弄住贵妃,却不料她早把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崔晚晚比她以为的还要了解自己。

    “娘娘,奴婢去年来了葵水,而且已经满了十五岁。”银霜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平稳一些,“奴婢可以生孩子。”

    崔晚晚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怔住。

    “奴婢想替娘娘生一个孩子。”银霜昂起头,“这样娘娘就不用再强迫自己喝药,也不用管外头人如何说。奴婢可以躲起来直到孩子出生,娘娘只要假装有孕就好,若是娘娘不放心,等孩子生下来,就赏奴婢一味鹤顶红罢。”

    崔晚晚气急:“你胡说什么!我要你的孩子做什么?!”

    “娘娘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顺当上皇后。”银霜仍旧想说服崔晚晚,“还有金枝公主,您对她都那么好,也一定能善待其他孩子。如此一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奴婢愿意一死守住这个秘密。”

    崔晚晚深受震撼,眼眶盈泪发烫,嘴唇嗫嚅。

    “霜儿,这样不值得……”

    “娘娘这般好,奴婢愿意为您做任何事。”银霜句句真心,“奴婢一直敬您爱您……心悦您。”

    所以她不愿看崔晚晚独自承受折磨,她恨不能感同身受,帮她承担了所有苦难。

    银霜出身贫寒,小小年纪被家人卖入宫中,一路走来吃尽苦头,看了太多世态炎凉与肮脏龌龊。直到遇到了崔贵妃。贵妃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好,不单单是容貌,还有学识、眼界、胸怀……样样都好,待她也好。

    银霜在懵懵懂懂的年纪,从贵妃这里第一次知晓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美人”。人人都有对美的向往,而银霜向往的就是崔晚晚。

    “傻孩子。”崔晚晚落下泪来,摸着银霜的头顶轻叹,“你这样的年纪懂什么心悦不心悦的,莫要再说这些胡话。”

    “你觉得我好,那是因为你不认识从前的我。”

    “曾经的崔贵妃自私冷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为过。”

    “若非陛下,我不会是今日的我,是陛下让我成了如今的模样。”

    最后,崔晚晚还是拒绝了银霜的提议,并且坚持要送她出宫。银霜苦苦哀求仍是无果。

    “银霜,不是我容不下你,只是发生这样的事,你不能再留在长安殿了。”

    韦清眉疯癫成魔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崔晚晚有感而发。

    “人一旦求而不得生了执念,就再也做不成一个人,也许会沦为受欲念驱使的禽兽,甚至当了恶魔也说不定。”

    “我不会让自己变成那样的。”

    正月过了没多久,南边传来急报,镇南王元雍假借年节拜贺的理由,邀年末回京述完职,又回到属地的越州、宁州、广州的刺史到王府赴宴,在宴席中途王府里突然窜出百余名弓箭手,用乱箭射死了三位刺史。

    元雍迅速霸占了三州地盘,随即自立为帝,称齐国,然后他出兵往东西两路扩张,很快又占领了最南端的交州,自此大魏南边临海疆域几乎都被元雍掌控,公然跟大魏叫板。

    拓跋泰当机立断下旨出兵讨伐元雍,他点了房英莲和白崇峻为主要战将,兵分东西两路南下而去,左右包抄逆齐。同时还派出崔衍为督军,由崔浩护送从中路前去谈判。

    接下来两个多月里,前线战事如火如荼,本来魏国大军气势汹汹,杀得元雍节节败退,只是没想到这还没到五月,南方就气温抖升,岭南本就潮湿炎热瘴气多发,北方的兵士不适应这般天气,饮食也没太注意,许多人都不慎染上疟疾。于是战事被迫放缓,而元雍则抓紧机会反攻一波,大魏这边也损失了不少。

    一时间,两方呈现对峙胶着状态。而在后来几次不大的战役中,魏军竟然都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只因元雍那边冒出来个厉害人物,运筹帷幄且善用诡计,让白崇峻这条老狐狸都吃了不少亏。

    坐镇京城的拓跋泰收到前线战报之后,正考虑是否御驾亲征,谁知这个节骨眼上又冒出来件坏事。

    殿中侍御史王弘义在大朝会之日弹劾了崔贵妃,甚至还写了一篇檄文,骂她从前在元启后宫就兴风作浪,掩袖工谗,为虎作伥;后来侍奉今上,不仅不知何为贤良淑德,却愈发善妒恶毒,在后宫横行霸道滥杀无辜,堪称“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崔氏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1

    殿中侍御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每逢大朝会才能具服升殿,王弘义从前并不起眼,今日却突然站出来一通“慷慨陈词”,把众人都弄懵了。

    拓跋泰勃然大怒:“无稽之谈!倘若贵妃真如你所说,朕却不察不知,岂非昏君?你污蔑宫妃影射天子,好大的胆子!”

    王弘义露出一副无畏生死的御史气节来,跪下磕头大义凛然:“微臣句句属实!陛下英明神武,断不能被妖妃所惑!”

    拓跋泰本来想替崔晚晚辩白,然后再狠狠斥责王弘义一通,掐灭这些人另有所图的小心思,却不料方丞相竟站出来抢先开口。

    “陛下素来善于纳谏且明察秋毫,王大人敢于谏言是好事,但所说之事是否属实不宜过早判断。不如待一切查明之后再做定夺,同时为了避嫌,委屈崔贵妃暂居殿中,静待结果。”言下之意要先禁足崔晚晚,也不失为一个为了安抚朝臣的平衡之法。

    方丞相忠于大魏,就算崔家与他交情匪浅,他也始终把天子放在首位,谏议大夫邹征意图死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绝不会让拓跋泰再恣意行事,从而引起非议,动摇朝堂根基。

    拓跋泰一听就要反驳,不料又有好几个大臣站出来附议,都赞同方丞相所说的办法。

    与此同时,身处后宫的崔晚晚已听闻了前朝有人攻讦自己,她并不意外。

    王弘义是王家人,王家处处都被崔家压了一头,早就心生不满,况且她还杀了王昭仪,两家已结下了不解之仇,王家势必会疯狂反扑,只是早晚动手而已。如今崔衍崔浩两人都在南边打仗,崔氏主力远离京城,正是王家出手的好时机。

    再加上拓跋泰火烧元启尸骨、一意孤行册封公主这些事,早引起世家大臣的微词。每一件事都可谓与贵妃密切相关,皇帝又专宠于她,这把怒火不烧她烧谁?

    所以王弘义先当出头鸟,其余人便齐声附和,一起给拓跋泰施压。

    崔晚晚摘下簪珥珠饰。

    佛兰见她动作顿时急了眼:“娘子……”

    她神色平静:“走吧,时候到了。”

    第87章 告别   郎君,晚晚拜别。……

    这日朝会未散, 众臣便见到那位艳冠大魏的崔贵妃跪于正殿门外,脱簪请罪。

    “承蒙陛下垂怜,恩宠椒房, 侍奉舜殿, 妾自知少贤寡淑,惶恐不能回报君恩, 内心常惴惴之。今,若因妾一人之过而致君臣不睦,实乃妾之恶罪也。”

    崔晚晚素衣披发,磕头之后长跪不起, 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吐字清晰让所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她再次伏地,朝殿中高座的天子叩首,诚恳道:“昔有周宣姜后、齐桓卫姬、楚庄樊女, 厥德孔贤, 忠款诚信,谦让大度, 方辅佐君王成就大业。妾自知才疏德浅,不敢妄图自比。吾皇文治武功, 攘夷拓土,尧趋舜步,必为千古一帝。承蒙君上错爱, 允妾常伴左右, 但妾自惭形秽,受之有愧。”她直起腰来,只见玉白的额头都磕红了。

    “故,妾自请出家以修德行, 每日佛前拜祝祷叩,祈愿吾皇福寿天齐,大魏河清海晏。”

    “望陛下允之!”

    最后一拜,她伏地之后久久不起。

    隔着熙攘人群,居高临下的拓跋泰遥遥望向跪着的崔晚晚。只见她低低叩首,瘦削的肩膀几乎贴在地面,像是虔诚膜拜菩萨的信女。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素白的衣裙铺开好似一朵雪花。

    殿内殿外只隔了一道门槛,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

    她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他知道。

    虽然她没有单独对他讲一句话,但她向他行了三次拜礼。

    她是来告别的。

    其实自从行宫回来他就察觉到她有心事,他也隐约猜到她为何忧思,只是她不肯吐露,他也不便逼问。二人相处之际,他忽然又有了那种若即若离的不安感。

    只是没想到今日她真的要离他而去,而且选在这样一个众人见证的场合,逼得他无法拒绝,没有退路。

    这个时候拓跋泰觉得思绪脱离了控制,他脑海里钻出无数的场景和念头,既有二人最初相识的试探交锋,也有后来同甘共苦,逐渐情深意重……最终他脑袋里想的竟是,难为她还知道什么姜后卫姬樊女的典故,恐怕是临时抱佛脚,来这儿之前匆匆翻了几下《列女传》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轻笑。

    今日大朝会场面沉重,御史弹劾贵妃,而贵妃前来请罪,气氛可谓僵凝,众臣都屏气凝神之际,忽闻座上天子笑了一声。

    心痛到极致便是麻木,只见拓跋泰站起身来,目光放远不知在看什么,淡淡开口。

    “好。”

    贵妃要去修行的地方叫罔极寺,取“欲报以德,昊天罔极”之意,是一座皇家修建专门用来祈福的寺庙。

    当朝请罪之后,崔晚晚第二天就要离开长安殿前往寺庙。临走前一夜,她先是把小金枝托付给了袁三娘,还有奶娘与金雪也一并送了过去。

    金雪泣不成声:“娘娘不要奴婢了吗?”

    “并非是我不要你,而是我需要你在这里照顾金枝。”崔晚晚微微一笑,“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丫头,你帮着袁婕妤抚育好公主,照顾好她的衣食住行,让她平平安安长大,这是件很重要的事,你能做好吗?”

    金雪顿时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擦眼泪信誓旦旦:“奴婢能做好!”

    安抚好金雪,崔晚晚又对袁三娘说道:“我此去不知归期,这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她看着熟知的小金枝,露出不舍神情,“是我没有福气,做不了母亲……三娘,我在此谢过了。”说罢她深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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