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虽无战事,但仍纷争无休,好似雪灾连绵不绝。一年仿佛晃眼般过去。

    鲁檀伸了个懒腰,从床铺中坐起,身边的小婴儿还在乖乖地睡着,而她的丈夫已经走了。

    她叹息一声,微觉不满:自从她远嫁到这儿之后,每天早晨起床,丈夫都不在身边。她一直想趁着早上懒洋洋地,在丈夫怀中撒撒娇,亲亲嘴,享受一番起床前的甜蜜闲适,可一直未能如愿。

    烛九待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过繁忙,总是早起。而鲁檀又喜欢睡懒觉,有时候,她回想起来,总觉得昨晚两人的恩爱缠绵是假的,她的丈夫根本就不存在,又或是仙灵送来的美梦。

    鲁檀曾对烛九颇有怨言,但现如今,这怨言已经烟消云散,半点不剩。她这位夫君长得俊美,令人越看越是顺眼,对鲁檀又亲切贴心,两人闲时交谈更是亲密无间。烛九很懂鲁檀的心思,不像鲁檀少女时追求她的那些男人,一个个儿言语乏味,粗犷豪迈。烛九很细腻,说的话却总能搔到鲁檀痒处,就像是鲁檀的一位闺中密友似的。

    但到了晚上,烛九又像全变了个人儿。他强壮而温柔、热情而体贴。鲁檀有时觉得,白天的烛九与晚上的烛九并非同一个人儿。白天的夫君是阴柔的,而晚上的夫君则是个大丈夫。白天的夫君正直而张扬,晚上的夫君沉默而稳重。白天的夫君是个能干多智的君王,晚上的夫君则会向鲁檀显示出他愁苦的一面。

    是,烛九让鲁檀发了誓,令鲁檀被牢牢管束住了。可这又如何?这誓言让鲁檀不快乐了吗?绝非如此。发誓之后,烛九才能全心善待鲁檀,也对鲁檀十足信任。用这小小的牺牲,换取鲁檀如今的幸福,这买卖令鲁檀心满意足,更复何求?

    鲁檀也已改了许多,她不再是白国那个娇蛮任性的丫头了。她不再刁难宫女,不再随意发火,烛九不让她参与朝政,所以鲁檀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她总觉得生命中少了些什么,未免有些无趣。因为她本是个武功不差的龙火贵族,也颇喜爱舞刀弄剑,游玩闲逛,现如今只能在宫中待着,照顾儿子。

    她看着在身边捏着小拳头的儿子,不禁幽幽叹了口气。当年的她,如何想得到自己会在这朝阳初升的好时节,已陷入深宫内院,只能安度一生了呢?

    她唤来宫女,替自己更衣梳妆,照看王子,待打扮好了,她在镜子前照了照,镜中的女子少了几年前的青春活力,却多了一份成熟妖娆的魅力,她依然倾国倾城,依然风华绝代。只是现如今,她的美貌注定会被藏在宫中,如祭品般奉献给自己的丈夫。

    她忽然觉得这寝宫很暗,只想到街上去走走,看看来时曾经目睹过的无尽草原。彼时的她觉得那景色好生无聊,可现今她却渴望着奔驰在这广袤的苍天之下、大地之上。

    烛九的法令中有这么一条:“若无国君准许,王妃不得擅自出宫。”所以鲁檀出宫不得,且根本找不出破绽。一旦她私自踏出宫门一步,浑身上下便会疼痛不已,那不是自找苦吃么?

    她打消了这念头,走到御花园。皇宫中的园林极大,可她这一年多来也已逛得腻了,处处景致虽美,她也感受不到初来时惊艳之情。宫中的顶尖好手远远跟在烛九背后,其中便有她曾经的追求者乞援。乞援不敢与鲁檀亲密地交谈,只因内宫中有一条规矩:“内宫之中,任何男子不得与王妃宫女调笑,违者受二等刑罚。”

    在这里,任何男人对鲁檀来说,都像是木头,即使在四下无人之时,他们也不敢丝毫逾矩。正神国的誓言无所不在,很是精细,违背的惩罚无可避免。

    除了寥寥数人。

    侯云罕恰好也在御花园,他似有心事,正愣愣地嗅着一朵昙花。

    鲁檀道:“云罕哥哥,你好早。”她与这侯云罕很少打交道,一年中也见不到几回。侯云罕似乎不受内宫规则约束,有一次,他说了个笑话,逗得鲁檀娇笑不已。两人都并未受罚。

    当时,鲁檀提醒他说:“那法规为何对你无效?”侯云罕欲言又止。鲁檀于是又嗔道:“莫非云罕哥哥不是个男人?”

    侯云罕一听也笑了。

    那笑容使得鲁檀浑身发热,她觉得烛九的这位兄长很特殊,自己面对他时,可以放下一切包袱。

    此刻,侯云罕一本正经地答道:“弟妹,你也早啊。”

    鲁檀看了看身后的侍卫,有他们在场,即使侯云罕不惧森严的法规,也不便与烛九畅谈。

    鲁檀道:“你来找夫君么?”

    侯云罕点头道:“我正要去见他。”

    鲁檀道:“最近有什么消息么?我在宫里待着,足不出户,越来越孤陋寡闻啦。”

    侯云罕道:“听说那怯翰难广募天下高手,招兵买马,又欲引起战乱。陛下与白国三圣正打算会见各国首脑,歃血为盟,共同抗击怯翰难。”

    鲁檀微笑道:“唉,我好想瞧瞧这场战事。想当年....”不由得回忆起那时在白国城下,独力迎战众多灵阳仙的那英勇身影。

    侯云罕道:“弟妹何出此言?你这般娇弱金贵的女子,如何能亲临战场观战?那未免太过危险。”

    鲁檀啐道:“我以前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样的险境没见过?”

    侯云罕哈哈笑道:“这倒也是。弟妹一看就是闲不下来的女中豪杰。”

    鲁檀蓦然心中一动,她认为侯云罕对自己十分了解,像是鲁檀曾经对他说过千言万语。她为何会有这等感触?莫非自己竟已寂寞到这般地步,将任何一个能逗自己发笑的男子都视作知己?

    她心烦意乱,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向后倒下。侯云罕大吃一惊,忙握住她的玉手。鲁檀霎时心想:“他不能碰我肌肤,他岂能如此待我?这是非礼之罪,他会被誓言疼死的。”

    但表面看来,侯云罕一切如常。鲁檀愈发吃惊,不知为何会如此。

    侯云罕道:“你身子不舒服么?怎会这样?”

    两人靠的很近,鲁檀闻着他身上气息,忍不住将他与晚上的烛九联系在一块儿,这感觉太熟悉,太亲近了。除了烛九之外,鲁檀此生再没与第二个男人好过,或许所有男人都一样?

    鲁檀道:“我....我腹中不适,好像....好像....”

    侯云罕喊道:“你又有身孕了?”他声音喜悦万分,又紧张至极。鲁檀从不知道他对自己竟如此关心。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鲁檀生平见过许多为她倾倒的男子,他们都是用这种心疼而关怀的语气对待她的。

    ......

    御医确定是喜脉,内宫上下尽皆大喜。烛九表现得很兴奋,很热切。可鲁檀却隐约觉得夫君的喜悦远远不及侯云罕。鲁檀暗暗叹息:“得到的人,根本不懂珍惜,得不到的人,往往情深无极。我与夫君纵然恩爱,可这情感还是趋于平淡了。”

    烛九笑道:“听说元贞国的国主王妃恰好养了个女儿,我可与他结为亲家。”

    鲁檀叹了口气,怪丈夫不够体贴——这话岂能当着自己的面说呢?似乎他将自己的亲儿子当做了政治上的筹码。也是他一贯令出如山,言出法随,威严无可挑战,在宫里随意惯了,有时不顾及亲人感受。

    她道:“夫君,你未来几个月,是不是很忙?”

    烛九道:“是,敌人在招兵买马,我也不得不加紧应对。”

    鲁檀道:“那你今晚再陪陪我,好么?”她有孕在身,正是最脆弱、最需要呵护的时候,更害怕丈夫长久地离开自己。

    烛九淡淡说道:“好啊,我自然会用心疼你。”

    鲁檀偷偷看了侯云罕一眼,他已快步退出了屋子,根本看不清此人表情。

    ....

    夜间,两人同床共枕,鲁檀对他的不满荡然无存,闻着彼此身上的气味,两人相拥着入眠了。

    鲁檀开始做梦,那是个很古怪、很陌生的梦,在梦中所见的一切都很清晰,让鲁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在入睡,还是被人劫持到了这奇异的幻境中?

    一个温柔的女人对她说:“醒来吧,醒来吧。”

    鲁檀道:“你是谁?”

    女人道:“你可以叫我妈妈。”

    鲁檀有些想笑,可忽然间,她莫名地恐惧起来,道:“妈妈?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早就死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女人说道:“你的孩子,你注定会失去这孩子。但这孩子的牺牲,将破开誓言,换取你的自由,让你受蒙蔽的双眼变得清澈通明,你会获得正神宝珠的另一半。”

    鲁檀大骇,哀求道:“你..你要害我的孩子?不要,不要!”

    女人的声音好似祈祷,又好似念咒,道:“这孩子有着仙灵的血脉,与宝珠的主人亲近,唯有他,非他不可。

    她看清一只紫色的、残破的大鹤从迷雾中飞向自己,那大鹤伸出尖锐的嘴,伸向鲁檀的腹部。

    女人道:“醒来吧,醒来吧,沉睡的孩子,待醒来之后,用你的愤怒,替我散播混乱的火焰。”

    鲁檀大声惨叫,她真的醒来了。身边的男子惊慌失措,抱住她,不停地亲吻她。鲁檀瞪大眼睛,刹那间看破了幻觉,认出这强壮、稳重、忧愁而亲密的丈夫,并不是她的丈夫。

    他是侯云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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