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

    月光投在了破败的神龛里,反射出斑驳陆离的光线,让空无一人的庙中显得诡异至极。

    栖息在枝头的乌鸦忽然啼叫起来,有人从不远处一掠而至,眨眼落在了神龛前。

    月华如轻纱般笼罩在那人垂到腰际的银发上,额间暗红的宝石流动着如血的光芒,胸口处的黑莲绽放,流光溢彩。

    来的人抬头,眼神森冷的看了一眼枝头的乌鸦。

    啼叫尚未响起,簌地一声,有东西从树上掉落,引得枝头剩下的飞鸟扑棱棱的惊飞。

    “真是吵死了。”男子嘴角逸出一丝冷笑,绛紫色的眼眸里有杀意一闪即逝。

    他的话音方落,无人的神龛中突然隐约现出一个人形,仿佛是由雾气凝聚而成,那团气体逐渐幻化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

    认出了来者,站在神龛外的男子一撩衣袍,立马毕恭毕敬的单膝下跪。

    “十陵教教主君长川参见魔君大人。”他左手握拳放在胸前,微微颔首。

    “君长川,单枪匹马来洛阳闹事,你胆子倒是不小。”说不出是讥诮还是别有意味,隐在黑暗中的男人眼神森然,湛碧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属下知错。”君长川虽未抬头,但能清楚的感受到那股如同来自地狱的目光在灼烧他的背部。

    “浮生剑拿到了吗?”男人似乎没打算过多追究,他转身,负手立在月下。

    君长川愣了一下,立马匍匐在地,紧张道:“属下无能,请魔君恕罪!”

    男人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抵住了眉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大人……”见魔君迟迟没有开口,君长川小心翼翼解释道:“今日我本欲得浮生剑,只是不知为何薛景阳突然提升了功力,让属下委实不好对付,况且……况且后面又来了个顾云泽,属下也是无能为力……”

    “哦?顾云泽也去了?”男子忽然侧过脸,目光一肃,“那顾云泽确实不好对付,你能全身而退,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多谢魔君大人谅解。”君长川长睫一颤,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本座筹谋了五百年,万不能失手,这么不知好歹的事,本座希望不要有第二次了,另外,在事情还没有脱离我掌控之前,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男人从神龛里走出,静谧的夜中倏然响起了乌鸦的啼叫。

    “属下遵命。”

    “让六道盟快些,不要耽误本座的计划,不然你们六道盟和十陵教所有的人头加起来都不够赔的。”男人语气森严冷漠,身形一晃,瞬间飘到了君长川面前。

    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君长川头低的更厉害了,他的脸几乎快要贴到了地面,泥土的味道让有极度洁癖的他忍不住心中犯呕,但又不得不匍匐身子,恭恭敬敬的唯首是瞻。

    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幻术已经强大到令人闻风丧胆的程度了。

    当年十陵教老教主的死,也是因为他与魔君暗中交易,愿意动用十陵教全教之力来帮助魔君完成大业,而魔君则助他一统苗疆。

    仅这一次,便让君长川此生再也无法忘记幻术的可怖。

    它是那样的强大,那样的冷血,杀人于无形,溺死于幻境。他亲眼看见老教主在开密会时因中了幻术而把在场的所有人杀死,贪婪的啃噬那些人的头颅,最后发疯般的一剑结束了自己。

    让十陵教老教主同他所有的心腹一夜之间死光,甚至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

    能够把幻术修炼到这种程度,是得有多强的灵力?

    仿佛是幻觉,君长川感觉到耳边有夜风吹过。

    冰凉的风如水般掠过他的全身,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目光贴着地面扫视一圈,全身登时止不住颤抖——

    魔君的幻术难道又突破了一层境界?!

    他徒然起身环顾四周,只见方才被他用内力杀死的那只乌鸦竟还立在枝头,它的眼睛乌溜溜的转着,瞳孔中奇异的光芒在一点一点稀释。

    把幻术施到乌鸦身上再传给自己吗?君长川颤巍巍的捂住脸,神色里有难以掩饰的恐惧。

    只不过无意间看了乌鸦一眼,竟已深陷其中,若不是这次的幻术有时限,自己恐怕从头到尾都不会察觉。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

    ***

    是夜,寥落的星空,有一弯新月挂在天边,勾起满天银光,无声笼罩在寂静的风雨阁上。

    再过一日便是高稷上任之日了,一切都在顺利进行。

    顾云泽平躺在床上,闭眸遐思。根据苏灵郡今日所言,姑苏的那具尸体倒极有可能是薛景阳杀的,只是……死的人真的是风雨阁老阁主吗?

    从高稷的反应来看,老阁主倒更像是因病去世,若不然一个名门望族的老阁主客死他乡,他怎么也不下令追查此事?又或者,他根本就希望老阁主死,只不过薛景阳助了他一臂之力?

    所有的疑点,似乎都集中在了薛景阳身上。

    他为什么要杀陈靖?风雨阁与墨云观素来无冤无仇,这样做,只会让两方撕破脸吧。

    亦或是,他就是想要风雨阁去找墨云观的麻烦?

    从今天的对话来看,这种推断也无非不可能。

    薛景阳的心里是恨薛锦铖的,而现在老天师在闭关中,薛锦铖作为代掌门,高稷若是要追查到底,那必定是要去找薛锦铖讨个说法。

    这么说,高稷不追究此事也有可能是因为不想和墨云观闹僵?

    思及此,顾云泽只能微微叹声作罢,算了,还是和苏灵郡接头了再说吧。

    想的出神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窗口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悄悄躲在屋外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他闭着眼,假装入睡已久,随意翻了个身,背对着窗户,无声中睁开了双眸,眼神戒备而冷漠。

    屋外的人应是确认了他在熟睡,小心翼翼的从外面打开了他的房门。

    细微的脚步声在屋口徘徊,那个人似乎是举棋不定要不要进来。

    他微微张开了放在身侧的那只手,准备摸清对方的打算后再动手。

    约莫过了半刻钟,细不可闻的鼻息在黑暗中愈来愈近。

    几乎是同时,避寒剑无声跃入手心。

    顾云泽反应迅疾,忽的从床上腾起,冰蓝色的剑光在黑沉沉的屋中如闪电击下,划破了宁静的黑夜。

    来的人似乎没料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吓得一个踉跄撞到了桌角上。

    静默的刹那,在看清来的人脸后,顾云泽忽然一怔:“你?”

    撞到桌角的人哆哆嗦嗦的看着他,神情惶恐不安,映着避寒剑周身如云雾缭绕般的剑光,也能勉强认出来。

    顾云泽收手,避寒剑顿失,“你这么晚了来我这做什么?”

    “我,我睡不着。”楚蓝小声嗫嚅,“我想跟你一起睡。”

    顾云泽的眉头微微蹙起,毫不容情的低声斥道:“回去。”

    “我不要,我不回去!”看到顾云泽恢复常态,楚蓝这才反应自己撞到了桌角,他万分心疼的揉了揉自己的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害怕!”

    “这里没有人敢伤你,你怕什么?”顾云泽松手,神情冷淡,“不要胡闹,快回去。”

    楚蓝不依不饶的说道:“哥哥,好哥哥,求你了,让我住一晚吧,那间屋子里有鬼啊!”

    顾云泽:“……”

    “我不骗你,本少爷一言九鼎,说的句句属实!”楚蓝突然激动的抱住顾云泽,“我看见了陈靖的魂魄!!”

    “嘘。”想到楚蓝方才一进来惊恐的样子,顾云泽半信半疑的捂住了他的嘴,“隔墙有耳,你别乱叫。”

    “唔唔唔……”楚蓝点头如捣蒜的应道。

    “你说。”顾云泽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出去,目光环警惕的绕了四周,确认无疑后才低声问话。

    楚蓝毫不在意对方的嫌弃,他小心翼翼的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看见陈靖的鬼魂了,就在我睡觉的那间屋子。”

    顾云泽眸光一闪,没有接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方才在睡觉,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感觉到一股怪力压在我身上,我辗转着不能动,全身都好像被东西固定死了一样。”楚蓝神色凝重道。

    “然后我听见了我身边传来的呼吸声,别说不能动,能动我也不敢动呀。”他说到这,忽然顿了顿,有些害怕的缩了缩头,“他说他不是病死的,要我为他查清真相,不然我这辈子都休想再好过。”

    顾云泽:“……”

    楚蓝:“我好害怕,这太吓人了,所以等我能动的第一时间就跑到你这里来找你了。”

    顾云泽冷漠道:“以后编故事,要先了解清楚你说的鬼,生前是个什么性格。”

    楚蓝:“……我没有。”

    顾云泽也懒得多和他废话,自顾自的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你起来让我一点位置。”楚蓝坐在床边,试图把他往里推,但推了半天,顾云泽依旧纹丝不动的躺在原来的地方。

    “别这么无情好吗?”见对方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楚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顾云泽规整的躺在床上,动也没动。

    楚蓝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于是悄悄脱了鞋,想要偷偷的溜上床,谁知原本平躺在床上的顾云泽忽然把身子摊成了一个“大”字形,没有给他一星半点的容身之处。

    楚蓝:“……”

    顾云泽无声。

    “你跟我较真是吧?”楚蓝眉头一扬,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地朝床上爬去。

    顾云泽眼皮都没睁开,抬起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地上传来了咚地一声闷响。

    “我说了,离我远点。”顾云泽语气带着疏离之感,“你回去早点休息吧。”

    楚蓝没有吱声。

    他本以为对方不会就此罢休,没想到地上半天都没有一丝动静,毕竟是多年习武修炼的体质,他怕是自己刚刚一脚太用力,把对方踢晕了,他忍不住探出头朝地上看去。

    月光透过窗子支离的投在地上。

    朦胧之中,躺在地上装死的楚蓝突然感受到有轻微的呼吸在靠近自己,他心下一紧,心脏也跟着乱跳起来。

    那股渐近的呼吸熟悉而又冰冷,如同寒风掠过,让他反而觉得有些异常灼热。

    他心躁,徒然睁眼,一把拉过顾云泽的身子,将毫无防备的人从床上拽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失声大笑,手脚并用的往床上爬去,“这床是我的啦!”

    顾云泽从地上站起,眸子微微泛红,已是怒色隐隐,他什么话也没说,避寒剑瞬地指在了楚蓝的鼻尖。

    楚蓝:“……”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本少爷今天就赖在这张床上不走了!”他缩在被子里愤愤看着顾云泽,手脚却做出了与他话截然相反的动作。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在心里嘀咕。

    顾云泽见他已经爬回床下,这才又道:“回自己屋子里去。”

    “我不去!”楚蓝嚷道。

    顾云泽半晌无语,他冷冷地看着楚蓝,忽然把床上的被褥丢下,低声道:“自己打地铺。”

    “你是同意我跟你一起睡了吗?”楚蓝小声问道。

    顾云泽躺下回道:“闭嘴,睡觉。”

    楚蓝瘪着嘴,把被褥铺在了他的床边,默默的躺下,不再说话。

    夜深,顾云泽突然从床上坐起,两眼冷漠的看了一眼从地铺上快要滚到门口楚蓝,半晌无语。

    他下床,轻声走到他的身边,忽然弯腰将他抱起,放到了床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小心打开门,侧身走了出去。

    已是夜半,风雨阁巡逻的弟子也已经回屋休息了,所以顾云泽几乎是一路无堵的来到了墙边,翻了出去。

    他沿着静谧的街道走着,不过多时便在约定的地点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只不过那人看着有些虚弱,苍白的面颊上嘴唇乌紫。

    “顾公子。”那人轻轻唤他一声。

    他走近没有说话,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站定了片刻。

    “好了。”他收手,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避寒剑的寒气?”

    “我没事。”苏灵郡笑了笑,没有说出实情。

    “我帮你逼出来了。”顾云泽沉声,“以后这种事尽力而为就好,不要勉强自己,他可以来找我的。”

    “我没事的,我体内有修炼过的纯阳之气。”苏灵郡解释。

    顾云泽看了他一眼,转身道:“我认识薛景阳的时间比你久,你不用瞒着我。”

    苏灵郡无言。

    顾云泽:“走吧,风雨阁的人都休息了。但我们还是小心为好,以免不必要的麻烦。”

    苏灵郡:“我会小心的。”

    沉雪殿,意为沉冤得雪,是风雨阁安放历代阁主去世后的地方,藏在极为隐秘的暗门之后。由于那里常年堆放冰块,所以殿中寒冷聚阴,与温暖舒适的殿外如同两季。

    沉雪殿除了历代阁主知晓,至今尚未有外人来过,它藏在风雨阁的土地之下,一条乌黑的长石阶一眼望不到尽头,也没有任何照明用的火把,至于下面具体有什么,顾云泽也不知道。

    还没打开暗门,苏灵郡就感受到了一股与周围暖风格格不入的气息,让燥热的仲夏夜里竟如同置身秋冬,冷气极重。

    “公子确定就是在此?”苏灵郡有些不敢相信,如此重要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人把守。

    “我查了许多天,唯有这一处地方符合。”顾云泽目光坚定,“高稷的屋中被我贴了符咒,他若是出门,我这会有感应。”

    “好。”苏灵郡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走到门前,单手施术,“我在这四周用灵气布置了一些肉眼看不见的陷阱,如果有人进来,它会第一时间提醒我们。”

    顾云泽点点头,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木门。

    屋里设施繁多,精致的木雕窗紧紧合着,桌案上堆着满满的书卷,他步伐轻快的走到了桌案边,用力移走了桌上的一块石墨。

    随着细微的响声,精致的木雕窗忽然向两边打开,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原来这是暗道?”苏灵郡难以置信的看着黑洞洞的石阶,不禁赞叹道:“让人以为从窗口能看见屋外的景象,殊不知都是障眼法,这道术法摆的确实厉害。”

    顾云泽没有接话,他只身一人先踏进了暗道,然后指尖在空中一划,一道火光便在他的指上扬起。

    苏灵郡见他一人率先垂范,便也跟了上去。

    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寒冷的石阶上回响,忽然,顾云泽顿住了脚步。

    苏灵郡不明白他的意思,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这时,他们不约而同的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声音。

    似是有人跟在他们身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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