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伯一脸苦色,还想再劝几句,却听槅扇轻轻一响,又有一人收伞自外头进来。
    是一名身量高瘦的青年男子,玉冠束发,一身靛蓝色的长衫外罩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清隽的眉眼间隐隐带着一股焦急之意。
    杜伯看见来人,眼中的惊讶之意更盛。
    来人是府中的大公子沈钦。今年秋日里新及得冠,在中书省担了个著作郎的官职。如今这个时辰应该正在宫中当值,怎么就回来了?
    且今儿究竟是个什么日子?竟令府中的大公子与大小姐一同来了库房?
    沈钦却没留意杜伯的神情,只是紧步走到了棠音面前,焦切道:“我今日遇见太医院中同僚,听闻你身边的小厮去请过太医出诊,回来的时候药童还说你裙裾上有血迹。我便匆匆告假回来了。这可是伤在哪了?”
    棠音知道他是误会了,忙连连摇头道:“我没有伤着,那血迹不是我的。”
    沈钦敛眉,还待开口追问,却见自家妹妹看他的眼神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只见棠音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又提着裙裾,绕着他走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领口的风毛,一双杏眼立时亮了起来:“哥哥,你这身白狐裘制的大氅看着真是暖和。还有类似的,没穿过的衣裳吗?”
    她终于记起自己是忘带了什么。
    那个小可怜,还缺一身暖和的衣裳。
    沈钦看了她一眼,颔首答应:“自是有的,我会令侍女整理好,送到你手中。”他说着话锋微转,又道:“只是你要将方才宫中发生之事细细与我说上一遍。”
    沈棠音略想一想,便也乖乖点头。
    兄妹二人一道往外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廊下,沈棠音才轻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今日出宫的时候,遇见一个可怜人,就搭手帮了他一把。裙裾上的血迹就是那时候染上的。”
    “那些东西,也是我打算明日入宫的时候偷偷带给他的。”
    她轻眨了眨自己那双漂亮的杏眼,扯了扯自家哥哥的袖子,软声开口:“哥哥,你小时候教导过我,锄强扶弱是义事,既是义事,你应当不会责怪我的吧?也……也不会把我明天要入宫的事情偷偷告诉父亲吧?”
    被自家妹妹反将了一军,沈钦禁不住低笑出声,他展了展被棠音揉得皱成了一团的袖口,缓声道:“罢了,我不说便是。”
    在宫中救了个可怜人,又怕被父亲知道,还问他借男子的大氅,那想必是救了个被主子欺凌的小宦官。
    毕竟父亲最是厌恶宦官当政,连带着对宫中寻常服侍的宦官亦是十分不喜。若是此事被父亲知道了,定是要生一宿的闷气。
    他虽对宦官不曾有什么偏见,但也怕棠音心思纯稚,被有心之人哄骗,便又叮嘱道:“宫中世故繁杂,人心惟危,眼见未必为实,虽说锄强扶弱本是义事,却还是得多留三分防人心思,不要一味偏听偏信。”
    棠音听着似懂非懂,但为了哥哥承诺的厚狐裘,便也乖乖点头道:“棠音晓得了。”
    *
    一夜很快过去。
    如今天子虽已有数月不朝,但百官们却不能因此怠慢。因而天际刚泛起鱼白时,沈相的车辇便已早早驶离府中。
    棠音穿着一双软底绣鞋,踮着足尖攀在窗口上望了半晌,直到连随车小厮的影子都瞧不见了,这才悄悄出了自己的闺房,拉上了荣满与檀香,复又踏上去宫中的车辇。
    两人皆是得了棠音的话,发誓要将此事保密不告诉老爷,但等车辇行了好一阵,宫门都遥遥在望的时候,檀香突然心虚起来。
    她隔着车帘小声问道:“小姐,这宫门口人多眼杂的,万一有个人去报信,被老爷知道您偷偷进宫去了,可怎么办?”
    第11章 木兔   只要你来,多久都可以
    棠音正坐在车里剥着橘子,听到檀香的话,手指一颤,刚剥成花瓣形的橘子皮瞬间断开一角。
    她低头想了一想,心虚道:“就……就说我去找昭华玩了。反正,我今日出宫前也是要去昭华那一趟的。这可不能算是扯谎。”
    檀香听了,细想了一想,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
    若是去寻姑娘口中这位,老爷知道了倒也不好说些什么。
    檀香遂安下心来,不再多劝。
    马车碌碌驶到了宫门前,荣满勒马,递过自家小姐入宫的玉牌给小吏过目。
    “原来是相府的沈姑娘!”守门小吏拔高嗓门念了一声,又将玉牌对着日光左右细看了一阵,这才让开了路:“请吧。”
    荣满倒没太过在意他这个举动,只是将玉牌收好,便又挥鞭赶马,如往常一般入了北侧宫门。
    他眼睛看着车前的路,自然没瞧见,棠音的马车刚驶离宫门,便有一宦官打扮的人自暗处现身,塞了一包银子给那大嗓门的小吏。随后脚下生风,鬼鬼祟祟地顺着道旁小径一路快走,直到承德殿前方才停下。
    承德殿,是太子在宫中的居所。
    他进去的时候,李行衍正坐于书案上,捧卷细读。
    听得他打帘进来的响动,这才缓缓搁下古籍,淡声开口:“如何?”
    露月的天气里,那小宦官跑得冒出了一脑门的汗来,但语声却是喜的:“是沈姑娘进宫来了。今日娘娘未曾下旨召见,那想必是来寻您的。”
    李行衍眉眼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指尖轻抬,叩了叩深色的檀木书案:“她是爱香之人,西域进贡的那一炉‘南玉香’难得,去取一些燃上吧。”
    *
    而宫中另一处,沈棠音的车驾已于长亭宫门外停下。
    檀香刚将小木凳放在车前,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掀车帘,便见自己姑娘已亲手将车帘撩起,单手提裙,踏着脚凳下来。
    “我们来得这样早,天都还没亮透,他应当也还睡着吧?”
    沈棠音一道说笑着,一道抬眸向前看去。
    腐朽褪色的宫门前,晨光暗淡。姿容昳丽的少年拢着一身单薄斗篷,立在寒风里对她展颜而笑。
    露月的风将他身上的衣裳吹得猎猎作响,人却固执地立在原地,不动分毫。拢着披风的手指都冻得有些青白,也不知道是在原地等了多久。
    一瞬的恍惚后,沈棠音忙让荣满与檀香将马车上的东西一一搬了下来,自己则亲手将一个热好的银手炉塞进他怀里,焦切道:“外头风这么大,你等在宫门口做什么?万一我来得晚,或是,或是干脆不来,难道你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李容徽双手捧着她递来的手炉,感受着那蒸腾而上的暖意,轻轻垂下长睫,语声微低:“我只是想着,若是你来了,我便能更早一些见到你。若是你有事不来……那我就多等一会儿。一日、两日,或者更久,都可以。”
    他的嗓音愈发低了下去:“只要你来,多久都可以。”
    棠音听了,低低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庆幸起自己今日入宫的决定。
    这可是幸好她来了,不然他发着热在这宫门外吹上三五日的凉风,怕是人都要烧得糊涂了。
    她这样想着,又自檀香手里接过了一件厚实的黑狐裘斗篷给他披在身上。手指无意间划过他赤露在外的手腕,一片冰凉的触感,令她忍不住蹙眉:“服侍你的那两个宦官呢?他们也不劝劝,就让你这样在冷风里等着?”
    听见棠音问起两名宦官的事,李容徽捧着暖炉的手指略紧了一紧,旋即又淡淡松开,只低声道:“外头风大,还是先进内殿里再说吧。”
    沈棠音忧心他的身子,便也点了点头,示意檀香与荣满拿了东西,一同往殿门处走。
    老旧的殿门开启,棠音的眸光顺着落在门槛处,便是微微一愣。
    昨日还泥泞万分的地上,此刻已铺了一层同色木板。
    板面打磨得光滑,半点毛刺也无,木料本身又被削裁过,连接处严丝合缝,即便是数人踏上去,也不会令底下的污泥涌上板面,弄脏她的鞋袜。
    见沈棠音迟迟不曾挪步,李容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略低下头,有些赧然地牵唇一笑,自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你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这个,是我自己雕的,可能粗陋了一些,希望你不要嫌弃才好。”
    棠音伸手接过了他递来得东西,垂下视线轻轻看了一看。
    却见掌心里躺着一只木雕的白兔,长耳短尾,圆滚滚的身子微团着,懒懒得像是小睡初醒。
    木质被打磨得温润,还残留着他指尖淡淡的余温。
    棠音看了看地上铺着的木板,又望了眼手中的小木兔,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似是晨起后梳洗过,一张冷玉似的面孔愈发通透白皙,长睫鸦羽似地垂落,带着微微的水意,却掩不住眼底淡淡的青影。
    沈棠音拿着小木兔的手指轻颤一下,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他不会是……为此熬了一整夜吧?
    “怎么了?”李容徽看她一直不曾迈步,便又不安地轻声解释:“这木板我昨夜都清洗过了,不脏的。你若是嫌脏,我——”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沈棠音连连摇头,证明似地踏上了木板,跟着他一同进了殿门。
    李容徽这才如释重负一般,轻轻牵唇,带着她往殿中行去。
    沈棠音一路跟在他身后,看见空寂的殿阁,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问道:“对了,服侍你的那两个宦官呢?怎么不见他们出来?”
    “他们终于寻到了门路,可以离开这座废殿了。”李容徽垂了垂眼,淡色的薄唇上笑意柔和:“跟着我,只能受人冷眼、遭人欺凌。若是跟着其他主子,至少还能吃饱穿暖。”
    “能离开这里,是一桩幸事。”
    “才不是。”棠音轻轻摇头:“他们离开了这里,可再难遇上像你这样良善又好性子的主子了。”
    李容徽深看她一眼,旋即轻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涌动的暗芒。
    良善、好性子。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人用这两个词来形容过他。
    而他,也从来不屑。
    毕竟在这深宫中,良善便代表着好欺,而一副软和的性子,更是无能的代名词。
    但是,若是这样,便能让棠音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的话,他愿意一直伪装下去。
    一直到她厌烦为止。
    而正当他思忖的时候,跟在他身旁的沈棠音却渐渐停住了步子。
    她的目光遥落在墙角那块色泽微带暗红的泥地上,略有些疑惑。
    “那一块地面的颜色,怎么和旁边的不一样?”
    第12章 平安   投我以木兔,报之以平安
    李容徽的心于胸腔中重重震颤了一瞬,但面上却并未显出半分惊惶神色。
    只是唇角微抬,轻声与她解释:“那里新翻过土,颜色会比没翻过的地方要略深一些。”
    他说着,轻轻握住了她垂落的斗篷袖口,慢慢将她带离了墙角,站到一块干净的青砖上,柔声低劝:“那里浮土太多,会脏了你的裙裾。”
    “新翻过土?”棠音被他带着往前走了数步,几乎都快看不见墙角的情形了,只能小声问他:“是要种什么东西吗?”
    她抬目望了一眼长亭宫里荒败的庭院。一时间,便想起沈府后园中草木葳蕤的场景,遂又轻声问他:“是花木一类的吗?”
    “想种一些吃食。土豆、红薯、玉米之类的都可以。”他说着有些赧然地轻笑了一笑,低声道:“只是都秋日里了,也不知能不能种得活。”
    “我也没种过这些,回头我去问问我哥哥。”沈棠音一道说着,一道抬步迈过内殿的门槛。目光随着步伐轻轻一晃,竟一眼瞥见了藏在槅扇后那个掉漆的食盒。
    “这是什么?”
    棠音提着裙裾走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却见那食盒被一双冷白如玉的手给拿了过去,紧紧藏在背后。
    沈棠音愣了一愣,抬目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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