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徽冷玉般的面孔迅速镀上了一层重绯色,语声也透着几分慌乱:“没什么——就是个普通的食盒,真的,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棠音轻瞬了瞬目,将自己那双软白的小手伸了过去,掌心向上平摊在他面前,温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李容徽的面色愈发得红了,握着食盒的手指攥紧,显出青白的骨节。
    他羽睫颤抖,似乎在内心里很是挣扎了一阵,终于慢慢地伸出手来,将那个食盒提柄小心地交到了沈棠音手上。
    沈棠音对他笑了一笑,一手接了食盒,一手下意识地将盒盖打开。
    顿时,一股子食物馊腐的味道涌入鼻腔。
    棠音的嗅觉比旁人要敏锐许多,立刻将盒盖放下,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继而,身旁的荣满与檀香才陆续反应过来,他们手里拿着东西,没法掩鼻,只能强自憋住气,憋得双双脸颊通红。
    李容徽见状,面上赧然之色更盛,忙伸手接过食盒,严严实实地盖好了盖子,远远放到了门外。
    犹是如此,殿内那股难闻的味道仍是盘恒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散去。
    但即便只是慌乱中地一瞥,但她还是看清了食盒里的东西。
    里头只装着两只破碗。破碗里,一个装得是两个干硬得都裂了口的馒头,一个则装了几根发黄发瘪的青菜。
    馊味就是从两件东西上传出来的。
    好半晌,棠音才勉强回过神来,又惊又疑,忍不住蹙眉道:“他们送这东西给你吃?”她说着反应过来:“所以你才想着自己种点吃的?”
    李容徽轻点了点头,有些局促地握紧了手中的银制手炉,指尖都被烫得微微发红,却仍旧浑然不觉,只低声解释:“膳房也不是有意的。有时候事忙了,顾不上长亭宫也是有的。”
    他说着转过身去,从袖袋里拿出两个干净的芋头来,轻弯了眉眼:“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记得的。你看,这是今天早上送来的芋头,还很新鲜。”
    看着确实是新鲜,可是实在是太小,两个加起来,还没他的手掌大。
    棠音蹙着眉,在心中埋怨起自己来。她早该想到的,他的殿内这样荒芜,可见宫人怠慢,膳房自然也不例外。
    早知道,就给他带些糕点来了。
    她这样想着,却见一双肤色冷白的手伸到了她的跟前,掌心里正躺着两个小小的芋头。
    “你来得这样早,应当还没吃过早膳吧。这两个芋头给你。”
    用早膳的时候,她满心惦记着进宫的事,确实放着满桌的糕点不曾动过。
    但是她又怎么好意思去拿他仅剩下的两个芋头?
    棠音忙连连摇头:“我吃过了。”
    话音未落,便听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一声。
    一时间,她从脸颊到耳背,全都红成了一色。尤其是一双圆润的耳珠,成熟的莓果似的,鲜妍欲滴。
    棠音窘迫极了,忙转开了话茬,红着脸对荣满与檀香道:“你们将东西放下吧,然后拿着我的腰牌去铸造司里找个修天顶的匠人来。不然一会又落起雨来,可就修不了了。”她说着目光往天顶的方向一落,倏然想起了什么,一双清亮的杏眼因惊讶而微微睁大了。
    “你的床榻呢?”
    这话刚一出口,她便想起了自己门槛边铺地整齐的木板,焦切道:“你将床榻拆了?那晚上能睡在哪里?”
    早知道,今日说什么也要将那张拔步床给他带来。
    “屏风上,或者地上,都可以。”李容徽微垂下眼帘,轻声道:“我都习惯了,不妨事的。”
    “你的性子太好了,他们才敢这样肆无忌惮。”棠音有心想要替他出头,但这宫中捧高踩低应当也不是一时了。想罚人都不知道该从谁罚起。半晌,只能轻轻叹了口气,又对荣满与檀香道:“去铸造司的时候,再问他们要一张新的床榻吧。一定要又宽大,又结实的。”
    檀香与荣满应了一声,将手上的东西搁下,一齐退了出去。
    经过这一番变故,棠音面上的烫意也慢慢褪尽了,恢复了原来瓷白莹润的本色。
    她半蹲下身来,与李容徽一起整理着那一大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念叨。
    “这是碳炉子,旁边的是银丝炭。冬日里点起来整个屋子都是暖和的。”
    “这是被子和被褥,等床榻来了,我让荣满帮你铺上。入夜的时候盖上厚被子,发一身汗,你的热度就会褪得更快。”
    “还有这个,这个是帷帐,厚厚实实地挂在床榻边上,把整张床榻围起来,半夜睡的时候什么风都吹不进来,便也不会被半夜冻醒。”
    她说到这里,抿着唇轻轻笑起来,偷偷拿起帷帐上的一个金流苏给他看。
    流苏尾上,系着一只小小的布兔子,圆滚滚的兔身上还用金红色的丝线绣了平安两个字。
    “这是我当初去寺庙里求来的,听说是在菩萨跟前开过光。我将它挂在你的帷帐上,保佑你每天都能平平安安的,再也不被人欺负。”
    她说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诗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她这算不算是‘投我以木兔,报之以平安’呢?
    棠音这样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忙抬起眼来,看向李容徽。
    而后者,也正深看着她。
    那双色浅如琉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满满当当的,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大千世界,除她之外,眼里再容不下任何凡尘俗物。
    对上棠音的目光,李容徽轻轻垂下羽睫,掩住眸中细碎光芒。
    “你待我真好。”
    他停了一停,面上仍旧是乖顺的神情,宽袖下的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待旁人,也是这般好吗?”
    第13章 习惯   只想待你一个人好
    ‘待旁人,也是这般好吗?’
    棠音没曾想他会这样问,稍愣了一愣,低下头去仔细想了一想。
    顷刻间,便想起许多人。
    爹爹、阿娘、哥哥、昭华……这些都是她十分重要的人。
    她遂弯起一双杏眼,十分笃定地答道:“那是自然。”
    李容徽宽袖下的手指收得愈发紧了,几乎要攥出血来,长睫垂得低低的,压着眼底汹涌的暗色。
    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但是当她的语声真的带着笑意响在耳畔的时候,他的心里瞬间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
    将她带走,带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他们两人的地方。
    让她的目光,永永远远只能看向他一人。
    让她,只能对他一个人特殊,只能对他一个人好。
    他放缓了呼吸,强忍着克制住了在胸腔里业火一般升腾着的,独占她的欲/望。再抬起眼来时,那双浅色的眸子里湖水般澄明干净,笑意清浅,如水上逐波而过的一痕桃花,柔软而惑人:“好羡慕你,有这么多可以珍视的、可以待他们好的人。”
    他看着沈棠音,眸光轻晃:“可我只想待你一个人好。”
    棠音有片刻的晃神,还未来得及去细想他话里的深意,便见李容徽倏然侧过身去,以布巾掩口,重重地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最后连嗓子都有些微微发哑,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棠音立时将正想到一半的事情给抛到了脑后,忙伸手隔着狐裘斗篷给他拍背:“这怎么比昨日还厉害了?是太医开的药不好吗?”
    李容徽咳得眼角都有些泛红,好半晌才勉强止住,但仍旧是怕她误会了一般,哑着嗓音就向她解释:“太医开的药自然是好的。一副药下去,我便觉得身上没那么烫了。可能是夜里受了些风,忍一忍,就好了。”
    “你的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忍一忍?”棠音蹙起眉来,轻声问他:“殿里有水吗?”
    至少,也得先喝点热水润一润吧。
    李容徽微微颔首,将手炉小心地放在一旁。又在棠音的搀扶下,支撑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向殿外。
    两人一同走到庭院里一口井旁,李容徽刚要伸手去拿水桶,却被沈棠音伸手拦住了。
    “殿里连一口热水都没有吗?”她的眸光轻颤,有些难以置信。
    “原本是有的。”李容徽低声答了:“只是今日服侍的人走了,便也没有了。”
    那便是所有的事情皆要他亲力亲为了。
    可他明明还病着。
    棠音有些不忍心,伸手拿起了搁在地上的水桶:“还是我来吧,你快回殿里去,别受了风了。”
    她说着,便学着昔日里侍女嬷嬷们打水的样子,也将手里的水桶丢进了井里。
    连着麻绳的水桶顺着井壁往下飞速坠去,旋即便听见‘咕咚’一声的水响,挂在井口上的麻绳慢慢不动了。
    棠音想,这应当是到了底了,于是便拿帕子裹了手去提那麻绳。
    她自觉使了不小的劲儿,但是那麻绳却只是往上抬了一指长的距离,便再扯不动了。底下打满了水的水桶更是千斤坠似的,沉在井底连水面都不曾浮出一下。
    她明明见过侍女嬷嬷们打水就是这样的,把桶丢下去,然后拽着绳往上一提,满桶的水就上来了。怎么到她这儿,就变了样了?
    棠音迟疑了一下,双手将麻绳拽得更紧了一些,刚想使劲,却见一双指节修长的手轻轻落在麻绳上。继而,几乎没费什么劲的,一整桶的水便出了井口。
    这回,没等她上去搭上手,李容徽便已握住了木桶上的手把。
    沈棠音刚伸出去的手没地儿放,空悬了一阵,终于在看清他清瘦的身子并不颤抖,似乎不显得吃力的时候,这才迟疑着慢慢收了回去。
    李容徽的步履很稳,一直行至殿前时,桶里的水也是满满当当的,不曾洒出半点。
    像是……做惯了这些粗活似的。
    这个想法令棠音心里微微一澜,步子也慢了几分。眼看着李容徽走得有些距离了,她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提起裙裾,想要小跑几步赶上他。
    步子还没迈开,刚踏上台阶,走到槅扇前的李容徽便已停下了步子等她。
    长亭宫并不算狭小,加之里头不曾摆上什么家具,便更显得空旷。
    李容徽独自立在那高大的殿门里,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纤长。
    仿佛这世间万籁俱寂,只留下他单独一人。
    无端令人觉得寂寥。
    棠音有些没来由的想——
    之前有下人服侍的时候,总觉得那两人怀有异心。但现在人另寻高枝了,殿里反倒显得冷清下来,像一座被人遗忘的荒城。
    她轻轻蹙着眉,加快了步子追上去,站在比他低一级的台阶下,仰着头望向他。
    “现在这座宫殿里只有你一个人居住了……你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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