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不回答,反问,“李君若是我,卖到乌珊王庭,能卖几钱?”

    “我么,”李绩看着那匹素縑,“若到乌珊,寻常素縑要卖到一千四五百钱,你这素縑,要贵上百钱。”

    徽妍面色不改,心里却知道这个数是符合的,此人确是行道中人。

    “不过,你这素縑卖不去。”他补充道。

    徽妍讶然:“为何?”

    李绩道:“你这素縑虽好,却贵。富贵人家大多着锦不着縑,寻常人家买縑,则是越便宜越好。所以我说,你这縑卖不去。”

    这话的确在理。

    徽妍颔首,道,“但我若去卖,不会卖贵,别家素縑卖多少,我的縑便卖多少。”

    李绩哂然。这时,旁边的吾都亦笑,“汉人女君,你可知,为何一匹六百钱的缯帛,卖到胡地却要翻上二三倍,乃至十倍价钱?”

    徽妍道:“为何?”

    吾都掰着手指算给她看:“除去货物购入所费,路上饮水、吃住、匪盗的凶险,亦要算入成本。还有牲畜,当今市价,一头驯好的壮实骆驼要八千钱,商队十几头骆驼,价钱亦算在成本之中。”

    “我可出三头骆驼。”徽妍淡淡道。

    二人听得这话,都露出诧异之色。

    徽妍知道此事有了说头,继续道,“我可与尔等立契,尔等的商旅,我出资一份,尔等替我贩货。这二十匹素縑,随尔等去卖,回来付我两万四千钱。出发之前,货物、货钱连骆驼一道立契。”

    “两万四千钱?”吾都惊讶而笑,“女君何不去卖给赵弧,看他给不给你两万四千钱。”

    “他自然不会。”徽妍神色淡定,“可我也不会给他三匹骆驼。”

    李绩和吾都交换着眼神,没说话。

    徽妍也不催促,道,“二位不若考虑考虑,若想好了,便到城西宣里平准令丞周浚宅中,报王女史便是。”

    二人听得这些名号,神色微变。

    徽妍却不再多说,她颔首一礼,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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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妍径自回到王缪家中,王缪和周浚都在家,见她回来,忙问如何。徽妍据实以告,笑笑道,“还须等一等,看他们如何答复。”

    “你要买骆驼?”王缪讶然,皱起眉头,“三匹,每匹八千钱,就是两万四千钱。他们带着这骆驼走,若丢了或死了,你岂不是亏了血本?”

    “这不必担心。”徽妍道,“长姊,我在王庭见过许多商旅,这些人,对骆驼最是宝贝,多一头骆驼就是多一份卖货的钱,死了人也不能死骆驼。”

    “万一呢?”

    “万一可就无话可说了。”周浚缓缓道,“往西域贩货,本就是刀尖上滚的买卖,成则为巨贾,败则为穷乞。”说罢,他看着徽妍,“你都想好了?这可并非小财,就算一切如愿,回来的钱也不过只平了骆驼的本钱,素縑的本钱可是一铢也回不来。”

    徽妍道:“想好了。姊夫,你和不想想,若我自己要组商旅往胡地,又要花多少本钱?区区三匹骆驼并不算什么,若得长久,当下所出不过皮毛。此番我不过花去了些许赏赐罢了,若亏,伤害无多,若赚,便有了长久之计。”

    王缪想了想,叹气:“此事着实疯……我就怕你被人骗了。”

    “骗则更不至于。”徽妍狡黠一笑,瞅瞅周浚,“我与他们说了,姊夫是平准令丞。”

    平准令专为管辖诸市商贾而设,连赵弧这样的大户也要礼让三分,其中利害,胡商们都是知道的。

    周浚一愣,对王缪苦笑,“我与你说什么来着,莫再担心了,你这妹妹,虽有个女史尊号,可比我还奸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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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妍其实并不担心胡商们不同意。她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里面,李绩是主事。谈话时,他大多时候是在凝眉思索,徽妍知道他已经动了心。

    她估计得没有错,第二日清晨,侍婢来禀报,说外面有个胡人求见。

    待得请进来,徽妍看去,正是李绩。

    “那些素縑,我回来付你两万钱。”李绩坐下来,就这般说道。

    徽妍并不让步:“李君,莫忘了货物本钱是我出的,还添了三头骆驼。”

    李绩道:“那三头骆驼也要载女君的货,女君也莫忘了,是我等走荒漠跨沙河,拿命为女君搏利。”

    徽妍笑了笑:“尔等此去胡地,那些骆驼确实要载我的货,可归来之时,也必是满载李君的胡货。胡地的特产,在中原亦可卖得大价钱。更别说这些素縑,你卖出去的价,定然不会低于四万钱,李君,这已是无本的买卖,若不愿亦无妨,我可寻下家。”

    李绩沉吟片刻,终于应许。

    剩下的素縑还要回陕邑购买,徽妍与李绩约定,七日后,在西市柳里街□□货立契。

    她亲自从长安去了一趟陕邑找到那位店主人,再一番论价之后,以每匹六百一十钱的价格买下了二十匹素縑。再带上懂得相牲畜的仆人,到畜市中买下三匹骆驼。

    万事俱备,交货那日,她再看到李绩的时候,吃了一惊。只见他把胡子剃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只见乌发乌眼,却高鼻深目,半像汉人,半像胡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胡袍,腰上一边挂着一把胡刀和一把汉剑,光鲜锃亮,威风凛凛。

    徽妍将契书拿出来,递给李绩。

    他验了货,看看契书,爽快地在上面签字画押。

    “尔等这就出发么?”徽妍看看他身后那队满载的骆驼、马匹和十几个同伴,问道。

    “是。”李绩说。

    “何时回来?”

    “两月。”

    徽妍颔首,笑了笑,行个礼,“如此,愿诸位一路平安。”

    李绩看着她,也笑笑,还礼之后,朝众人喊一声。众人应了,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城门那边而去。

    王萦跟着来,全然不知底细,看着这场面,一脸懵懂。

    待徽妍回到马车里,王萦问,“二姊,那些是何人?”

    “一些识得的人。”徽妍简短地说。

    王萦“哦”一声,却看着她,“二姊,你怎似十分挂心的模样?”

    徽妍听到这话,才发觉自己此时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还在发凉。她望着那商旅远去的方向,叹口气,幽幽道,“当然挂心了,他们带走的,都是我的心肝。”

    时辰还早,徽妍无事,便带着王萦到西市中去。

    她们二人来长安,已经近十日,比当初告知母亲的日子迟了许多天。昨日,家中来书,戚氏催着徽妍和王萦回去。徽妍料想此番大约不容易善了,便与王萦一道在市中买了巾帼首饰等物,好回去讨她欢心。

    王萦喜欢别致的小花饰,徽妍给她买了几样,她迫不及待地让徽妍给自己戴上。回府的路上,王萦远远望见未央宫北阙上的飞檐,目光凝注。

    徽妍发觉了,跟着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从前的故宅。

    “你那日与我说,东墙的杏树还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虽已过了时候,可说不定还开着花呢。”

    王萦眼睛一亮,点点头。

    长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占据了城南,其中,未央宫的北阙和东阙之外,是权贵们的居所,称为被阙甲第和东阙甲第。而身份低些的贵人以及寻常百姓,则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个闾里。

    周浚虽祖上风光过,但新来长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里。而王氏从前的屋宅,却是在阙甲第之中。先帝赏识王兆,赐甲第居住,徽妍和王萦,自出生起就住在那里,推开窗,能望见未央宫的高台。可这屋宅并不是他们家的,王兆失势时,先帝所有的恩宠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显贵,处处高屋大宅,十分安静,马车走在路上,能听到辚辚的回响。快到旧宅的时候,徽妍与王萦下了车,步行过去。

    王萦说得没错,东墙边上,确能看到杏树的枝头。只是花期过了,看不到花。而围墙似乎刚刚修葺过,白垩仍新。

    二人站着望了一会,王萦道,“也不知这宅中,如今住着何人。”

    徽妍知道她对童年的长安生活仍然怀念,少顷,轻声道,“无论住着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会与我等一般被逐出去。”

    王萦看看她,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

    这时,前方有车马声传来,徽妍觉得不好再驻足,对王萦说,“回去吧。”

    王萦答应了,再望望那墙头上的杏树,跟着徽妍往回走。

    那车马声渐渐近了,照面而来时,徽妍瞅见那是一辆漂亮的车,前面垂着细竹帘,旁边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周围跟随者仆人,大约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擦身而过,那马车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萦?”

    二人讶然,回头,却见那马上的人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气,衣服精致。

    王萦看着他,怔住,脸忽而红了起来。

    徽妍诧异,看看那男子,只觉陌生,低声问王萦,“何人?”

    “是何奉常的孙子,何瑁。”王萦小声说。

    徽妍想起来。前番,王缪曾告诉她,家中为王萦许过亲事,对方就是何奉常的孙子,如今看着这个叫何瑁的男子,当就是王萦的那位前未婚夫无误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马,上前向她一礼,“幸会女史。”

    徽妍讶然,还了礼,道:“公子识得妾?”

    “自然识得。”何瑁忙道,“当年女史在宫学中做侍书,何人不识得。”

    徽妍颔首,看看王萦,只见她瞅着何瑁不出声,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着她,却问徽妍,“女史一家回长安了么?”

    徽妍微笑:“我与妹妹来长安探望长姊。”

    何瑁颔首,脸上有些失望之色,却仍满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与萦住在何处,我……”

    “瑁,出了何事?”这是,马车中一个声音传来,细竹帘被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半个身来,瞅着他们。

    王萦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变。

    “石云,那是石云么?”她开口问何瑁,“你怎会与她在一起?”

    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萦,今日扶阳侯府中办寿辰,我等刚出来,家中让我送她回去……萦,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萦眼圈红红,一把将他推开,“你家退婚时你也说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讨厌她!”说罢,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转身跑走。

    “萦!”徽妍着急,也顾不得面色难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萦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马车旁,扑在边上大哭起来。

    旁边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萦!”徽妍追过来,伸手将她扶着。王萦伏在她肩头,声音哭得破碎,“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徽妍听着,心中亦是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紧紧搂着她,“萦,你还有我,还有母亲和兄姊。萦,莫哭啊……”

    “王女君?”

    正说着话,后面忽而想起一个声音。

    徽妍回头,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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